夜华在心头飞速的判断他所言真假,
“魔族以心念为祸,你不信冥界,心知归令与金乌相交多年,亦担忧燕回等修为不够。鬼帝思虑紧密,对此事略知一二的,只有擎苍?”
鬼厉点头,夜华却一步跨至他身前,
“上神者,多半有一敌之力,你也不信么?”
他未完一顿,
“是了,有少绾在,你不信墨渊。”
鬼厉沉默片刻,
“信者由人,非我不信他,只不过,墨渊神君什么都没告诉你,不是么?”
屋内一时凝滞。夜华倏尔轻声,
“鬼厉,你必须要做,是么?”
屋外的梅枝不堪重负,雪盖咚咚以义无反顾之姿在地上摔个粉骨碎身一片清白。那本该几不可闻的声响被无边的沉默险恶的放至人耳边,逼着你触及那冰天雪地,数九寒天。
可明明,该是草长莺飞,江南流水。
鬼厉过轻的低语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叹息味道,
“夜华,每一个神胎的降世都是有他的责任的。”
兴许是风声太大,夜华未曾听明白他的每一个字,正欲再问却只见鬼厉蓦然起身,轻轻抱住他,双臂在腰后松松收紧,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我有句不敬之言。自打我知晓这些事以来,初初觉得天帝挺冤枉,母后盗珠,父帝散魂,说起来与他都无直接干系,可最后,背着这些帐的人,反倒是他,后来我却也不觉他冤枉了。不爱何成约,顾得无真言,娶了帝后又何苦来招惹旁人,守不住心守不得情,于父帝不义于母后不仁于帝后不忠于诸殿下无情,如此行事,一句不得两全难不成就可为一切脱解?”
夜华初听无甚,及至鬼厉自他怀中退出,
“鬼厉,你就从未想过为何父帝会在二入玄天域之时,选择了散魂么?既是早已决定了散魂,为何非要再去一次玄天域?当时天鬼之乱不过千年,天道尚有余力,并未到万不得已之时。魔封为四阳四阴所封,四阴破,四阳就会安然无恙否?极阴可封,极阳就不可么?你不曾想过,父帝掌控六界,当真就毫无感知么?”
鬼厉听出他话内之音,脸色猝然一变,
“天帝?”
夜华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心中泛上半酸不苦的滋味,思及与天帝在通明殿坦言的愕然。
一厢情愿的成全鬼辛与莲绮,一厢情愿的认定鬼辛对莲绮情根深种,一厢情愿的以为鬼辛想要那至尊之位。七万年来,那至尊之人眼观漫天云海,心中扎得那根刺触手既疼,不敢多思,不敢多猜,疼入肺腑,念入骨髓,最后都不敢去猜,鬼辛心中是否与他有情,明知早已没了期望,还是种下慕子,毁了漫山遍野,仍心生不舍留了下来。
夜华最终咽下了将出口的话,
“等有一日,我慢慢告诉你。”
他不欲再言,偏头,目光深不见底,
“鬼厉,我只问你一句话。”
鬼厉手突地被他握紧,生疼,听见他状似平和的开口,
“鬼厉,你会死么?”
“唤魂那日,你会死么?”
鬼厉方才被他问话所激起的猜测刹那间驱散。手被握在对面人手中,不动声色又拼尽全力方使得那手指不曾出现一丝一毫泄露人心的颤抖,“极阴之魂所需神力何等庞大,即便以鬼莲为主,可我倘或敢言我半分伤不受,未必大言不惭,想来你是不信的,可若说死,夜华,你是盼着我死好另寻姻缘么?那你可千万别找你二叔母那样的,不然阿离……”
夜华受不得他以玩笑之姿说这些论及死生的话,一把将他惯入怀中,几乎要将他溺毙在这个拥抱里,“那你为何要给我下忘尘,为何不让我参与这场生死之战?”
来了。
鬼厉弯了弯唇,心知即便在他怀中,夜华的神识也能将他每一寸神情瞧得分丝不漏,“父帝谁都不信,我若与天族为战,你势必为难,我不愿你为难,何况,有忘尘之药,自然便有重忆之物,我本想,等完了之后,你再如何怪我,见我受伤,也定不舍得难为我了。”
他言语细软,夜华一时竟也不知真假,
“那就是会重伤了?”
鬼厉失笑,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以四百成神,安能一丝代价都不付?我又并非女子,难不成连伤你都要替我不成?身唤极阴,行知凶险,我再如何也难能避免,左不过,我日后绝不违你半句,天地生灵,你身为未来帝君,我担你一半之责,总不能连这份代价都不愿付?”
他话半最后愈发冷然,目光也分毫不退的与其对望。夜华松开了手,“除非我忘,绝不相离。”
鬼厉目光露出笑意,
“可你没忘。”
他靠近了夜华些许,闷声似是低笑,
“你说这样好不好,倘若我万中之一的踩了不好的险路,你待日后,为我立个像可好?”
夜华握着他的手一紧,鬼厉似是想笑,却最终凝固成一个肃然的神色,“我应你,”
这日的梅香透过窗沿步步接近,混着风雪的清冷心肺皆寒。
此后漫漫长日,夜华每每忆起他这句后的每一个字,心如刀割。
“此后山河六界,我都在。”
此刻,鬼厉中圆的双眸满是诚恳与乖巧。
夜华瞧着他温温一笑。鬼厉微一恍惚,意识迷离,只听得一句,“可惜,我不信你了。”
第73章 魂归
闭门七万岁的鬼帝宫一朝开启,未入寒食,清明的那一点沁人心脾已是迫不及待的吹上千万枝头的淡客,落得一地瀛洲玉雨,溶溶月似得勾着愁绪。
慕子草并非众人皆知的物种,鬼厉虽未在意,但也没这个必要四处去宣扬自个是天孙生母这个论起来有违阴阳之道的事实。他并无意让团子当真成为鬼族下一任帝君,因而自接来便在诛仙后殿,其后又入住鬼帝宫,是以确切得知天族天孙身在鬼族之中的人并不多。
不然,掳劫天孙这一条就足以令別族再掀波澜,气急败坏了。
擎苍破出东皇钟算不得许久,他忙于诸多要务,与归令商谈也多为调兵排将。归令活了这么些年,在尚未知身份的鬼厉面前可以半个长辈相称,及到了擎苍前头,身上总余下着当年怒斥莲绮的青涩影子,是以张口论自家鬼君生有一子之事,左思右想便被抛之脑后,心安理得的想着墙破了被骂的也并非自个。
鬼厉借口守于鬼莲石室而去往终白,却不料沉寂多日的石室突兀有了异动,擎苍这才发觉鬼厉已不在诛仙殿,他倒一时并未想及别处,径自来了这鬼帝宫。
不透风的墙便在这一个照面上破了。
擎苍立于鬼帝宫一地梨花织锦上感慨生不过片刻,便同一个不足他腰身量却站在玉阶之上险高过他的孩童不期而遇。他愣了下,一句下意识的问话尚未出口就被团子身上浑然天成的龙息与灵息惊掉了下颌。他与夜华交过手,自是认得出这股讨人厌的味道。结合那帝脉之息,这孩子该是哪两个的,一目了然。
急匆匆赶来的归令见此情状冒了一身冷汗。擎苍眉宇成川,只觉这东皇钟的修身养性废了大半,气咻咻的只想立时上天拔了那夜华的皮,深恨自个当年怎么就没下了狠手直接把那小龙崽子溺死在若水旁!团子见机不对,背手警惕的往后退了几步,昂首面向凶神恶煞的陌生鬼族,一脸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与当年若水旁的夜华如出一辙。
归令及时拦下了脚下已唤起一层薄云的擎苍,
“殿下,殿下,寻鬼君要紧!”
擎苍鬓角突突,眼风如刀,尚未开口训斥就听得不远处有人脚步匆匆的赶过来。对面孩童闪过一抹暗恼,倏地冷淡开口,“尔为鬼族何人,何故擅闯我父君之地?”
“……”
归令与擎苍皆是一愣。团子身具龙威与灵脉,不提其修为,倘或他未现身,单这两者叠加亦可令不少老神仙惊疑不定。血脉之力不作假,擎苍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团子身上,提步上前一阶。他身为鬼帝麾下第一战将,亦是第一任鬼王,是老资格的前辈,莫说团子,便是鬼厉对他,也须多思三分。归令尚未看清,他已迅疾无比的探出手,眨眼间便迫近立于原地纹丝不动的团子。
碧瑶匆匆赶至,正见那劲风已掀起团子锦服一角,脚边薄尘飞扬,眼见那一只大手即将触及其衣领,花容失色险些出声,“爹。”
碧瑶张口一滞,擎苍亦一滞,再一看,那原地的孩子却已猝尔没了身影。擎苍回头,已对上一双乌漆墨黑幽深无比的双眸。鬼厉怀抱团子,神色冷然。擎苍扑了个空,尴尬的收回手。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只觉鬼厉一身与往日无二的黑袍今日格外的迫人,连带着他本并无恶意却在鬼厉注视之下不由自主的心虚,“殿下……”
话音未落,宫外却忽起喧闹声。四人猛地仰头,只见不远处淡淡血色蔓延并着一股如山河初雪的莲香悠扬传来。
那是,诛仙殿的方向!
鬼厉眼神一缩,一个错步将团子塞到碧瑶怀中,顺势掏出他藏于背后的玉牌,沉声道,“别动其他心思,待在这里,哪里都别去。”
团子被他这警告一喝缩了缩脖子,碧瑶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不知何时被团子摸走的,鬼帝宫结界出入的玉牌,有心再问,一抬眼,院内已剩了她二人。落英纷飞穿插又覆了一地,团子顾不得面对碧瑶的怒气追问,盯着那三人消失的方向,忽而心安。
另一头,诛仙殿与鬼帝宫本就相隔不远,短短几个起落便已跃入殿后。鬼厉一落地,险些为眼前之景震惊。
千万载堆叠的莲香一径散发,条缕缝隙皆漾而不散,熏难长绝。原该无色的芳嗅之物,也因太过浓稠而呈出淡淡鲜红,以神识探测,整个偌大诛仙殿仿若被一张极大的丹缈雾纱轻巧的系数包裹,连带着地下长河亦蠢蠢欲动,拍打着泥泞,带出肉耳可闻的淅沥声。
地魂已与莲身相合了。
鬼厉当机立断挥手将诛仙殿与别处相隔,擎苍配合出手将鬼莲之香阻隔于石室百米之内。擎苍欣喜不过一瞬,“殿下,那天魂……”
地魂已入,三魂尚失三分之二。鬼莲之身无力压制其力,只得任由莲香无止境的逸散。偏又寻不出天魂,莲身不醒,要如何以帝魂碎片相唤守卫此地的诸多鬼将已承受不住先后退出。迅猛不绝的莲香层层叠叠一浪接一浪。
鬼厉神色冷凝,却未寻出多少忧虑。擎苍看向他挺直刚硬的肩头,心头莫名觉出一阵咯噔。鬼厉虚虚在空中抓了一把,截下擎苍按耐不住开口的话头,“无事,天魂,就快要来了。”
擎苍脸上惊诧之色一晃而过,鬼厉却未再开口。
通明殿。
天帝立于一卷画轴之前,目光晦涩,愧疚、无措、彷徨、怀念等种种交错浮现,夹含着延绵万载的情,勾连出至今未了的纠葛。
他想了许久,似是想就这样永永远远的想下去,直至三十三重天外传来一声清越龙吟。
他指尖微不可查的弹动。那画轴之上,浓艳华色渐次褪去,从根及蕊,硕大鬼莲悠然凋落,莲瓣着色由深到浅,最终只留下干干净净的素宣一张。
似是从未画过任何东西。
天帝始终再未有一丝动作。
慢慢的,他扬手,那画卷呼的燃起一簇火,不过瞬息便化作了飞灰。魂身与一身紫华擦肩而过。南极大帝难以置信的回头,“莲绮的天魂?!”
天帝未摇头亦未点头,
“人间命格紊乱,你不坐镇星盘,来这作甚?”
南极瞧他平淡神色再顾不得莲绮神魂之事,飞身上前。命格之神的神色从未如此惶然,似是得知了一件惊天动地难以置信之事。天帝瞧他神色了然,“你知道了?”
南极气急,一把握住他的手,命格之力倾潮入体。天帝不动声色,片刻便见他神色颓然,“阳阴混合,神息错杂虚空,经脉耗损,魂魄虚浮,当真如此……”
“我竟到如今才发现……”
天帝不以为意,
“以我一人之力,承载天道七万余年,可见父神造我之时是何等用心。”
南极面沉如水,一掌拍在了金石难摧的御桌之上,仿若九霄真雷突至,“替主存,替主存,我推演星盘本以为是你有劫数将至,不料却是……你是让那极阳糊了脑子么?为何要结那虚假婚约!”
这一语石破天惊,连带着守于门外的央错忍耐一般闭上了眼睛。
天帝为金龙,何故央错,桑籍,连宋子子不同?
天地间不过一条极阳之龙,为何与別族通婚留下的三位皇子身上从未有半分别物的血脉之像?
鬼帝大婚举世皆知,何故天帝之婚不过缔约于天?又何故大皇子与结约同日而生?
还有那缔婚于上古的帝后,谁曾见过了?
南极心头掠过这些以往从未在意过的种种,心头苦笑。是了,他早该发觉的,不过因鬼辛之故迁怒天帝,莫说这诸位皇子,便是连这天宫,他也动辄数百年不至一回。倘或无星盘之果,他不得不寻其因,翻至元始天宫那层层掩埋封印之下的婚契。
只怕直至天帝身死道消,他都未必知道,这天宫,从未有过什么天后。
天谷,竟从未结过什么婚契!
“……你竟借我父之能私自定下假约,以自身之源缔结央错三子,斩断自身姻缘。你是疯了不成,单以龙身同纳极阴极阳,支撑天道,你当你乃创世神祇,一人便可护这天地六界!”
他怒声愈发如吼,若非这整个通明殿所在浮空岛皆被隔绝,恐已摇摇欲坠。
焚身过劫,阴阳相合。帝后携手,方得共承天道。
此乃父神所传,南极几乎不敢想象,怎会有人胆敢一人承天道,一人纳阴阳,以血肉修为日日损耗来换这天平地稳,直至魂灯燃尽,直至魂损魄消。区区七万年,与神族漫长寿命而言,算得了什么?
被遗忘许久的锦年重现。从幼及长的真龙与灵胎。
屋内南极站立不稳的往后退了一步。屋外央错仰头,好似又回至万载前,他闯入紫金阙亲眼所见那尚未成型的幼小银龙。
并非每一次以自身之源所成的龙胎皆有极阳之脉。他没有,桑籍有。
这便是桑籍被立为太子之因。
南极大帝走了许久。
立在殿外的央错踏步进来,
“父帝。”
天帝身上的金光猝尔散去,手指隔空似是在触碰什么,流露出怀念之意,“七万年了。”
央错抬头,好似头一次仔细打量他这位父帝。剑眉阔额,仍旧挺直的身躯在厚重的锦袍之下单薄又伟岸,珠冠熠熠,在他脑海中忽而与数千万年前青巾束发面容温和俊朗的背影重合。他眼前倏地菲光掠影一幕幕,幼时他身为极阳之子,为诸位神祇所教,于天外之地俯瞰各界,恣意傲然。画面一转,又是在极阳之府修习法术不到位时,天帝紧绷的面容与时而矛盾的神色,思及那日他闯入玄天域所见那个跪倒于地神色清醒却无望的男子,忆起那三年天帝不顾神体有损日日看护团子。种种模糊一片,再变回高高于上。七万载的时光本该弹指一挥,却生生耗尽了这个人的气血与期望。央错蓦地心酸起来,恍然发觉这个云台之上众生瞩目的神君,早已老了。
多奇怪,阴阳与天,上神脱胎,如何会老?
会的,油尽灯枯,会死,便会老。
“父帝,你可曾悔过?”
“悔”字直直破空而来,好似当年元始天宫里那庄严端肃仿若从九天之上传来的梵音,“你不悔么?”
“不悔。”
天帝轻微笑了一下,
“夜华不过五万岁,倘或继位,定然在诸多事宜上难能完全,你记得,无论如何,你是他的父君,”
央错张口,却见天帝步下云台,直至他面前,
“便如我,自始至终,都是你的父帝。”
央错除却出生那一声啼哭,未曾想过还有一日会觉出眼眶酸涩,“天地魂归,鬼莲身成,聚地阴收,那个人,会回来的。”
半响,
“宁死不见,他怕是,并不愿见我。”
央错心头一轻,耳旁忽而响起三百年前他曾于紫金阙问过的一句话,“当年,父帝也是这般守护我出世的么?”
他记得,因损耗了过多神力而些许疲惫的天帝未曾回答,只抬?5 鹗秩缬资币话忝艘幌滤耐贰K氲刈松恚案傅郏够烁嫠吣患隆>鄣匾趿笳偌巧窕晁槠交刈疃嗟模皇枪斫纾辉谟内ぃ凇?br /> “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