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云没有说话,床帐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小孩似乎还在熟睡。裴极卿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决云的烧已退了许多,于是返回厨房做了些东西,流州城虽然不大,却比常年战乱的定州繁华好多,厨房里的材料也丰富了些,裴极卿取了些百合梅子,点在几块白白软软的糯米冻糕上,糕点雪白透明,清晰可见里面的深粉色梅子,看着酸甜可口。
裴极卿端着东西回到房里,掀开床帐坐在旁边,决云却依旧没有醒来的样子,裴极卿只好将糕点放下,静静等在他身边。那夜过去,决云似乎瘦了一些,脸上更加棱角分明,越发的像个大人。他的脸上也留了些浅浅的伤痕,裴极卿从床边取过一小盒药膏,为他一点点擦在伤口上。
那天醒来后,决云为大家讲了他所遇之事,还亲自去祭拜了死去的将士,与他一同被围的将士只活下来三十余个,听他们的描述,决云在漆黑不见天日的山谷中遭到袭击,连眼睛都被鲜血刺的睁不开,几乎将命搭进去。
其实不用他们说什么,裴极卿也知道决云在黑山深处经历了多17 大的艰难,就在昨夜,裴极卿夜晚醒来,竟然看到决云呆坐在床帐中,盯着天花板默默发呆。
此刻,裴极卿又解开决云衣带,将药膏擦在他的胸口的伤口上,三天过去,小孩虽然退了些烧,身体却还是滚烫,他胸口那道伤痕已慢慢愈合,只是还隐隐渗出血丝,裴极卿望着决云雪白皮肤上的累累伤痕,想到自己之前还对他生气,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虽然这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反杀,可决云也是用尽全力在沙场拼搏,裴极卿想到他那日在大雪中露出的笑脸,突然觉得是自己逼他太紧——就是长的再高再壮,小孩也只有十三岁啊,若他此刻在京城,也应该在学堂里打闹玩乐,而不是在这里拼死搏斗。
“裴叔叔?”
决云不知何时醒来,闷着声音喊了一句,“我起的比你晚了。”
“嗓子还哑呢,别说话!”裴极卿低声喝了一句,又瞬间愣在原地,缓缓才柔声道:“我没想凶你,你嗓子发炎,先别说话。”
“你这么客气干嘛?”决云轻声道:“我都不习惯了。”
“没……”裴极卿伸手为他压压被角,转移话题道:“你起的不晚,现在没事了,外面天冷,你多睡会儿。”
“嗳。”
决云低声答应一句,声音变成了想让人捏两把的那种软,他立刻裹紧被子钻到角落,似乎是给裴极卿腾坐的地儿,裴极卿将梅子糕扣在瓷盆里,自己放了药膏毛巾,缓缓躺在决云身边,轻轻蹭蹭他,道:“从那天醒来,就怎么都不肯和我睡?你是长大了,所以嫌我挤这个暖床小厮老了?”
“我才没有,都说了,怕你也得了风寒。”决云听到他开玩笑,却没有转过来,反而用脚踢了踢他,道:“你快点下去。”
“你是受伤激出的风寒,又不是冻的,不怕传染。”裴极卿随意编了个借口,将手探进决云被子,道:“别生气啦,这次是我不对,你要是不高兴,就打我一顿怎么样。”
“我没有不高兴,是真的怕你生病。”决云转过来,正看到裴极卿有些苍白的脸色,低声道:“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啊。”
裴极卿无赖笑笑,道:“你不理我,我也睡不着了,想着殿下是不是怪我没伺候好。”
“我真没有!”决云突然委屈起来,他听了这话,便也不在乎什么风寒不风寒,直接将身体蹭进裴极卿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裴叔叔,换了那天的事,任谁都会误会我,我真的没怪你,你也别觉得自责,不然我立了功,倒不好受了。”
“我就是觉得你立了功,却心里不好受。”裴极卿借着这个话由,忍不住问道:“我问你,这几日闷闷不乐是怎么回事?你是又觉得自己能没杀了大皇子?”
决云没说话,只鼓着脸握在他胸口,裴极卿觉得自己又忍不住带了些责问的口气,于是低声道:“我没有怪你,其实我也有错,你是个孩子,我不该逼着你太紧。要不这样,反正流州城也拿了,你功劳也有了,咱们回定州吧,正好腊月了,我给你包饺子过年,在买些红炮仗,就咱们两个人过,好不好……?”
“裴叔叔。”裴极卿正亲切的絮絮叨叨,决云却没头没脑的插了一句,“你去给我买糖葫芦吧,我想吃糖葫芦。”
这流州城正值战乱,哪还有人卖糖葫芦,于是裴极卿道:“我给你拿了梅子糕,也是酸甜口的,你吃那个行不?”
决云不依不饶道:“我就要吃糖葫芦。”
“好好好。”
小孩难得任性一次,裴极卿急忙起身,披上披风出了门,他买不到糖葫芦,只好自己熬了糖,将人家送来的野山果洗净,在锅里快速滚上一层厚厚糖衣,他将糖果拿到雪地里冰了一阵,勉强定了型,又用烤肉用的竹签穿了起来,便草草端进房内给决云。
裴极卿还没进门,已听到空气中传来呜呜哭声,他轻轻走进来,才发现决云紧紧攥着被子,眼睛中泪水不断滚落,哭声中还带着时断时续的大喘气。
决云一向是要强的孩子,从来不在人前哭,就算对裴极卿也是如此,所以才有意将他赶走。裴极卿心里慌了起来,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合适,于是匆匆上前拍拍他后背,道:“好了好了,你愿意在这里,咱们不回家就是,或者你实在不想理我,我一个人回去,立刻就走,成不成?”
“糖葫芦呢?”决云狠狠抹着眼泪,却根本止不住,他推了裴极卿一把,道:“我让你去买糖葫芦,为什么回来?”
“我做了糖葫芦,就放在桌上。”裴极卿沉了声音,将决云从被子里拉出来坐好,道:“你就是打我骂我,咱们也得说明白,三天了,到底为什么事闷闷不乐,要再这么憋下去,我也得陪着你憋死。”
决云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他猛扑在裴极卿身上,一直呜咽不止,似乎将憋了许久的眼泪全部哭了出来,裴极卿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难过,只能将小孩抱紧怀里,轻声道:“算了,不说就不说,哭一哭吧。”
“裴叔叔,我不敢跟你说,是因为怕你觉得我妇人之仁……”
两人这样相拥许久,决云才喘着气缓缓开口,他将身体全部靠在裴极卿身上,低声吸气道:“我们好几百人一同出去,却只有几十人回来……我已经拼命去争了,可他们,还是回不了家了……”
裴极卿抱着,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难受,这一路从军习武,决云在漠北一直顺风顺水,这一次挫折,这不是妇人之仁,只是决云终于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将领,肩上背了多大的重担。
一将功成,又何止万骨枯,裴极卿虽能讲出许多道理,却怎么都不忍心说出口,只好伸手搂住决云,双手顺着他微微颤抖的脊背,一点点轻轻抚摸下去,希望这点肢体相触的温存,能将他在雪天中所受的辛苦稍稍减弱。
☆、第47章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天色也遮盖成一片灰蒙蒙,裴极卿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将决云牢牢抱在怀里。这已不是决云第一次打仗,可却是他的第一次失败,虽然在外人看来,决云反败为胜,以少胜多,依然是有功劳的。
可功劳再大,与他朝夕相处的军士也不能活过来了。
决云的眼泪渐渐停下,他抱着裴极卿,低声道:“当时耶律赫图打过来,我就应该早点跟他投降,我们的人也就不会死这样多了。”
“你也不知道,耶律赫图会怎样作想。”裴极卿轻声道:“而且他要抓你,一定会把你身边的人都杀死,不然他怎会放心活捉你,你在那样紧急的关头,却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已是实属不易。”
裴极卿觉得自己也不算安慰,只是在据理分析利弊,可决云却依然没平静下来,裴极卿继续道:“我不是在安慰你,这些都是实话,你醒来之前,萧挽笙还说你做的不错,要我不要总是教训你,连带着我也被骂了一顿。”
决云这才稍稍停下哭声,他狠狠抹了两把眼泪,脸上的表情渐渐恢复宁静,他望着裴极卿的眼睛,轻声道:“裴叔叔,你说人就不能不打仗吗?我们在定州的时候,牧民明明很愿意和我们做买卖呀。”
“你愿意和他们做买卖,可他们不愿意接受。”裴极卿道:“若不将这些城池打下来,将他们逼回大漠深处,只怕死的人还会更多,你若是心疼死去的兄弟,就应当更加发奋,当多大的官,就需担多大的责任。”
裴极卿说完这些,觉得自己口气是不是又严厉了,他刚想纠正几句,就看到决云狠狠点了点头,他跳下床,道:“我要吃饭了!”
决云为自己穿好靴子,拿起那根简陋的“糖葫芦”啃了起来,裴极卿看到他的样子,也觉得小孩真是长大了,便背过身去为他收拾床铺,就在这时,士兵突然敲门,他似乎也身上带伤,正望着决云惊喜道:“郎大人看起来好了许多,我们也能放心了。”
决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之前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多谢郎大人救命!我们兄弟被辽狗围了,还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还能跟着郎大人立功!”那士兵语气激动,“之前看郎大人年纪小,倒是兄弟们小瞧你了,咱们再这么干几天,定能拿了他的狗头!”
决云愣在原地,发现心中的自己和士兵眼中的完全不同,那士兵继续道:“我看到你精神多了,倒是激动地忘记说事,侯爷请你过去,说京城有旨意。”
“旨意?”
决云听到这话,连忙拉着裴极卿一同出门,萧挽笙却不在议事的花厅里,反而在自己卧房中,他见到决云和裴极卿进来,连忙将门掩上。
“出什么事了?”裴极卿还未开口,萧挽笙已沉默着将奏折递来,明明数九寒天,他的额头却沁出了一层细汗,裴极卿望着奏折上的文字,眉头也不由得愈皱愈深,几乎将奏折扔在地上,他呆了半晌,才反应道:“傅从谨要来?”
“给我看!”决云猛地抢过奏折,愤愤道:“他叫我们假意追杀大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还有一封书信,你再看看,我也搞不懂了。”萧挽笙皱眉递过一封米黄书信,这封书信十分普通,上面只写了“挽笙”二字,这两个字端庄方正,裴极卿觉得再眼熟不过,这明明就是傅从谨自己的字迹,他没有用圣旨发号施令,难道要说些秘密的话?
裴极卿展开书信后,却被那上面的一行行文字惊到,心几乎要跟着跳出来。傅从谨不光吩咐萧挽笙不要真的逼死耶律赫图,还要他带决云回到锦州,亲自为决云进行封赏,甚至还……提到了自己。
裴极卿紧紧盯着“容鸾”二字,似乎那两个端方的字有些刺眼,萧挽笙已经与他们合作,绝对不可能将自己的下落汇报上去,可傅从谨却知道自己来了漠北,这也就说明,萧挽笙或者夏承希的身边,有一个他们谁都不知道的内鬼。
但自己带着决云到锦州许久,傅从谨此时才询问,想必他即使知道决云不是什么“当地人”,也不会知道决云是皇子。
思虑及此,裴极卿稍稍安心下来,他将书信放下,望着萧挽笙道:“我们身边有摄政王的人,此人不是在你的身边,就是在夏将军的身边,所幸这人也不过一知半解,而且现下不一定还在,侯爷暂且宽心。”
“老子真是要吓死了。”萧挽笙将佩剑拍在桌上,狠狠灌了口凉茶,“这下我也被怀疑了,你可是信我了吧?”
裴极卿笑笑,道:“摄政王不让咱们动大皇子,一是看他奄奄一息,反正不日便会自己死,咱们不下手,日后和辽国谈起来,也不至于关系太僵;二是他知道林贺的事情,也许觉得两个皇子相制衡,反而对咱们更加有利。”
萧挽笙恍然大悟,决云却有些犹豫,他低声道:“我们不杀大皇子,怎么向林贺交代?”
“我们如果杀了大皇子,才是将林贺推向风口浪尖,就算他真的登基,也不过是被架空而已。”裴极卿又想了想,低声道:“还有,我倒觉得摄政王想见决云,不是什么坏事。”
萧挽笙和决云都有些懵,两张脸同时转过来望着他,道:“怎么讲?”
“那个人既然不在侯爷身边,那就一定在夏将军那里,他定然知道,决云是夏将军故人的孩子。”裴极卿道:“摄政王不知道决云身份,只会当夏将军谎报情况,是为了将自己人塞进来罢了,夏将军一直清廉,又为人平和中庸,摄政王想必一直没有机会拉拢,这下倒是一个空子。”
“你的意思是,摄政王想借着拉拢夏将军?”决云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他要拉拢你,你就跟着去,跟这位大名鼎鼎的仇人早早见一面,也没什么不好的。”裴极卿笑笑,又望着萧挽笙道:“只是辛苦侯爷了,您面上向着摄政王,背地里又需假装向着皇上,最重要的是向着殿下。”
“是。”萧挽笙讪讪笑道:“自从认识你们,用光了我一辈子的心眼,最近可能被你感染了,看谁都小心翼翼的,总觉得别人话里有话。”
“你觉得别人话里有话,他搞不好是真的话里有话,只是你原先没听出来罢了。”裴极卿笑道:“侯爷,活得累一点,心眼多一些,总比不明不白的死了强,摄政王的眼线虽没安插在侯爷身边,却也未曾知会侯爷一声,侯爷现在,还当自己是他老人家的心腹吗?”
裴极卿的声音缓缓停下,四周猛然寂静,萧挽笙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他以前只觉得摄政王不相信他,至多是为他娶一个不喜欢的媳妇,在诸多事情上压他一头……可这样看来,摄政王留的绝不止这一手,萧挽笙愣了片刻,苦笑道:“想我在西南当土匪的时候,还将他当做兄弟……”
“兄弟?”裴极卿笑笑,将书信奏折拍在萧挽笙手里,低声道:“太上皇也是他的兄弟,包括死掉的裴极卿,可都是曾跟他兄弟相称的人。摄政王心如铁石,皇上无情无义,我带侯爷见殿下,绝对是权衡利弊后,为了大家双赢的打算。”
此时,扣门声突然响起,萧挽笙双手一抖,奏折也跟着“哗啦啦”掉落在地,他迅速扭头,厉声道:“谁在外面?我不是说不准进来?!”
“我也不准进来?”话音刚落,林贺便已经大喇喇走进来,他已换了辽国服饰,厚重华丽的皮毛衬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琥珀色眸子一片澄澈,他伸手拉住决云,道:“你身体怎么样?”
“他早就没事了,我们在议事,你就不能找人通报吗?”萧挽笙没耐烦道:“又有什么消息?”
“你们在议事,想来也是在说耶律赫图的事。”林贺笑道:“别想了,耶律赫图请我回辽国了,你们暂时不要动他。”
林贺此话一出,决云立刻松了口气,他将手搭在林贺肩上,道:“其实我们正在为难,皇上下了旨意,要我们别杀了大皇子,以免闹的太僵……”
“不会闹的太僵,我正是来给你们带好消息。”林贺激动道:“耶律赫图请旨,辽国已封我为北王,并且要与你们和谈,决云,咱们想的还是实现了!”
“真的?!”
决云十分激动,似乎连身上伤口都没那么难受,他伸手紧紧握住林贺的手,仿佛自己的努力和牺牲都没白费,心中的歉疚也少了许多。裴极卿多日没有休息,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行了,我得睡一会儿了,你们去庆祝一下吧,这几日过后,恐怕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林贺粲然一笑,道:“那可不一定。”
又过了三日,流州已正式进入腊月,大雪将天地染成一片雪白,大周军队正式出发,在不远的营帐内与辽军和谈,决云骑着白马走在前面,他身穿一身银色铠甲,侧脸英挺异常,就连白马脖子上也带了一串红缨,银|枪白马,英姿勃发,好看的仿佛一幅图画。
裴极卿本以为自己不能来,可决云似乎想向他展示什么,特意让他同萧挽笙带的军师一同前往辽营,辽国营帐宽大雪白,主帐边缘滚着银线,就如同一座宫殿般华丽,裴极卿下了马车,正看到耶律赫图穿着豪华服饰迎接出来,他似乎是强撑着身体,连身上那些饰物都很难撑起来。
决云突然过来,将一把匕首小心塞进裴极卿袖中,裴极卿惊讶望去,才发现决云正紧惕着环视四周,于是低声道:“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