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郭大有进城,告诉郭守业和郭大全答应夏家,只提出一条要求:一年后清哑再进夏府,因为她要在郭家研究毛巾。若是夏家不答应这条,那郭家便坐等朝廷来人处置。
夏家赶忙就答应下来。
夏织造得意极了,心想:“哼,再疼女儿,也舍不下家业!”
至于郭家的要求,在他看来等于没提——夏流星尚未娶亲,当然不宜先纳妾。郭家就想现在送女儿进门,他还不让呢。当夏家真那么容易进的!
夏流星却有些担心:一年太长了,变数太多。
清哑之前的态度,加上众人的阻挠,让他心里有些不踏实。
鲍长史便为他们出主意:要夏家先送聘礼定下此事。
妾哪用正式下聘,不过是想向人宣告此事而已。
如此一来,名分定了,便再无转圜余地。
夏织造告诉郭守业说,清哑不是普通的妾。他和儿子都十分看重,所以当妻一样下聘,若非碍于官场规矩,是不会委屈她做妾的。这是安抚的意思。
郭守业唯唯诺诺地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夏织造看他那副嘴脸有些不舒服,但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忍住了。
夏流星携带丰厚聘礼。亲自去绿湾村郭家。
方初打听清楚后。好容易巩固的心防再次崩溃,心猛然大痛,怒火也迅速被点燃。不断向四周蔓延,要焚烧一切!
毁灭之势不可挡!
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郭守业父子会屈服。
这还不是做妻,是做妾!
想想锦署衙门封停的举动、封停的理由。似乎又必然。
他一言不发地走出茶楼,圆儿和黑石急忙跟上。
至门外。他先对圆儿命令道:“你这就回家去,告诉老爷和太太,就说我去谢家退亲了。”又对黑石道:“你去严家请舅舅,就说我要与谢家退亲。请舅舅来为外甥做主。”
那两人听了都发怔,都不动。
方初喝道:“还不快去!”
两人才急忙招呼小二牵马来。
圆儿心细,颤声道:“大少爷。你先等等,等我把老爷太太叫来了再去谢家。不然……不然……”
他嗫嚅着不敢说“不然谢家人一怒之下打少爷怎办!”
方初目光凌厉。道:“走你的!”
那马正牵来,圆儿不敢再说,和黑石匆匆离开。
方初牵着马,仰面看沉沉的天空,心想,若连这点都应付不来,枉做了方家几年少东。
他若回去请父母来谢家退亲,肯定请不动,所以他让圆儿回去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去谢家了。父母听了这消息,一准急急赶来。至于严纪鹏,是他的娘舅,他是请他来为自己撑腰的。他一向不喜谢家,一定会支持他。
天终于下起雪来,是细细密密的雪粒。
行人纷纷躲进街两旁的店铺、宅院,独方初一个不紧不慢地走在街上。人们只看见一个穿藏蓝斗篷的少年在长街上踽踽独行,仿佛迎着飞雪而去。
忽然,长街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若非天下雪,街上行人稀少,他这样纵马疾驰,肯定要招来一片谩骂。可是这会儿显然没人管他,马蹄声一直奔方初身后撞来。
方初恍若无闻,等那声音擦肩而过。
谁料却没过去,马儿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他懒得转头,等来人开口。
等了半天没有声音,他不耐烦地转头一看,原来是韩希夷,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他的从容潇洒风采仿佛被这雪天给冻结了,浑身上下竟显出严肃和冷然来。
“你从哪来?”
方初尚沉浸在愤怒毁灭的状态中,声音刻板,甚至带着一丝不善,一面心中又想“希夷定也是为了郭姑娘的事,才变成这副样子。”
他上次就看出来了,韩希夷喜欢她。
“跟我走!”韩希夷丢下这句话,催马先走了。
方初二话没说,翻身上马跟他去了。
两人来到杏花巷附近的河边,勒马停在一棵大柳树下。
方初见是这里,心中微定。
从这去谢家很近。
他看向韩希夷,张口道:“希夷……”
“你为什么要退亲?”韩希夷打断他话,“可是为了郭姑娘?”
方初双眼微眯,“这是谁告诉你的?”
韩希夷道:“别问是谁,你只说是不是?”
方初道:“是谢吟月!”
他口气很肯定。
韩希夷见他直呼谢吟月,口气不同往日,心中一阵伤痛袭来,“你怎可如此对她?当年,你是怎样求亲的?”
方初听了一滞,心中怒火被压下几分,眼前浮现一个稚嫩的少女形象,从容端庄,又不失活力,飞快地瞟他一眼,然后微笑垂眸,这是充满锐气的谢吟月。
他便觉得有些心神恍惚。
然紧跟着,耳边就响起《广陵散》的曲声,又是一个杀伐决断的谢吟月呈现眼前,这时她毫不掩饰对郭清哑的狠绝;再一转,是她在锦绣堂失败后。在他面前讥讽郭清哑公开织布机的举动;然后在船上,她握住他手,恳请他不要插手江明辉凶手案,那时她开始对他用心机了;再然后,在监牢内她悔恨认错,那时她开始敛藏真面目;最后,人前称赞郭清哑的谢吟月。已趋于完美。趋于无形。
沿着这轨迹,他瞬间经历了一遍过往的人生。
当他恢复清明,眼中坚定不减。怒火夹着伤痛。
他问韩希夷:“你为何认我作至交?”
韩希夷心中一动,却不肯回答。
至交也有犯错的时候!
方初又道:“你既认我做至交,为何不肯信我?”
韩希夷道:“你背信弃义,让我如何信你!”
方初道:“你怎知不是她背信弃义?”
韩希夷冷笑道:“是你要退亲。反说别人背信弃义!”
方初看着他想:“谢吟月对他影响至此!”
韩希夷见他?5 挥铮晕砬是睢K炜酥谱约海潘捎锲溃骸耙怀酰抑愕P墓媚铩;褂幸荒旯し颍颐且黄鸢锼5恰U饧掠胄淮蠊媚镂薰亍D翘煳乙苍诔。遣的闳ソ咸倭耍牧餍遣乓サ摹P淮蠊媚镆蛭夷钅恪R菜狄ィ⒎强桃庖牧餍侨ァ9媚锉臼歉龀隼喟屋偷呐印N冶阈囊撬挥腥舜俪伞?br /> 他看着方初,首次坦诚自己的心思。
更传达了一层意思:这次,你难道又要与我争?
方初干涩道:“希夷,我也告诫你一句话:既心仪她,就一心一意待她,别管不相干的人!我和谢大姑娘之间的事,与别人无关。你若还认我做至交,就请相信我。”
韩希夷见劝不动他,虽早预料到这结果,依然失望之极。
他愤怒道:“你背信弃义退亲,还会令郭姑娘清誉受损。一次伤害两个女子,你还想让我认你做至交?”
方初道:“郭姑娘纯善无邪,不是她谢家人能污蔑的!过去不能,现在也不能,将来也休想能!!!”
他看着这个从几岁开始相交的朋友,心中痛怒交加:
为了谢吟月,他要跟他反目了吗?
谢吟月,他由衷佩服她!
他忽然对韩希夷笑起来。
不同往日笑的温暖,他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闪着寒光;又因为心中怒火燃烧炽烈,烘托得眼中毁灭之势更强盛,风雪中,他好像入魔一般,浑身散发凛寒杀意!
韩希夷心寒不已,很想下马向他挥拳。
然而,就算杀了他,也挽不回他的心了!
他冷冷地看了方初一会,忽然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雪大了,不再是下雪粒,成片的雪花浩浩荡荡赶趟一样,互相追逐扑向大地、河流、树木和房屋,很快周围便呈现白茫茫一片。
方初眉毛沾满了雪粉,成了白眉。
白眉下,双眼冷冽犀利。
他也拨转马头,没入风雪中。
他来到杏花巷谢家,求见谢明理。
谢明理刚从外面回来,正在书房歇着。听见方初来了,想起之前的事,心中气怒。又想他只一个人来,许是方瀚海说通了他,特来赔罪来了不一定。便想见面要好好训斥于他,为女儿出气;又怕态度严厉了,他羞恼下不来台,反坏事,于是压下心头火,吩咐带他书房来见,一面想到底摆什么态度才合适。
见了面,谢明理板脸不语。
方初不卑不亢道:“晚辈见过谢老爷。”
谢明理听见这称呼,面色大变。
他讥讽道:“方大少爷贵脚踏贱地,有何见教?”
方初道:“晚辈确有事要与谢老爷商议。还请谢老爷唤谢大姑娘前来,当面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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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条件
谢明理气得面色涨红,断然道:“月儿前日受了风寒,正调养!有什么话,你只管跟我说。这个家,我还做得主。”
他倒要瞧瞧,方初怎么能一个人就把亲退了。
难道方家已经交予他掌管了不成!
方初却没有再说话,笔直地站在堂下,炯炯双目看着谢明理。
谢明理道:“怎么,方大少爷不敢说了?”
方初依旧沉默。
正僵持间,就听外面有人回:“老爷,方老爷和太太来了。”
谢明理这下可真心惊了——
方家夫妇父子齐至,这是一定要退亲了!
他强忍恐慌,看也不看方初一眼,起身迎了出去。
方初略一顿,也跟了出去。
因方家不比别家,乃谢家亲家,再者方初才刚进来,所以门房见了方瀚海夫妇,想当然以为他们是约好的来谢家拜访,忙叫人去回禀谢明理,一面又告诉管家接客,将他们引进去。
谢明理穿过一道园门,风雪中只见前面卵石小径上来了一群人,被簇拥在正中的正是方瀚海和严氏。他们形色匆匆,跟在一旁撑伞的随从和婆子小跑才跟得上。
谢明理看见这个阵仗,心沉入谷底。
他也不接了,也不摆姿态了,站在那等。
待他们到近前,才冷冷问道:“方兄倾家而来,可是找谢某问罪来了?”
方瀚海得了圆儿禀告后,心急如焚,急忙和严氏坐车赶来,一路上猜想各种结果和应对之策。及至到这,听谢明理这话内有因。又见他神情虽不大好,却也不像翻脸的样子,松了口气,暗想总算赶上了,儿子应该尚未提退亲的事。
他急忙笑道:“瞧亲家说的这话!我这不是看天下雪了,兴致一起,就想出来逛逛。顺便和亲家喝两杯。”
严氏忙也道:“是。是。”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方初便上前拜见父母,“爹,娘。你们来了。”
方瀚海盯了他一眼,隐含警告之意。
方初并不戳破他的话,装看不见。
谢明理在旁看明白了:原来今日之事是方初自己的主意。
他暂放下心,换上笑脸。只做不知情,一面吩咐管家安排厨房杀牲口准备酒饭。一面引他夫妇去正堂说话,“咱们亲家好好喝一杯。”
严氏回身命随从来人外面等候,只留两个贴身伺候的婆子跟着。
众人听令,被谢家管家引去别屋招待了。
于是几人笑语晏晏地往正堂行去。
方初冷眼看着他们。并不阻拦,且跟在后面。
圆儿瞅空也偷溜了进去。
至正堂,分宾主落座后。一面寒暄,一面丫鬟就奉上香茶。
方初没有坐。站在方瀚海身旁,方瀚海对此很满意。
等丫鬟一退,方初便走出来,对谢明理抱拳道:“谢老爷,晚辈今日请家父母来此,是要和谢家退亲。得罪之处,请谢老爷海涵!”
方瀚海一见他走出来,便知不好,便要阻止。
可是,不妨之下哪来得及,眼睁睁看着他上前说了这番话。
他猛拍座椅扶手,怒喝道:“住口!”
亏得那椅子是紫檀的,坚硬的很,不然这一下就会拍断。
谢明理被一个晚辈当面退亲,气得七窍生烟,羞愤难忍,因见方瀚海这样,对结果还抱一丝希望,便生生忍住了,且看方瀚海如何处理此事、管教儿子。
严氏急得上前拉方初,“初儿,有话坐下说!”
方初挺直如枪,坚如磐石,岿然不动。
方瀚海气极,再喝道:“孽子!当真不服父母管教了?”
屋内仅有几个亲近伺候的人见了这个情形,吓得低眉顺眼,站立不住,终于不知是谁开头,一个一个轻手轻脚,挨边悄悄退了出去。
出去后,大家都长出一口气。
一摸额头,大冷天的,额头上一层汗。
堂内,气氛成凝,紧张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方初坚定道:“请父亲恕罪,今日儿子一定要退亲!”
方瀚海和谢明理惊怒之余,心知这门亲事恐怕保不住了。
方瀚海盯着儿子,面色急剧变化,心思电转,思索衡量处置后果;谢明理也阴着脸,反复思量诸般变化和可能,和应对的措施。
严氏看着倔强的儿子,泪水急迸而出——
他父亲在这,母亲在这,可是他看上去那么孤独,她几乎脱口就要答应为他作主。然不等开口,就见堂外进来一个身披红狐斗篷、戴风帽的少女,正是谢吟月。她便再张不开口了。
方初一到谢家,就有人去观月楼告诉谢吟月。
正值夏家向郭家下聘之时,她哪还猜不到他来意。
这一次,恐怕她是躲不过了!
她静坐片刻,才命锦绣为她梳妆,穿戴整齐后来到正院。
谢吟月走上堂来,神色镇定地将风帽掀到脑后,先拜见了方氏夫妇,又见过谢明理,然后走到方初面前,仰面问他:“你一定要退亲?”
方初道:“一定!”
谢吟月尚未回答,管家在外禀告道:“老爷,严老爷求见!”
谢明理看向方瀚海,不住点头道:“好!好!来得好!”一面高声对外道:“请他进来!”
这情势由不得他不怀疑,一切都是方家设计好的。
严氏急忙辩解道:“我并没有请哥哥来。”
方初道:“请父亲母亲恕罪,是儿子请舅舅来的。”
谢明理讥讽道:“想不到方家已经是方大少爷当家了。”
方瀚海哪顾得上他讽刺,兀自紧张思索。
不大一会工夫,严纪鹏便大步走上堂来。
他目光一扫,落在上方虎视眈眈的谢明理身上,因微笑解释道:“外甥说的吓人。我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就急忙赶来了。既然妹夫在此,这事就由他们做主,我只听着就好。”
谢明理见他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怕是心里笑翻了,恨得牙痒痒,连让座都忘了。还是谢吟月道:“严伯伯请这边坐。”一面叫人上茶。
严纪鹏也不客气。就在严氏下手坐了。
等上茶的丫鬟退下后,众人重将目光投向方初。
谢明理端着威严的架势,道:“方大少爷。一月前我亲上方家要求退亲,是你们不退。如今又重提要退,是瞧着谢家败落了故意折辱吗?”
方初道:“晚辈不敢!”
谢明理强压着愤怒,道:“你都欺上门来了。还有什么不敢!且莫说那场面话,今日你一定要给个说法!”
方初看向谢吟月。道:“谢大姑娘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谢吟月轻声道:“那你说说,我做了什么?”
方初道:“我已经告诉你了。”
谢吟月道:“何不在众位长辈面前说出来,大家听听?”
方初道:“你害了人还如此有恃无恐。真好胆量!”
谢明理大怒道:“你说月儿害人,有何根据?”
方初轻笑道:“没有证据就不算了?还有天知地知自己知,连天地都欺。还自我欺骗的女子,方初无福消受!”
谢明理“啪”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一阵乱动乱响。
谢吟月定了定心神,也轻笑道:“你不说,我来说!”
转向方瀚海夫妇和严纪鹏,就要开口。
方初幽幽道:“不要说!”
谢吟月诧异,回过头来看他。
——难道他害怕了?
方初看着她,认真摇头道:“不要说!你说的爹娘和舅舅已经知道了,再说一次,不是想表明你的无辜,不过是想攀扯另一个无辜的人罢了。不要说,别让我瞧不起你!狠毒就狠毒吧,别用这下作手段。这手段是谢吟风那种女人用的。你,不要学她!不要说!别让我轻视你!”
谢吟月终于变色,呆呆地看着他。
毫无预兆的,她眼中涌出泪来。
泪光中,他的面容不住晃动,看不清楚。
方初又轻声道:“别哭!如果注定要死,与其在未来日子里,每天像凌迟一般互相剐对方一刀,剐一生一世,我选择斩立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