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莺儿的娘也开始叹息。男人都像馋嘴的猫似的,偷吃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像刘姥姥的女婿狗儿这样,仗着新得了几个臭钱去滋扰人家望门寡,结果就被讹上了,阖家人都觉得没脸不说,还要吃官司。
“官司的事情你且放心。”莺儿娘沉吟片刻,很有底气地说道,“这并不算什么,等我禀明了我们家姑娘,再给你回个准信儿。只是既是如此,你们又都是好脸面的人,这乡间怕是住不得了。可曾想过来城中住?”
刘姥姥喜道:“早就有这般打算了呢。如今我家这一两年却也攒了几百两银子,正打算在城里寻一处房舍落脚,再买个小铺面做个小本生意什么的。只是那官司的事,果真无碍?”
莺儿娘笑着说:“这算什么大事。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家和荣国府贾家是姻亲,贾家大姑娘刚封了娘娘,这京城里头赶着巴结的人多着呢。既是你有来城里住的意思,我就去禀明了姑娘,再做打算。”
刘姥姥喜之不尽,忙不迭地应了。这才带着女儿王刘氏和香菱家去。自有绸缎庄的小陈掌柜善解人意,预先着人为他们雇了一辆车子。谁知刚上了车,王刘氏突然抹着泪说:“我原先想着,索性求了姑娘,帮衬着打点了官府判个义绝,我们娘们儿单过去,倒少了许多烦恼!”
刘姥姥吓了好大一跳,训她女儿道:“你这闺女可不是魔怔了?这些天姚先生都和你说了什么了?果然姑娘说的不错,那什么姚先生不是好人,祸害不小!”
王刘氏犹自辩道:“她虽不该欺瞒我们在先,但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难道我眼睛瞎,错嫁了这个男人,就活该一生一世受罪?”
刘姥姥急得直跺脚:“你瞧瞧,你瞧瞧,这越说越厉害了!你这般言语,疯疯癫癫的,若是让王家人听到,那还了得?少不得骂你失了妇道人家的本分。都是你老子娘我们不好,连累你嫁了这猪狗不如、拿了娘们儿血汗钱胡搞的东西。但如今事已至此,你就这么嚷将出来,大家没意思不说,外面人评说起来,岂不是连你也摊了不是?更何况,若你真个和女婿义绝,别的不说,单说板儿青儿两个孩子,你可舍得?”
王刘氏自然舍不得一手拉扯大的一对孩子。刘姥姥这话却是戳中了她的软肋,当下低下头,只管掩面哭泣去了,这义绝之事就再不提起了。
刘姥姥见自家闺女这等遭遇,又何尝不心酸难过?只是她是这三人中主事的,自然得撑着,撑起局面来,因怕劝女儿不住,连带自己也流泪,把心一横,也不去离她女儿,只叮嘱了香菱几句,又塞了几文钱,求外面车夫快些赶路。一行三人就这样坐在车上一路颠簸着往城外而去了。
第65章
莺儿娘回到梨香院的时候,宝钗已经用过晚饭了,正在自己屋里练琴。莺儿娘不敢惊动,等在外头院子里,直到宝钗停了下来,向外头问谁在那里,才轻悄悄的走进去。
宝钗虽是未嫁的小姐,可这些年来薛姨妈惯于和她商量烦心事,因此家长里短的事倒是通透的很。莺儿娘不敢有所欺瞒,把刘姥姥的话原原本本这么一说,宝钗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子方说:“也只得这般罢了。只是在城中买宅子的事,据咱们照看着才妥当。”
莺儿娘忙应了声是,道:“姑娘请放心,我家老头子如今就是单管这个的,外头的行情通的恨,保管那刘姥姥不会叫别人骗了去。”
宝钗含笑道:“即使如此,这事就交给你家了,还请多留意着罢。”想了想又道:“既然那位王相公是那般行径,只怕香菱住在他家,也不是长久的法子。不若趁了这个机会,索性以她的名义再置下一处宅子,也不必买的太远,就在王家隔壁,请了那刘姥姥一道过来陪住,再买上几个人伺候着,岂不更好?既是住在隔壁,也不耽误刘姥姥照看她外孙儿。”
莺儿娘笑道:“果然如此,就更妥当了。”也不敢多耽搁,又说了几句话,不过是回了些日里宝钗交代的事,就自下去了。
这边宝钗继续练琴,以备宫选之用,刚刚把一支曲子弹了几回,就听到金锁里那个声音又开始嚷将起来。
宝钗也并不感到诧异。她已经知道金锁里的声音跟香菱有莫大干系,每次见了香菱后自己的耳朵总要热闹这么一回的。今日里安静了这么大半天,还以为她转了性子呢,如今总算是开始了。
其实这日的事情对金锁里的声音来说,也是颇为震撼。谁能料到被刘姥姥、香菱等人赞不绝口的姚先生竟是一名女子?况且她口中所言,字字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虽然那女子被宝钗借故驳斥了一番,含恨而归,但她说的话仍然撩人心弦。
“为什么?为什么?女儿谷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拒绝她?你可知道女人家一辈子要受的那些苦!”那声音嚷嚷道。
“恐怕这还是你头一回为和香菱无关的事情开口发话呢。”宝钗如是说道,心中却对姚先生多了一层警惕。她和金锁里的声音打交道了将近十年,如何不知她除了香菱事外,余事皆顾头不顾尾的那般性子?如今竟肯为姚先生开口,可见姚先生的说辞蛊惑人心,威力非凡。
“其实她说的,也有不少有道理的地方。”宝钗慢慢解释道,“只是她说得天花乱坠,仿佛若朝廷肯应允她兴建这女儿谷,世间女儿便万事不愁了似的。如此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如何能够成事?再者,我也并不和那长公主相熟,万万没脸面在人面前说话的。”
那声音听她如是说,倒讶然一声:“说起来倒也奇怪,她如何知道你曾见过长公主?看她言之凿凿说长公主对你颇为青目,难道这竟是真的,是她从宫里打听来了消息不曾?”
宝钗摇头道:“怎么可能。宫中事哪里是那么容易打探到的。她若真个能把宫中事打探清楚,只怕也就不会寻到我这里来了。”
两人争辩一番,也没得出什么结果来,最后不了了之。因金锁中的声音听说香菱要买了宅院住到城中来,转而和宝钗欣喜盘算着这里头的事了。
宝钗只道姚先生之事就此终结,岂料又过了一日,意想不到的客人就造访了梨香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昔年的教养嬷嬷——孙嬷嬷。
孙嬷嬷当日教导宝钗的时候,装束和举止都颇为老气横秋,生生把年纪拉大了好几岁,如今再度登门做客,却是恢复了她这个年纪应有的衣着,连脸色都比那些年明亮了几分。宝钗一怔之下,一句孙嬷嬷便叫不出口,心中寻思了一回,改口叫师父。
这却是孙嬷嬷教导宝钗时候,纠正了好几次的称呼。孙穆忙含笑从座位上站起来,连声说不敢当,禁不住薛姨妈和宝钗说,退让了好几次才重新坐下,叙过寒温,言罢多年离别之情,这才话锋一转,淡淡提到自己有个金兰姐妹,有事要宝钗相助。
话说到这一步,薛姨妈便借故离开,孙嬷嬷把姚先生之事细细讲了一遍,宝钗只觉得诧异:昔年师父是何等精细乖觉的一个人,一向秉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如今居然也成了姚先生一伙了吗?
宝钗见左右并无外人,当下定了定神,把自己的顾虑细细说了一遍,不过是担心朝廷不允、世人不容、管理不善、人心不齐诸如此类。孙嬷嬷一面听一面点头,末了叹道:“你说的都很有道理。只是这世间的事,总要试过了,才知道究竟成不成。”
宝钗愣了愣,也禁不住为师父的决心而感动,她沉吟片刻,最终说道:“既是如此,徒儿也不好再说什么。我家的事师父已尽知,但凡我所有,师父吩咐便是。至于向长公主进言之事,却不知师父从何处知悉,兴许是什么地方有了误会。要知道我只和殿下见过一面,劝谏之事更无从谈起。”
孙嬷嬷将信将疑,见她如是说,也只得罢了。宝钗虽然许诺肯资助银钱,任她开口,但她是何等人,怎会连这点分寸都没有?也就不便多提,只好说些闲话。因想起宝钗那无名的怪症,遂说道:“说起来,我这个金兰妹妹药理倒是极通的。什么时候让她替你诊诊脉,兴许把病根都给去了也未可知。”
宝钗笑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味劝孙嬷嬷吃桌上的点心。其实香菱也曾提过此事,宝钗本有意试探一下姚静的医术,岂料见面之后,见对方冒失偏激,怎肯相信她能治好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怪症?须知医理之道,重在积累,不是浸淫其中几十年,断然难有成就。那姚静年纪既轻,性子又急,怎么看怎么不像真个有本事的。
孙嬷嬷无奈,只得转而问宝钗近况,见除了姚先生之事外,她和自己相处之情,孺慕之心,却如往日一般无二,心中叹息之余,又有了几分安宁,渐渐地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见外面人影一闪,莺儿会意,跟出去看,不多时回来,一脸欣喜,冲着宝钗挤眉弄眼。
宝钗尚未及言,孙嬷嬷先笑了。原来莺儿自幼服侍宝钗,孙嬷嬷在薛家当教养嬷嬷时,莺儿便服侍在侧,因此孙嬷嬷对莺儿也是极熟的,甚至将一手压箱底的针线活倾囊相授,此刻见她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便笑道:“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我白交你这么多年规矩了。”
莺儿笑着说道:“这可怨不得我。是姑娘自己说,若是有了消息就第一时间来知会她。嬷嬷又不是外人,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又有什么说不得的?若是故意背着嬷嬷,反倒是见外了。”
宝钗听了也笑着说道:“不过说了你几句,你就说了这许多话来。今个我和师父难得重聚,有什么话改日说不得,非要在这时候说?”
孙嬷嬷笑道:“定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喜事。闹得我也心痒痒的了。快说出来我听听。”
莺儿方道:“嬷嬷不知,我们家姑娘虽是在这府里做客,却也有个极看重的姐妹。前些日子她家里有事,姑娘因此牵肠挂肚的,隔三差五总要唠叨一回,又命我们私下打探消息,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报给她。这不,我就赶来报喜来了。”
宝钗闻言,不由得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起身道:“林姑娘果真回来了?”
见孙嬷嬷正含笑望着自己,这才回过神来,忙向孙嬷嬷解释道:“师父有所不知。这位林姑娘是我姨丈一母同胞的妹妹的女儿。她年纪小,人又生得纤弱些,我们这些年长的自然要多留意关照些。”
孙嬷嬷笑而不语,眼睛里似有深意。
宝钗无奈,继续解释道:“不瞒师父说,她在我们姐妹之中算是出挑的。人物生得极风流婀娜,父亲又是探花,出身,通身自有一股子书韵清华。也怨不得大家都疼她。如今她父亲没了,还不知哭成什么样呢,因此我才命人留意打探她的消息,预备着宽解几句。”
孙嬷嬷这才缓缓点头,道:“你能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遂把此事掩过了不提。
莺儿原以为宝钗知道林黛玉回京的消息就要急着赶过去看的,因此不惜惊动孙嬷嬷也要先将此事告知。想不到宝钗全然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意思,依然不紧不慢陪着孙嬷嬷说话,又忙着吩咐厨房预备孙嬷嬷爱吃的菜色。反倒是孙嬷嬷先坐不住了,笑着说道:“如今我就在京城中住,叨扰的日子还多着呢。”起身告辞。
宝钗苦留不住,只得连声致歉,又言改日必登门拜访。莺儿也深悔先前多嘴,她是个直脾气,就赶着要磕头认错。孙嬷嬷笑道:“你这样多心,我反倒不安了。我只是虑着怕静儿妹妹生事,想早些回去,倒没有别的意思。”
宝钗这才罢了,又感叹孙嬷嬷和姚静姐妹情深。孙嬷嬷欲言又止,临出门时犹豫再三,方向宝钗说道:“我知你觉得静儿生性偏激。只是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只是生了一场大病,转了性子罢了。她其实是再稳妥不过的一个人,若不信时,你只管朝尊亲府上的宫裁娘子打听便是。”
宝钗知道她口中的宫裁娘子是青年守寡的李纨,诧异之余,想了一想,道:“说起籍贯来,李嫂子确是和姚先生同乡。”还想说些什么,一眼窥见孙嬷嬷的脸色仿佛不大好,也就硬生生止住了,和薛姨妈一同在门前送客,目送着孙嬷嬷的车子越走越远。
第66章
孙嬷嬷这日来的早,又未在这里用过中饭,离去时尚不到晌午时分。
薛姨妈由宝钗扶着慢慢回屋,一边走一边问宝钗道:“她有些年头没未见了,这次来寻你,究竟有什么要紧事?”
宝钗情知女儿谷之事太过惊世骇俗,只是笑着掩饰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问我宫选课业如何。”
薛姨妈便叹了口气道:“这也就罢了,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嫁不出去怪可怜的,若是有什么能帮的就帮她一把吧。”
宝钗正想争辩说,只怕孙嬷嬷一辈子不嫁人才正是乐得其所,就听得薛姨妈又吩咐道:“今日难得日头好,依我说,你也不必窝在家里练那劳什子的琴了,倒是去你二姨母那边走动走动方好,去跟老太太请个安。你也许久未见你宝兄弟了,正趁着这时候多处一处,休要辜负了你二姨母的心。只怕你林妹妹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到那时候还不定怎么说呢。”原来,贾琏黛玉回府的消息,尚未正式传到梨香院来,故而薛姨妈还蒙在鼓里。宝钗倒是通过茜雪她们的消息网先知道了。
“是。”宝钗原本就是打算待送走了孙嬷嬷后去看看黛玉的,若论目的地倒是和薛姨妈的吩咐不谋而合了。只是薛姨妈这话里话外,仍然是把黛玉当成情敌来看,宝钗一听就知道定然是来源于王夫人的说辞,她也曾为此分辩过几次,但王家姐妹抱定了这个心思,已经先入为主,只能越描越黑。
宝钗心里有几分好笑,在王夫人眼中,不学无术、空有皮囊的宝玉倒似香饽饽一般,倒把她们这些女孩子的气量眼界想得忒窄了!
可是转念一想,宝钗却也知道,似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其实已经到了说婆家的时候,若不是有个宫选横在前头,只怕薛姨妈的唠叨要胜如今百倍了。就连黛玉,固然比自己小了几岁,也没剩下几年清静的日子了。如今都是闺中女儿,嬉笑坐卧皆在一处,他日若想再见恐怕就难了。
宝钗这般想着心事,脚下却是不停,一路出西南角门,绕过王夫人正房,走到南北宽夹道上,看见北边的粉油大影壁后头凤姐的住处,婆子丫鬟进进出出,倒比往日更忙碌了许多,便知道茜雪送来的消息非虚,贾琏果然是回府了。
宝钗忙加快了脚步。贾琏送林黛玉回江南时候,贾母就曾发过话,说如何将黛玉带走,定要依旧照原样带回来不可。料想以老祖宗之威,贾琏定然是处处留心,无微不至,想来已将黛玉送回贾母处,交割清楚,安置妥当。
又往前走了几步,刚过了东西穿堂,来到贾母后院,就看见紫鹃雪雁带着一大群丫鬟在院子里,一个个或捧着笔砚,或抱着书匣。紫鹃眼尖,宝钗尚未说话就已经瞅见了,忙笑着说:“我算准了你今日必来的,果然不错。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宝钗点点头,向四下里一望,道:“这是在打扫房舍?怎么这个时候才弄?”
紫鹃道:“原先是早收拾好了的,谁知道姑娘这次回来,带了许多书籍,少不得重新安插规整一番。”
雪雁也笑道:“你来得倒巧了,林姑娘和宝二爷都在老太太房里呢。”
宝钗闻言,就径直往贾母房中走。刚走到转弯处,就望见前面梨花树下,贾宝玉和一个女孩子正站着说话。那女孩穿着月白色缎袄,白绫素裙,身量颇为单薄,头上金饰全无。宝钗心中一跳,凝目再看时,那女孩却微微侧过身子来,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不是黛玉却又是哪个?一阵风吹过,梨花花瓣如微雨般纷纷落下,黛玉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当真是飘逸出尘。而宝玉身上依旧是他家常穿的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诸物,华丽夺目,珠光宝气。
宝钗原本是要上前去打招呼的,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竟犹豫了一下,就要不惊动人,悄悄转身离去了。
反倒是黛玉一偏头看见了她,抢先招呼道:“这不是宝姐姐?在那边风口站着做什么?”
宝钗这才走上前去,将黛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年时间不见,黛玉又长高了些,人也越发标致了,只是眼圈微微带着红色,显是方才见贾母时候,悲喜交接,大哭过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