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纷纷拔剑,惊慌的望着林贺紧盯的方向,裴极卿也跟着回头,只见一只不知名的灰黑色怪鸟掉在地上,身上留着林贺刚刚抽出的伤口。
“你可吓死我了!”裴极卿抚着胸口,道:“我还以为真是埋伏。”
“我也以为是。”林贺警觉道:“没事,是我太紧张了,咱们……”
“你们看!”
林贺话音刚落,旁边的士兵猛然发出一声惊呼,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扇翅膀声从悠长山谷传来,裴极卿回头望去,只见一群黑压压的怪鸟加速冲来,口中不断发出嘶哑凄厉的巨大叫声,当地人向导立刻拉着马匹退后,裴极卿一把揪住他衣袖,道:“这是怎么了?”
向导面色惨白,急切的说了一大串契丹语,林贺也大惊失色,他愣了半晌,才怔怔道:“他说这鸟会吃人!”
☆、第45章 |
这话说完,士兵们立刻拔出长剑,将不会武的裴极卿与那向导护在身后,怪鸟发出巨大声音,扑闪着灰黑色翅膀向人冲来,几乎铺天盖地,士兵边打边退,直直被逼到峭壁边缘。直到怪鸟的尸体落了一地,剩下的鸟才放弃攻击,顺着山谷急速飞走。
士兵有的被啄到,骂骂咧咧的捂着伤口,裴极卿从马背上掏出些止血绷带拉开,对林贺道:“先为大家上点药,我们就沿着那群鸟来的方向去找。”
林贺立刻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将裴极卿手中绷带割断,帮着他为士兵裹好伤口,问道:“为什么要跟着鸟走?那不是会踏上一条鸟路?”
“这些鸟既然吃肉,来的地方想必不会很荒凉,我们就随着那个方向走试试。”裴极卿懒得跟他开玩笑,他望着林贺手中匕首,好奇道:“你这把匕首,怎么看着比耶律赫楚那把朴素了许多?难道你没有匕首做信物吗?”
“我也有一把同样的匕首,之前夏将军怀疑我,我就交给了决云,这就是把普通的。”林贺收起匕首,道:“我们契丹人,都喜欢留这样一把随身武器做信物,我记得你们中原,也有一个天子剑的说法,说那玩意儿是天子佩剑,相当于传国玉玺。”
天子剑?
裴极卿猛地一愣,他立刻拉过林贺,道:“你们辽国,也听说过天子剑的事儿。”
“我们和你们打仗多年,所以你们的事,我们多少也知道些。”林贺疑惑道:“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
裴极卿登时恍然大悟,决云失踪,绝对不是在无人的地方遇害,而应该是被人带走了。辽国向来有拿武器做信物的习惯,但他们的武器无论多么精美,都不及决云手中的天子剑,天子剑不仅用料做工万里挑一,剑身更镶嵌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那夜明珠流传千年,却毫无磨损杂质,夜间皎如明月……决云骑马打仗,也和军中诸人一样用长|枪做武器,可他在遇敌厮杀之时,一般都会枪剑并用,想来是在这山谷中遇到稍稍留心之人,发现了决云手中的剑绝不一般,所以将他们扣了下来。
林贺看裴极卿不语,连忙拉他胳膊,道:“你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
“是。”裴极卿点点头,道:“你们喜欢用名贵武器做信物,而决云的剑身上有夜明珠,我猜一定在此处遇到了辽国极有身份的武将,恰好看到决云挥剑,所以认为他是很有身份的人,便将决云扣了下来。”
林贺见过决云舞剑,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牵起马匹,道:“走吧。”
向导走在他们前面,一行人顺着怪鸟来的那个方向前进,转眼便钻入一条幽深静谧的小路,此时已经天黑,空中缓缓升起一钩弯月,在黑色天幕中散发着惨白光芒。
林贺这才发现,他们居然已一直走了两个时辰,没想到裴极卿文文弱弱,却一直跟在向导身后,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累,他知道裴极卿心里着急,可此时夜色黑如墨染,这路又不知道要拐多久,于是他拉拉裴极卿衣袖,道:“咱们坐一会儿吧。”
裴极卿跟着停下来,才反应过来他们已走了整整半天,这不停也罢,一停下来,两条小腿就如同灌了铅,再也挪不动一步,于是裴极卿点点头,示意士兵不要说话,安静坐在原地休息。
士兵如释重负,倚着石壁坐下来,他伸手脱下皮靴,才发现自己脚腕已高高肿起,于是伸手捏了几下,他望着自己肿到发红的脚腕,不由得叹了口气,咬着下唇望向天空,眼神中无喜无悲,仿佛蕴藏了一泓深水。
就在他们沉默之时,林贺突然将脸贴在石壁上,他示意裴极卿赶快将鞋穿好,接着低声道:“大家快站起来,有人来了!”
裴极卿立刻跟着士兵起身,这时,从石壁两侧传来的脚步声逐渐放大,脚步声快速而杂乱,但似乎只有一个人,裴极卿小心翼翼的握着马鞭,贴着石壁缓缓向前,脚步声停了下来,又哗哗传来一阵水声,走在前面的林贺伸手示意,脸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神情,后面的人也都明白,这人应该是在撒尿。
水声迅速消失,脚步声重新细碎响起,裴极卿向着林贺挥手,林贺猛然冲上去,直接锁住那人咽喉,将他直接拖入石壁之后,那人支吾着挣扎几下,便也不做反抗,乖乖由林贺将他拖走。
士兵将火把点起,那人果然一身辽兵打扮,他一见到林贺,脸上登时神色大变,仿佛见到鬼怪一般将嘴长大,林贺迅速拔出匕首,一刀抹在他咽喉之上,将他的呼救直接扼在喉头。
“我看这人的表现,似乎认识你。”裴极卿皱眉道:“他刚刚想要呼救,说明大部队就在不远处。”
林贺点点头,脸上浮现出欣喜神色,瞬间也不觉疲累,他们重新熄灭火把,摸着石壁向远方前进,果然,在绕过一处极为狭窄的石壁后,面前呈现的居然是一片土地平旷的草原,而在草原之上,有许多白色帐篷紧挨在一起,仿佛是个巨大的军营。
此时突然开始下雪,硕大的雪片从天空飘落,瞬间覆盖满这片枯黄色的草原。
“原来他们躲在这里。”裴极卿低声道:“这黑山如此险峻,后面果然大有文章。”
他说话声越来越沉,原先低伏的身影突然挺了起来,林贺立刻道:“出什么事了!”
“宴月!”裴极卿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哭腔,似乎是在用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那是决云的马!”
他这一句话,让身后士兵也不由得站了起来,林贺更是喜出望外。就在此时,沉寂的天际中猛然传来一声号角,白色大营之中,一束火光接天而起。接着,一队人马自大营东南方向杀出,他们身上穿着大周军人副职,几乎自草原之上凭空而出,直接冲向军营正门,军营中顿时混乱不堪,喊杀声冲突而起。
“快看!”一面旗帜在风雪中扬起,如同一只老鹰飞入苍茫天空,林贺握紧双手大叫:“契丹王旗!”
裴极卿被这一瞬间的变化惊到无话可说,他身后有士兵举起长|枪大喊:“是萧将军!萧将军发现了他们!”
裴极卿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身后士兵已相继上马飞奔而出,与那些浴血厮杀的将士混在一起,萧挽笙黑衣黑甲,手中握着一杆极重的长|枪,不管不顾的骑马冲向人群。如同在定州时的那次夜战,这仿佛也是一次等待一夜的突袭,裴极卿忽地有些反应不过来,如果这是计划好的,那萧挽笙为何要瞒着他,还要一次次的派人找决云?
裴极卿猛的伸手砸向石壁,几乎快要咬碎牙齿,太阳穴上一阵滚烫——萧挽笙应该不会瞒他,那这就是决云不久前发的信号,这居然是他一个人的计划!
“决云!”
就在裴极卿气愤之时,林贺忽然起身大叫,决云的身形稍显矮小,他长发散乱,手中只握着一把天子剑,甚至都有些衣冠不整。决云在三五十人的掩护下,一步跨在宴月背上,勒紧缰绳冲向战场。天子剑陡然出鞘,夜明珠在火光剑影中毫不失色,它的光芒随着决云的一招一式连成线,如同高原天幕上的极光。
在这场厮杀中,围观的裴极卿几乎屏住呼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决云在战场上杀人,那个曾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浑身浴血,长发散在脑后,月光下的雪白侧脸硬朗锋利。
“小相公。”林贺扭头,微笑道:“你告诉我吧,决云到底是什么人?”
裴极卿正想着要不要将真相说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乱军中杀出,身后披着一条鲜红披风,几乎冲着决云而来,决云策马而过,伸手拔下地上旗杆,自百人围堵中杀出,将旗杆尖端狠狠刺向那人马肚,黑马一声惨叫,抽搐着瘫在地上,决云调转马头向前冲去,一剑刺入那男人胸口,那男人目眦尽裂,仰头发出一声惨叫。
就在这时,一众精兵从营后赶来,拼尽全力将男人拖到马上,决云虽与他们缠斗一阵,但辽兵已明显没有还手之力,他们只好保护着大将边战边退,逐渐向大漠深处逃窜。
“耶律赫图……”
“那是耶律赫图啊!”一直在沉默的林贺突然大叫,他伸手拍着裴极卿肩膀大叫:“决云重伤了大皇子!”
决云左手高举起杆,右手举剑将旗杆砍断,绘着复杂图案的契丹王旗在黑夜中落下,如同秋天枯叶般盘旋往复,最终跌落在溅满黑血的雪地里。地方大将已经败逃,其他人自然乱成一锅粥,萧挽笙带兵迅速席卷整个营帐,林贺猛然拉过马匹,快速冲入人群中,大声吼道:“耶律赫图已经逃了,大家投降吧!”
裴极卿知道,林贺想杀的只有耶律赫图一个人,也不想看辽*士被杀,可此时辽军已死伤大半,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就算裴极卿想让傅从谨下台,也绝不会利用大周的将士,更不用说直接牺牲边地城池,汉人向来儒雅,也从来不会屠城,可汉人辽人积怨极深,倘若真的遇到暴虐的将领呢?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林贺这个皇子都不在乎吗?
战场渐渐安静下来,萧挽笙将决云拦下,自己另派了一队人去追身受重伤的耶律赫图,决云居然没有抢着去,他骑着白马缓缓停下,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长发已沾满黑红色血痂,手上也满是鲜血。
裴极卿也顾不得想什么林贺,他飞奔到决云身旁,狠狠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几乎是带着哭腔愤怒道:“你们设了埋伏,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想要我死吗?!”
他这句怒吼倒是发自真心,打的这一下也很用力,决云惊讶回头,怔怔望着裴极卿,他伸手拂去裴极卿头上雪花,缓缓露出两颗犬牙,接着微笑道:“裴叔叔,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裴极卿又给了他一巴掌,“疼吧!你个臭小子!”
“那我立功了,你看到了吗?”决云的声音很轻,似乎已拼尽全力,“我伤了大皇子,裴叔叔,我要做大将军了,我知道你们都不看好我帮林贺,现在不后悔了吧。”
“我没有不看好你,我都说了,只是要你计划好。”裴极卿厉声厉气,却已然带了浓重鼻音,“你别跟我装可怜,耶律赫图是什么人,万一他把你杀了呢?孤军追穷寇,还敢潜伏进别人军营,郎大人,你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你要是出事,我也直接跟着不活了……”
“你别这么说!”决云连忙捂住他的嘴,“我可没有偷偷埋伏!其实是……”
“回去再讲罢。”
决云的声音越来越低,裴极卿将小孩死死揉在他怀里,此时,萧挽笙已开始清点敌军粮草,裴极卿推了下决云肩膀,柔声道:“行了,要撤退了,去把马牵来。”
裴极卿只轻轻推了一下,决云却直挺挺的向后倒去,裴极卿一惊,连忙用手接住,整个人随着决云一同倒下去,狠狠砸在厚重的雪地上。
宴月低下马头,用头狠狠的拱了拱决云,决云依旧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一动不动。
“决云……?”
裴极卿声音颤抖,不可思议的将决云拢在怀里,他这才注意到,小孩脸上满是血污伤痕,就连胸前软甲也被利器划开,裴极卿伸手探探决云额头,恨不得直接给自己一个耳光。
决云已经意识昏迷,他额头滚烫,将不断落下的硕大雪片融化。
☆、第46章
雪整整下了一夜,将天地万物都覆上一片雪白,流州城中也因为下雪的缘故格外宁静,黑山依旧高耸入云,陡峭山壁上落了一层白雪,黑白相映,十分壮观。
决云已被军士抬进了他们暂住的流州官府,裴极卿将他轻轻放在床上,连忙端来热水药膏,为他除去身上衣物。小孩已是浑身滚烫,浑身上下都是血迹伤口,尤其是胸前那道恶狠狠的鞭伤,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力,居然能将他里面的软甲都刮破。
裴极卿的心被拧着疼,他为小孩擦去血迹污泥,便坐在一旁等着大夫把脉,军医探了探他的脉息,道:“郎大人没事,身上都是皮外伤,只是战况紧急,所以激出了风寒。”
裴极卿这才安心下来,他送走大夫,却始终没有坐下,一直在床边盯着决云。
萧挽笙取了些吃食,道:“你先吃点东西,跑了一夜,也不累?”
“我真该死。”裴极卿低头,有些踉跄的坐下,“这孩子也太拼命了,居然敢潜伏进辽国皇子大营,万一那大皇子真动手杀了他怎么办,就算是想立功,他也不能……”
“这可不能怪娃娃。”萧挽笙望着重伤的决云,话也软了下来,“是耶律老狗在黑山口埋伏,决云不小心着了他的道,我收到飞鸽传书就急忙赶过去,才没通知你哊。”
听了萧挽笙的解释,裴极卿这才知道,今夜偷袭,并非是决云自入虎口的刻意安排,他从流州城追出去,恰好遇到了大皇子守在黑山口的埋伏,将他和几百名将士围困其中。流州告急,林贺又带着人马虎视眈眈,大皇子本就心急如焚;他常年征伐,对夏承希等边将很是了解,所以他看到决云手中名贵的宝剑时,还以为是夏承希的外甥、宣平侯唐唯,于是带着自己的兵马与决云耗在黑山口,想将他活捉回去。
决云看到耶律赫图有意不杀自己,于是假意投降,跟着剩下的几十个将士一同回到辽*营,辽*中常用信鸽传递消息,决云觉得大好机会不能放过,于是假装身受重伤,从守卫那里偷来一只去流州的信鸽,将自己的境况简短的写了几个字。信鸽照着之前的习惯飞向流州官府,萧挽笙觉得良机易逝,所以没来得及通知裴极卿,便连夜直奔辽国黑山大营。决云听到前方战况,便在后方偷偷放火,与萧挽笙里应外合,却没想到,这耶律赫图居然还挺有骨气,居然还敢冲锋陷阵,正好撞在自己剑上。
裴极卿愣在原地,想着决云与生死交关只差分毫,脸色顿时苍白,这时忽然有士兵来报,决云虽没能一剑杀了耶律赫图,却的确将他重伤,耶律赫图带着残损的人马躲入沙漠深处,被后方接应的辽国大将所救。
“我去前面看看,你照顾他。”萧挽笙望着裴极卿,突然严厉道:“知道你想让他成大事,可娃娃还小,你说话客气点。”
裴极卿呆呆坐在床前,望着决云遍体鳞伤的身体和烧到粉红的脸,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他缓缓褪去身上衣服,只穿着中衣在雪地里站了好久,直到自己的身体全部凉透,才哆嗦着跑进屋子,将决云捂在自己怀里;小孩尚在昏迷中,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触着舒服,便死死贴在他身上。
裴极卿亲了下决云头顶,皱眉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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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能杀了大皇子,流州城已的确彻底回归了汉人手中,过了三日,城中汉人奔走相告,对大周的军队夹道欢迎。城中汉人一直生活在辽国统治下,甚至都写不了几个汉字,可辽人却从未将这些百姓当做自己的臣民,反而随意征税,甚至对这些身形比他们柔弱的汉人随意辱骂,因此这些人在辽国生活多年,始终幻想着回到南方去,看看临渝关内的桃花柳色。
正午时分的小院里,裴极卿正抬眼望着远处巍峨的黑山,他沉思许久,才从厨房的炭盆上取下烘干的毛巾,端着热水盆走进房中。
那夜,裴极卿在雪地里冻了自己三四趟,决云才慢慢的退了高烧,从昏迷中醒转过来,只是决云虽没有叫他回去,却死活不要裴极卿睡在自己身边,连带着对他说话也少了许多。
午饭已经摆在桌上,果然又是些牛羊肉制品,裴极卿挑了些清淡的菜放进碟子端到床前,轻声道:“决云,想吃点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