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说,总觉着有杀气。”决云低声道:“小心。”
裴极卿也不知道什么叫“有杀气”,但也有意向四下望去,营帐正中站着一排侍女,还有两个昆仑奴立在附近,裴极卿还未看清,耶律赫图已将决云与萧挽笙迎到帐中,侍女为他们献上美酒瓜果,决云只客气的喝了一点,便匆匆放下,萧挽笙也跟着放下酒杯,朗声道:“大皇子,这些客套就不必摆了,我们是来和谈的,你只说说条件便是。”
“流州城已经占了,侯爷还要谈什么。”耶律赫图一向看不起汉人,此时虽然受伤,神色间难免带了些倨傲,他抬起头,用不太标准的汉话道:“侯爷还要将这漠北州郡都夺了不成?”
“我们不夺漠北州郡,只要两国百姓友好往来,再不起兵戈。”决云起身,朗朗道:“我们除了要流州城,还要以大皇子此时的营帐为界,营帐向南到流州城门,这片土地便留着开马市,每月定时交易,互通有无,咱们双方各派官员驻守管理、制定规则,看到百姓安居乐业,想必也是辽国的心愿吧。”
说罢,决云将一本册子递给耶律赫图,上面详细写了开马市的准备和规则,耶律赫图本以为他们要再划疆界,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一时有些吃惊。
那天裴极卿早早休息,本以为决云会带着林贺去玩,却没想到小孩准备了这么多,他硬是要自己跟着来辽国,大概也是为了让他看看吧,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想不到小将军如此有勇有谋,那天夜深,将你认成小侯爷,倒是我的不是。”耶律赫图沉思片刻,举杯笑道:“看来小将军年少有为,比那小侯爷不知强了多少,只希望我别在战场上碰到你。”
耶律赫图举杯喝酒,突然疑惑道:“那些夜深,没注意到,小将军居然有些像胡人?”
决云也毫不避讳的承认,道:“我的母亲是胡人,父亲是汉人。”
“小将军如此豪迈,原来是身上流着狼的血。”耶律赫图唤来一人,将一把精致长剑放入金盘端出,“此剑作为信物,我与小将军交个朋友。”
“好!”
决云只记得耶律赫楚的猥琐,却没想到耶律赫图如此豪爽,他上前准备接过宝剑,那侍女却微微一笑,抬手抽出利剑,决云侧身一跃,顺手拿起盘中剑鞘,直直抵在剑锋之上,一时间电光石火,生生擦出一道火光。
决云目光沉沉定住,任谁都看得出,这本是一场鸿门宴。
萧挽笙拔剑而起,耶律赫图身后的昆仑奴也冲出来,那侍女却扬扬手,示意他们退下。
“小将军英武,我有意为你说亲,可我这妹子却非要一试。”耶律赫图笑道:“诸位没受惊吧。”
决云:“啊?”
☆、第48章 |
在场的人都忽然凝滞,只有萧挽笙忍不住笑出声,那侍女的确生的与众不同,她看上去大约十五岁,皮肤极白,眉眼凌厉着微微吊起,嘴唇如同一只鲜红菱角。
耶律赫图笑道:“抚月,这下你试也试了,我早说小将军英武不凡,你可是相信了吧。”
“身手是还可以。”抚月无声笑笑,从桌上端起一杯葡萄酒递给决云,道:“请你喝酒吧。”
决云望着少女递来的酒,感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整个人都停滞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将酒接过来,他额头出了一层汗,突然没了刚才指点江山的气势,低声道:“大皇子,我只有十三岁。”
决云向来不喜欢别人觉得他年纪小,所以一直含糊着自己的岁数,此时却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他本以为耶律赫图会拒绝,没想到耶律赫图却道:“哎呀,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当爹了,你不就十三岁嘛,这是我大皇妃家的小妹,好看得很,大家都求着娶她,你们在一块儿玩两年,不是正好嘛!”
决云一愣,又摇摇头,求助似的望向裴极卿,没想到裴极卿却正在和萧挽笙说着什么,正好没看着,决云没办法,只能自己道:“我还是第一天认识这个……月小姐……这样不太好……”
耶律赫图却仿佛没听出决云的意思,立刻道:“我又没说让你立刻娶她,大家做个朋友玩玩,不是也很好吗?”
决云这下也没话说了,此时又有舞女进来,耶律赫图便也暂时停下了这个话题,决云匆匆退回席上,无心无力的喝了几杯闷酒,营帐之中酒肉气息极重,裴极卿觉得有些眼晕,便出去站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正好看到那抚月冷着一张脸给决云递酒,少女虽然面孔凌厉,但是看着决云时眼神却有所不同,决云却不领情,而是回头找着自己的身影,眼神中一阵一阵的委屈。
裴极卿觉得实在太好玩了,便也没再回去,只远远看着决云如何挡酒,小狼狗也有女孩子喜欢了,不再是那个被他吓一跳就跟在屁股后面转的傻小孩,这几年的时光仿佛一晃而过,一下子改变了许多人和事,却独独没有改变他想要的东西——朝野上下尽数变作傅从谨的党羽,太上皇仿佛消失了一般。
就在裴极卿凝眸乱想的时候,有人突然死死抓住他的手,二话不说的将他往前拖,裴极卿才发现是决云,他低声道:“你在看什么,我们都要走了。”
裴极卿这才反应过来,他低头笑着将匕首递给决云,道:“看来鸿门宴也没看成,这个还你了。”
“什么鸿门宴,我是让你防身的,这里这么危险!”决云气鼓鼓道:“你跟着来就罢了,怎么还乱跑呢!”
裴极卿顿时咋舌,心想不是你小子叫我来的吗?他刚想说什么,决云已经甩开他,头也不回的跨上白马,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马屁股。
太阳渐渐落山,草原上一片辽阔,天上的雪云被风吹散,露出一片橙红色天空来,裴极卿跟着决云回到流州府内,这里却也在摆着宴席,决云跟士兵武将们敷衍了几句,却也不吃饭,一个人坐在花厅里端着杯茶。
裴极卿见决云不跟自己说话,以为他跟女孩子说话害羞,更是觉得十分好玩。他在那宴席上没吃东西,于是自去厨房煮了碗面,这刚刚端着走到门口,就看到萧挽笙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他本也坐着喝茶,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道:“小将军,你的女娃娃呢?”
“什么女娃娃!”决云道:“我又没有生孩子,哪来的娃娃!”
“女娃娃就是小姑娘,你的小姑娘呢?”萧挽笙表情夸张,手里玩着茶杯笑道:“抚月决云,你们两个的名字很配啊!”
“配个鬼啊!”决云气鼓鼓道:“我的马还叫宴月呢,难道你觉得她像马?我看她那双大眼睛,倒是真的和马一样!”
“哎,别这么说呀。”裴极卿本在门口站着,这时也忍不住皱眉道:“人家还是个小女孩,怎么能说和马一样呢,你这说话可不太客气啊。”
“我又不认识她,跟她客气什么?!”裴极卿话音未落,决云已开口道:“你还教育我?自己端着碗面在风口吃,也不怕吃进一肚子西北风!”
“我这面可还盖着盖子呢,郎大人。”裴极卿不满道:“不就是见了个女孩子嘛,回来跟我们发什么官威,这种事情,有什么可害羞的……”
“我才没有害羞,我又不是喜欢她!”决云突然道:“我又不喜欢女孩子!”
他这么说着,脸上突然有点生气。
“行了行了。”裴极卿看他生气,也没再继续打趣下去,于是妥协道:“好了,你不喜欢她,以后有的是好看温柔的中原女孩子,你……”
“我又不喜欢她,我喜欢……”决云突然又红了脸,扭头甩手道:“你什么都不懂!”
裴极卿这下更是一脸诧异,他今天还说什么都不对了,这孩子莫名其妙的发脾气,真是搞不懂怎么回事,于是也闷闷着将碗放在桌上,专心吃着他的酱油阳春面。
“将军!”
裴极卿的面刚吃了一口,就被迫放下了碗,一个士兵火急火燎冲进房门,决云也恢复了平常神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们在城墙上巡逻,似是看到对面有动静。”那士兵道:“辽国的人好像在移营。”
“移营也不奇怪,他们今日请我们喝酒,明日自然该各回各家了。”萧挽笙笑道:“我还以为你们在喝酒,没想到盯得挺紧。”
“不对。”裴极卿想想,皱眉道:“辽国移营,也该是早上,何必今天刚刚跟咱们喝酒,晚上就着着急急着回去,更何况今日耶律赫图还找了自己的妹妹见决云,怎么会不辞而别,我倒觉得是他们偷偷移动,不想被我们发现。”
“我就知道他不怀好心,你们还说我喜欢小姑娘!”决云瞪眼道:“耶律赫图就是在迷惑我们,你们正好中了他的计,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们这些人呐!”
裴极卿望着决云一本正经的教训他,实在憋不住笑,上前摸摸决云的头,道:“既然这样,咱们就去城墙看看,他们到底将大营移去了哪里。”
决云也不说话,跟着裴极卿向外走去,裴极卿身体已比原先好了许多,所以打算自己骑马,决云却硬是拉他的手,让他坐在了宴月背上,宴月脚步奇快,裴极卿忍不住道:“你干嘛不让我自己骑马,你这马太快,我坐着会晕的。”
“你抱着我,不就不晕了。”决云低声道:“快点抱着我!”
裴极卿只当决云想快点去城墙,于是顺从的伸手环住他的腰,决云也不牵缰绳,反而紧紧捂着裴极卿的手,任由着宴月自己向前,他微微仰头,将身体窝在裴极卿怀里,也许是没人紧紧箍着,马也走的东倒西歪。
“你还生气?”裴极卿被马颠的实在难受,便知道小孩又用这一招来表达他的愤怒,他觉得自己不能妥协,于是道:“决云,你说女孩像马,的确是有点过了,更何况又不是当着人家的面,背地里议论人家外貌,可不像是个男子汉。”
“我又没议论别人,是你们先提的,而且马眼睛不好看吗?”决云强词夺理,道:“反正就是你没理,我在帐篷里被人家开玩笑,你就偷偷跑出去,我都生气一天了,你一点都看不出来,现在再不跟我道歉,本殿下要教训你了!”
“好,我跟你道歉。”裴极卿无奈道:“你就是要我跪下来,也得把马停下吧。”
“谁说要你跪下了?”
决云猛地收了缰绳,跳下马快速上了城墙,指挥着士兵熄了些烽火,这城墙似乎还是旧时汉人修建,一砖一瓦都十分精细,决云摸着墙砖看去,只见辽国雪白的营帐果然移了不少,但却没有前进,反而向后退了一点,正好空出一片洼地。
于是决云安心道:“他们不是向前而是向后,想必是为了离开这片洼地,目前看起来没事,你们回去喝酒吧,我在这里站一会儿,你们等深夜再来。”
士兵自然觉得高兴,便也爽快离开,裴极卿站在烽火台边,想试着将刚刚熄灭的烽火燃起,他白细的手中握着火把,眼眸中倒映着火光,就如同一片灼灼潋滟……决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道:“你别点了,把烽火熄了,才能看到远处。”
“原来是这样啊。”裴极卿抬头,正望到澄澈天空中一片星海,如同一把乱洒的碎钻般璀璨,于是他捏捏决云的手,道:“你看这星星,真是太好看了。”
“星星好看,小姑娘也好看,你……”决云嘟囔了两句,突然凑过去道:“裴叔叔,你刚刚说要和我道歉的。”
“刚才是你小子威胁我,是我的权宜之计!”裴极卿依旧盯着星海,道:“我跟你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不过你今日被小姑娘围着,我是真心觉得好玩,算了,我错了,行了吧。”
“你光说可不行。”决云低声道:“你要道歉,就得做点什么,你得亲一亲我。”
“啊?”
裴极卿本是不想跟小孩怄气,所以敷衍一句,扭头却看到决云抬头望着他,眼睛中一片明亮,仿佛也满是璀璨星光,于是也忍不住摸摸他的头,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也不怕别人看着。”
他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亲了亲决云的额头,决云猛的揪过他衣袖,将他拉到城墙边上,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牢牢挡住。
裴极卿一惊,身体结结实实的?8 苍谇缴希а壅吹揭恢灰绶衫矗驮诖耸保恢唤鹕附舾矗姑偷刈飞舷惹澳侵患苯哟蚵湓诔乔缴稀?br /> 决云皱眉,示意惊魂未定的裴极卿不要说话,城头下,突然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
“我差点儿就射中那灯笼了!”
那个声音由远及近,竟然是一口浓浓京腔。
既然不是胡人埋伏,决云心中又是舒心又是生气,怒气冲冲的向着城门下走去,裴极卿也觉得有些奇怪,他顺手拾起那只金色箭矢,心里突然十分惊讶,那居然是一只金批箭,只有王侯可以用的箭矢。
“上面还站着人,你居然敢射箭?!”决云怒气冲冲的接上那青年的话,“就你这狗屁技术,根本射不下来灯笼,倒是能把人误伤了,你是哪个营里的兵?”
“我才不是你们这破兵营里的!”那青年微微仰头,黑夜里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到他身上隐隐反光的银色绣线,“仗着自己当了几年兵,就敢跟我顶嘴,我倒要问问,你们萧将军呢……”
“你自己有错在先,就不要怪罪别人,若是我的箭再慢一点,真的会误伤他人。”一个温和的男声从那青年的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玉色衣袍跨在马上,手中还握着一把黑色的细弓,他从马上下来,轻声道:“这位小将,虽然他的玩笑有点过分,可我也救了你一命,功过相抵,你就原谅了他如何?”
“皇叔!”
那青年很不服气,于是委屈的叫了一句。
金批箭,皇叔。
裴极卿死死捏着那只箭,转身轻轻走下城墙。
☆、第49章
决云听到“皇叔”一词,本想要说的话也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人物,但既然是皇家的人,自己小心些总是没错。
他向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去看裴极卿,用眼神暗示他不要下来,裴极卿却没有回应,他手中捏着那只箭,慢慢走下了城墙。
“怎么着?不敢说话了吧。”那青年拍拍决云肩膀,嘲讽道:“刚刚还道理十足,这下却不敢言语了?你这眼神可真好啊,黑灯瞎火的,还知道看人眼色,叫什么名字。”
决云停顿片刻,轻声道:“郞决云。”
“郎校尉?”那青年没有说话,身边的中年男人已经惊讶开口,他转过头,示意身后的侍卫取来一盏灯笼,接着道:“你就是之前那位立下功劳的郎校尉?我早在京城就听过你的大名,听说你独自杀了二皇子,又带兵重伤辽国大皇子。”
“是。”决云点点头,觉得这位不知名的“皇叔”倒是很通情理。
“原来你就是那个胡人杂种啊?”那青年又咬牙切齿着开口,“为了做官,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你们胡人,真够不要脸的……”
那青年的话音未落,几人身后已点起数盏灯笼,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决云回头,正看到裴极卿从城墙走下,他伸出手,想将裴极卿护在身后,裴极卿却慢慢上前,停在了那男人面前。
灯火瞳瞳中,那人手里牵着一匹叫做“雪云”的白马,身上穿着团龙暗纹的衣袍,乌黑的长发用雕龙的镂空发冠高高竖起,身材颀长,面如冠玉,浑身透着一种贵不可言的气度。
裴极卿缓缓跪下来,轻声道:“草民容鸾,参见摄政王千岁。”
折雨提着灯笼走进,望着决云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了这是摄政王,为什么还不跪?”
裴极卿微微抬头,看到决云的双手却已开始颤抖,他直挺挺站在原地,似乎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他低眉望了裴极卿一眼,虽然在黑暗中不甚明朗,但裴极卿也能看出,决云眼神中蕴含着深深的愤怒与压抑。
若是决云只有孤身一人,以他的功夫,即使不可以立刻上前杀了傅从谨,也能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可此刻两人彼此依靠,身边也多了许多挂碍,便即使心怀愤怒,也只能这样跪下来。
裴极卿心中实在不忍,却也只能低声道:“郎大人,他没有诓你,这的确是摄政王。”
“罢了。”傅从谨轻声打断了裴极卿的话,微笑着将手中的黑色细弓递给决云,那把弓通体漆黑,还隐隐透出些金色的木纹,似乎是由极为珍贵的紫檀木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