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也只有这一个人,他应了千万人,应不得他。
五脏六腑似是随之泡入醋水,一片死寂。
“阴阳之力为世间之基。无论哪一界,皆存阴通阳,除却魂灵之外,父帝聚魂所需地阴之力极为庞大,何况极阴神魂亦散入各处不得踪,聚地阴聚集地阴之灵,聚地阴亦可收集其碎魂,可若要将其剥离重塑,却是需要鬼莲之能。”
他猝尔开口,夜华精神一振,
“我初初受令叔之命修习阵法埋下聚地阴之时,并不知这是何物,当时我一心只想救活……”
他瞥见夜华染上些阴沉的脸,顿了顿,
“便也无心多加注意,无间之内,我已知你二人在侧,却无法苏醒,只隐隐知墨渊上神意图再次封印,我脑中乱糟糟的一团,自发跟随他的神力运转,却不知何故看得清每一道,更意外发觉他的神力根本对我未曾造成半丝影响,后来方知那是因了父帝留于我体内真正的封印阻隔之力。当年母后不知父帝是自个散的魂,以为是她神力不足,愧疚于窃珠之举,又心生忧虑,担忧天帝既连父帝都狠心下手,未必会放过我一个方方聚魂成胎的帝脉。因而将鬼莲之魂封于我身,鬼莲之身交于擎苍,希冀有一日我能继承她之能,重唤父帝。”
“然而当时你并不愿意,因为我?”
他一语道破,鬼厉不免羞赫,却摇头,
“不,母后对我隐瞒诸多,我并不知父帝与天帝之间……然我身为人子,岂有不救之理?那时我已发觉聚地阴是何物,却也当下不愿因一己之私重掀大乱。我刻意重回鬼族向令叔亮明身份,以此迫得他不得不听我号令,暂缓一切事务转而交由我。我本想陪你修尽功德,远离一切,待到无法隐瞒那日,却不料,”
“后封已破,帝封自破。”
鬼厉点头,
“其实当年,打算以身成全对方之位的,并非只是天帝,我想,天帝恐怕还未明白,父帝为何突然与他断了往来吧?”
夜华意识到了什么,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背,只听见鬼厉嘲讽一般,“神魔之战中,东华落败沉睡,东皇赴于魔封徒留一抹将散残魂,父神身死,母神耗尽神力亦将不久。天道需要一个完完整整的支撑者,而这个人,母神选择了天帝,却并非是因为什么,而是因为,”
“魔族。”
他的目光悄然投向极北,
“我想,魔族存活下来的那个魔苏醒了,魔封多半是破了。”
夜华霍然抬头,
“不可能,魔族乃东皇以身赴成,能动及魔封之魔,定然非籍籍无名之辈,然而这样的魔族,定是被严加注意,如何能从……”
他说到一半猛地明白过来,能的,只要有人有心放纵。
谁有这个能力从东皇与父神手下放走一个魔?
鬼厉见他面色瞬间惨白,淡淡一笑,
“为人父母者,怎舍得自个的孩子,茕茕孑立,孤独一生,若有一天团子如此,兴许我也会想为他留下一个慰藉。”
墨渊的命格内终有一日会元神尽散。万载游荡,浑噩不明,一朝苏醒,千代更迭。他爱的,爱他的,皆已不在。
如今昭然不可侵的墨渊上神,在那神魔之战落幕之时,不过是个双亲痛失的少年,以神龄而言,与央错不过尔尔之间。
那大概是初始的护犊情深,让母神在那一刻,甘愿冒着风险与罪责留下了一个魔。
少绾。
鬼厉收回了目光,语调渐趋平淡,
“天降之神,一事可窥千万载,一字便可成真言。母神早在那万年之前,便知魔封早晚要破,魔族控于人心,以贪嗔痴恨,七情六欲为食,生于恶念,长于恶念,人间有它一日,终成炼狱。”
父母之神生而造万物,死而护六界,山河动荡,河川逆流,是所有生灵记忆之初的无上信仰,却不为人知的埋下了一点即着的火苗。
母神为创世之神,怎会舍得她与父神一手缔结的人间遭此大祸?那谁能阻止?“诸神已沦陷,极阴之主,是万年之后唯一与之相生而克之人,唯一能以封印之术再行复封之人。而天道无二主,父帝必须死,哪怕万年之后重新固魂,仍要以身为封。”
“天帝坐拥六界,父帝却要以两次之死为他固守,那日,恰巧是二殿下出生之日。”
五彩鸟盘旋云端,吉祥如意之乐远播万里,可对于鬼辛而言,五雷轰顶再不为过。然鬼辛继于母神,无论如何绝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更遑论让母神之像沾染上一星半点的污秽。他会做的,便是将此事永生永世的埋于心底。
魔封非魔可破,即便是少绾。
那鬼厉为何如此笃定魔封已破。
夜华倏尔变了神色,
“谁告知的你,天牢之事?”
鬼厉被他的力道抓的泛起刺痛,勾起苦笑,
“魔牢与人牢相交呼应,我本以为只是为了隐藏东皇钟之门所在,却不知,那人牢,是为了隐藏魔封之力,我破不开,极阴之力却破的开。”
噼啪声停了,夜华的声音在这寒意凛凛内,彻骨冰凉,
“妖皇金乌,倒真是半丝不落的承继于帝俊神君。”
第72章 搞事情
兴许是夙愿既成,金乌心下一个恍惚,竟念起许久不思的前尘往事。
上古各族之大能皆有思他人所想之品德,因而各界独辟的空间亦是各有各的风土人34 情。妖族为护魔封而偏居北地儿,便也岁岁安宁的扯了灵浆雨旗做些个水汽丰满的气候。
适宜于泰半上数的妖类,也总得有那么一些个不惯的。
恰巧,至阳至刚的三足鸟一脉就不大适宜。
金乌呱呱破壳的时候就被带入了天宫,睁眼被叫的第一个称谓便是“小皇子”,帝俊一窝白生生的蛋里只活了这么一只小珍宝,被当成眼珠子一般的对待,乃烈火烹油的富贵子。
年幼不知事的小皇子入眼的皆是各族对自个父皇的恭敬有加,对自个的曲意讨好,虽知晓父母之神造世,时不时常去拜见的却是紫气东来的东皇之居,至于旁的,生来贵胄的金乌自是不关心的。
他尚不得知,这蛮荒无上神祇与天宫之皇之间,还有着帝。
帝王不早朝的时候,大总管比之左右丞相也还要高出不少,何况这总管还有着尊崇无比连帝君都未得敢随意置喙的护国公做着靠山。
帝俊是个好脾性,膝下这唯一的儿子便也投其所好摆出个事必躬亲的惺惺样,作下的张狂自有人替他收拾传不到天宫里,哄得他父皇开心便罢。他是个聪明的,不落人口舌与把柄,赢得的倒也是不少的有乃父之风。他口上谦虚心底不屑,打眼瞧着万里河山六界奇景心中畅快,意志满怀。
直至有一日他被一人冲撞了车架。
那人身量初成的模样,人长得倒也周正,就是化形还不利索,半条蛛腿哼哼唧唧的在背后驮着。他本以为是自个族的,粗略一瞧才发觉那蜘蛛是个不曾见过的灵体。他心中一转趁着对方道歉之时骤然出手将其打回了原型,浑不在意那蜘蛛的挣扎与反击。正待他琢磨着从哪里下手才可将它剖开一看时,破空而来的一物精准的击中他的手腕,伴随着一声清凌凌的戏谑,“连只鸟儿都打不过,归令你日后出界还是莫要再言是咱们鬼族了吧。”
鸟儿?
金乌被羞辱一般沉了面色,瞬间化出数千三足鸟封锁住周身各个方位,谨慎之下尚未开口就看见那蜘蛛挣扎更甚,气愤难言,“莲绮你要不要脸!谁跟你是咱们鬼族!帝君何时应了你是鬼族了!”
轻软的笑声应声响起,好似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好听得如箜篌清响,这次却是对他说的,“这位小神仙,我这位朋友不过冲撞了你一下,用上这般阵仗是否较真了些许?”
金乌手心一痛,那名唤归令的所谓鬼族已从自个手下消失。他心中大骇,这才发觉空中已满是馥郁,百步外有人影闪过。
此后他记着这日的风景,长达千年。
百步之间积草如云,女子红裙曳地,娥眉淡扫,秋水不语,乌发中闪烁着一点血玉,被雕刻成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花。
那日过后,他知晓那花名唤鬼莲,知晓隐于重重天地之外的天鬼二族,知晓阴阳二帝,方知这天地从来并非妖皇的一锤定音。他心怀对一人的隐秘心思,却寻不见鬼族所在,心生愤懑。而后又是千载,妖皇帝俊应邀前去鬼族,庆贺鬼帝大婚。
钟声恢弘响亮恐能惊至极阳之府。他漫不经心的瞧着,直至婚契华彩流于诸天,一双软金绣鞋踩锦绣踏出,描颜秀美艳惊四座,眉目如旧。
他立于妖皇之后,四顾之下皆是各族之首,甚或还有神祇之子,头一遭知晓何谓势不如人俯首称臣,对那个诸神之中容色清俊的男子心怀杀意。
其后魔族日渐猖狂,因生灵之浊念愈发放肆兴旺。魔祖执魔贪心不足,不顾与父神之约残害生灵,意欲取父神而代之。执魔乃魔族唯一所生之祖,东皇携妖族之众与父神并肩为战。人仙冥三界孱弱不足敌,魔封此后立于北,妖族奉命镇守。天道连失神祇,亟待帝主。彼时妖众损失惨重,帝俊亦死于执魔之手。争位之端已现端倪,他咬牙权衡,投身天族遭拒,百般不甘之下寻至归令,庆幸于归令早因对莲绮之敬将当年之事抛诸脑后。
此后种种,再不须提。
万载不过白驹一隙,金乌压下万般过往,再立于魔封幽林前,嫌恶的皱了皱鼻子。魔气对于六界中人而言是不好忍受的东西,不过这一点并没这个能耐影响他的欣悦之情。乾、震、坎、艮四阳玄金固若金汤,牢牢守着内里的魔封,只不过,他脸上闪过一抹满意之色,透过层层云集的落点,古怪的背起手,手腕处火红的连缀长羽好似也随悠然自得的步子欣赏眼前筹谋百岁的作品。那里,坤、巽、离、兑四阴玄黑浮屠已分崩离析。
这片幽林往日内是平和的,如今却无端端的飘着凉气,与数月前连宋来此所见大相径庭。草枯虫败,参天之树腐蚀殆尽,凋零之态比比皆是,土腥黏腻渗着新鲜或已干却多时的血流。嘎吱嘎吱吞咽血肉的撕咬间或响起,金乌顺着声音抛过一眼,对上一只低劣的魔物,浑噩的血红双眼露出畏惧后瑟缩退后。这里白骨不留,琐碎的兽魂影影绰绰的飘荡,余有未蚀净的骨骸散落成碎,边缘绕着戾气。东皇以三魂六魄并不损神躯方铸就的封印已豁然崩裂出一道长逾五尺宽至半尺的深洞。黑洞洞之状又似千变万化,眼帘的一个顿开就似是变了一个模样,放逐之域听得见仿若魑魅之音。
金乌踢了踢脚下的一块碎骨,认出是九翅鹰的爪。魔族浊念丛生,虽不必食肉饮血,却仍有不少修为算不得好的东西掠生灵血肉神魂来足自个之欲。他瞧了一眼散落的兽类心肺与人骨,心中盘算着等将头上那个老不休的天帝斩魂,便要开始着手处理这些个浊物。他虽不在意这些牺牲,可总归不能放任魔族过分伤及六界生灵,不然他夺了那个位置还有何用?少绾以为自个诚心与她合作,还去骗那墨渊上神勿要插手,可叹母神若知自个给儿子留下了个祸患,不知会如何感怀?
区区魔祖之女,还真当自个得胜之后会许她魔族存生之地。
他心中阴鸷,收回心神又想,东皇损了三魂六魄,留得一魄于人间停留数千载方才散去。倘或东皇得知正是缺了的这一魄给了自个可乘之机,不知还会否贪恋那数千载的年岁?
他兀自思索,这个问题他并非头次想到,疑惑于那心中只装得下虽千万人吾往矣豪情的镇守之神亦会贪求光阴,是为了人还是为了物?可惜这个答案已随逝者亡矣。
可那与他何干?
思及此,他又愉悦起来,自觉虽纵出魔族不大对得起死于魔族之手的父皇,但重归天宫总能抵消的了这份不敬了。
天宫呐,他想起那些个幼时上天纵地的日子,脸上轻快的飞过一丝怀念与势在必得的满足,被纵身进来的少绾瞧个正着。少绾凤目斜挑,幽深的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她随手散开畏缩行礼的魔物,其势之轻完全不似她告知墨渊的不可控之言,“太过得意可别忘形,鬼族至今不肯全力与天族为战,鬼厉又终日在诛仙殿内不见外人,你怎就敢肯定他不曾察觉你的打算?老老实实的按照你的安排走?”
金乌回神听得她的冷言冷语,诡秘一笑,
“一个诸事不通的神胎,连魔气是什么样子都不曾见过,他能怀疑什么?莫说他这遭多半是舍不得他那情郎所致,便说鬼莲之身已入魂,哪怕他如今察觉了又如何?他若不想他那母后灰飞烟灭,不想聚地阴里的魂灵白白流失,那这事就只能做下去。论起来天牢是他破的,这一遭可真成了你们这魔族的恩人了。”
少绾闻言狠狠刮了他一眼。金乌全然不在意,口气一转极为不屑,“鬼辛旁的不说,却得了那鬼莲满腔真心,莲绮生出半分神智也定要唤回他魂,可笑那鬼族大半的傻子还真当那黄毛小儿能承受住极阴之力,成为极阴之主,也不想想凭他一个出生不过四百的娃娃,还真能同那金龙争锋了不成?不过有个好母后,为了救他那亲爹罢了。”
少绾黛眉微扬,奇异的品出他话内的微微酸意,转口道,“鬼帝之魂何等强大,你以妖灵供鬼后,当真能控住那神魂么?”
金乌听得“鬼帝”二字微不可查的掠过一丝嫉恨,桀桀阴沉,“损了极阴灵珠的残魂之躯罢了,本皇自然有十全把握控得住,届时当那鬼厉发觉他辛辛苦苦唤回来的父帝却是神智全无控于我手,那脸色,呵,定然是相当的精彩,鬼帝,鬼帝,死了也不过是个孤魂野鬼,比谁又高贵多少!”
少绾心中讥讽纵是孤魂,他身为妖皇却仍不敢正面与其交锋以此等手段可谓阴险。金乌往前迈了几步,青鞋头上沾上了一滴血,灰扑扑的,“说起情郎,本皇想少绾殿下总不会如那鬼厉一般蠢吧。”
少绾微眯了眼,
“妖皇说得哪里话,墨渊既知我醒,自是要心怀愧疚,七万年前总归眷侣一场,他此刻还要以为我是一心为他,甘愿长叛我族,只怕连我的半点消息都不曾透露给那夜华。”
“殿下这般风貌,自是比那白浅更可心。”
少绾垂头,脸上飞快的闪过一抹厌恶,随即凤目轻转扫过一地滴答的血污,“既是残魂,又如何敌得过天帝?”
金乌似是听闻了何等好笑之语放声大笑,猛然扭头,目光狠毒,“昌盛之时自是不可,可是,那天帝,此刻恐怕也快要油尽灯枯了。”
少绾为他话中之意一惊。金乌收了笑,自言自语,
“自古最难过的关,是情关,可笑什么极阴极阳,天生帝脉,到最后还不都得死在这上头!”
……
“人心何来论是非,我猜多半是借的东西时候长了,总会有自个才是其主的轻慢之想,而后再被主人拿回去,这样的人自然……”
会生出怨气与杀夺之念。
鬼厉摇头,不知老实如帝俊神君如何会教养出这般的儿子,“极阴极阳悉数控于天帝,父帝聚魂那一刻,一半的极阴之力顷刻间回复,天帝无防下负伤,他便可借两败俱伤之际渔翁得利。我猜少绾早已苏醒,抑或是被金乌唤醒,各取所需,两厢联手。金乌爱惜羽翼,不肯留于后人口舌言他权欲熏心,不顾六界安危借助外域魔族之力,又唯恐天帝察觉魔气出手。他多半是将魔族之人施了障目之术,混于各界,扰乱人心,搅动风云,夺取人间皇族之脉替他增势。倘若他得偿,天道没了阴阳两脉,曾为天宫之主血脉的他便是承继者,届时怕是头一个被卸磨杀驴的便是魔族。”
“六重天之事,我便知鬼族中定有魔物蛰伏。是他按耐不住。我这才发觉魔封已破,不得不加快脚步。东皇一魄乃天地所生,其力之强非得父帝三魂七魄得可填补,金乌意欲利用我父,拼尽全力的搜集属阴之兽,其内斑斑血灵数不胜数,他为了安抚魔族,只怕早已罄竹难书……你,能不能别盯着我……”
夜华不明所以的对上他,装糊涂的忽视,鬼厉张了张嘴,满是无奈,“罢了……冥界聚地阴内吞噬幽精,不过数十年便险些惊动天宫,我私下翻查,确定这绝非正常的搜集之速,多半是有人刻意纵容,放入了转世或阳寿未尽之魂。我便知冥界之中恐怕早已有阎君入了魔族,我不敢打草惊蛇,恐惊了金乌,他必将早一步放出魔族屠戮人间。如今无朋魔气被闭于妖界,四散于人间的尚未大开杀戒,金乌在等鬼莲身魂合一,我也在等。其余的事,我想大概你都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