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因知道黛玉体弱,有关林如海的话题就不好再提起,以免惹她难过,故而只是问些江南风物,沿途见闻。黛玉也一一作答,将一路之上所见所感娓娓道来。宝玉却在一旁等不及了,笑着说道:“宝姐姐来的正好,你帮我作证,你说说看,那位北静王爷是不是世间少有的人物?”
宝钗知道宝玉也是在故意寻话题,以免黛玉过于伤感,也淡淡笑着回答:“这我哪里知道?我福小命薄,哪里有资格见王爷金面?更不敢妄言评判了。”又向黛玉说道:“颦儿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宝兄弟见了这位王爷,竟是像丢了魂似的,隔三差五往北静王府里跑,学业也不顾了,愁得二?1 黛玉听了,也有几分好奇,问道:“若是这么说,难道又是一个秦相公不成?”一面说,一面跟宝钗使眼色。宝钗会意,回之一笑,表示自己也不甚知之。
宝玉却道:“岂敢。唉,说起鲸卿,我也有许多日子未曾见了。他家诸事不顺,刚没了父亲,如今听说他自己又染了重病。我早有意去探望,怎奈老祖宗说我年纪小,体弱,怕过了病气去,执意不准,只得靠茗烟几个打探着。着实让人忧心啊。”一面说,一面叹着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却是宝钗知道的。自秦可卿过世后,贾家对秦家的态度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不过宝钗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知道薛蟠和冯紫英等人交好,知道很多内情。他前几日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心惊胆战,说什么秦可卿之父秦业之死别有隐情,与其说是病逝,倒不如说是畏罪自杀。由此推论,秦钟之病,只怕或多或少也有几分朝廷的意思在里面。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
贾宝玉也是个聪明人。就算他在秦可卿死前,对秦家的事情还一无所知,但其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不可能没有发现一点端倪。如此说来,这个人能在此时尚念及朋友情义,对秦钟之事牵肠挂肚,也算是难得了。
但是这些大老爷们儿之间的情义,和宝钗毫不相干。因此宝钗只是略想一想,就抛开了去。
因黛玉舟车劳顿,宝钗也不好多扰她,又说了几句话,就嘱咐她好好休息,去贾母房中请过安问了好之后,就先行离开了。继而去向王夫人问安,一问方知王夫人竟去了梨香院。宝钗猜想王夫人定然和自家母亲有体己话要说,此时倒不便回家,眼见中饭尚早,跟三春姐妹说了一会子话,见迎春和探春下棋正出神,惜春手中握着一卷佛经神游天外,也不想打扰,一转头看见李纨屋子里似有人影晃动,就打算去李纨房中坐坐。
李纨青春丧偶,整个人如同死灰槁木一般,但不知为何,竟与宝钗意外投契,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讨论诗文针黹之事。这日也是如此,宝钗和她闲聊了一会儿女红,突然间心中一动,想起孙嬷嬷临走时所说的话,就欲向她打听打听姚先生的来历,向李纨说要向她打探一个人。
李纨起初也没在意,就问要打探何人,又笑着说:“只怕你问我却是白问了。我们家里你也是知道的,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从小就没怎么出过门的,便是同乡官宦人家的小姐,也不认识多少。”
可待到宝钗把姚先生的名讳形容说出,李纨却突然脸色大变,那神情活脱脱见了鬼,好半天哆哆嗦嗦没说出话来。
宝钗见到这幅情景,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是自己造次了,深悔太过依赖孙嬷嬷,事先没有打听清楚就贸然发问,忙不迭道歉。
待宝钗回到梨香院,用过中饭后,茜雪才悄悄走过来问道:“姑娘是怎么想到问大奶奶这个的?原先我也没想明白,现在想起来,大奶奶这副模样,难道那姚先生竟是先前赶出去的姨娘?只恨我年纪轻,认不出她的模样。”
宝钗忙问其中的缘故,茜雪便红了脸,支支吾吾说李纨当日嫁给贾珠之后,同贾珠原先收的屋里人十分投契,贾府里风言风语都说大奶奶性子古怪,只怕是那种人。这传言越演愈烈,直至贾珠和艳女鬼混,年纪轻轻熬干了身子,一命呜呼之后,贾母和王夫人就借着些小事发作了李纨,又逼她把贾珠的屋里人尽数赶出。“故我们私下里都说,若是这么看,只怕那传言是真的了。”茜雪吞吞吐吐地说道。
第67章
宝钗听茜雪如是说,呆立半响,却笑着说道:“世人多以讹传讹,有那心怀歹意的,专门喜欢造谣诽谤主人。那姚先生的举止形容你也是见过的,你仔细想想,她可像是能进你们这种人家的?大奶奶是何等正派人,竟也遭人如是编排,咱们可不能当真。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
茜雪应了声是退下了,宝钗心中却有些不安。
薛家人寄住贾府,虽然一应日费供给皆是自家出钱,却始终不如住在自家来的方便。别的不说,贾府中人多嘴杂,若是薛家人一个不留神,竟得罪了什么人,传将出去,可是连带着将王夫人的颜面一起失了。因此宝钗越发留意,唯恐一个不慎,出了什么偏差,到那时候,只怕是在此间长住也难了,岂不是有违薛姨妈暮年之时和昔日姐妹厮守的心愿?
因这日向李纨打探姚先生之事,引得李纨失态,只怕有损平日同李纨交好之情谊,宝钗便寻思着该如何弥补,岂料她尚未想出什么好法子李纨竟在这日午后拜访了梨香院,当真是出乎意料。
李纨自贾珠死后,日日深居简出,除了伺候贾母、王夫人外,一向少出房门。想不到这日竟然主动造访,连薛姨妈闻讯都有些惊疑不定。因想着李纨是王夫人长媳,不好落她的面子,忙亲自款待。
宝钗见李纨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往自己身上打量,心中便已会意,知道她是专程来寻自己的,忙笑着说道:“上次大嫂子说的那个花样,我已经描了出来。只是针法上还有些疑惑之处,倒要请教请教。”三言两语,把李纨请到自己房中,奉茶之后,就随意找了个由头把莺儿和茜雪都支了出去。
李纨只管盯着自己面前的茶碗出神,半晌并不说一句话。宝钗也不催她。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坐着,好半天,李纨突然眼圈一红,幽幽说道:“她……如今还好吧。”声音轻得如同风中的叹息。
宝钗几乎怀疑她听错了。然而抬起头来看到李纨不同于往日的眼神,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什么。“尚好。”宝钗很快反应过来那个她是指谁,斟酌着说道,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浓。
正如宝钗向茜雪说的那样,她是不相信姚先生是贾府先前赶出去的姨娘的。因为她身上没有半点在大户人家生活过的痕迹。她那么张扬自信嚣张,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容忍自己居于姨娘的位置上,只怕只会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吧。可是,一向深居简出的李纨,分明是认得她的,难道说?
李纨却没有再说些什么,她深深低着头,身体仿佛石头一般僵硬,默默坐在那里。宝钗看不见她神情,也不敢问些什么。一时间屋子里静的仿佛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
但是终于有细微的抽泣声传来,竟是李纨在哭泣。她并没有哭出声来,但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李纨自贾珠过世之后,整个人都如槁木死灰一般,一张脸常年古井无波,少见笑容。贾府之中,宝钗还算和她走动较多的了,也从未见过她流露出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宝钗此时问又不好问,劝又不好劝,只是取过一方帕子来静静为她拭泪。李纨接过帕子来,又捂着脸抽泣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止住了。宝钗犹豫了下,并没有叫外头人打水来伺候李纨重新梳妆,自己取过暖壶来,往沐盆里倒半盆水,又寻了巾帕过来,亲自为她洗脸。这正是体贴她不欲别人知道之心。
李纨连声道“使不得”,忙自己接了过来,顿了顿又道:“你果真是个极细心又极有情义的,如此相待,我竟无以为报了。”说话时候犹带着一丝鼻音。除却二房长媳、贾兰寡母的身份,她其实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女子。比她年纪小不了多少的王熙凤犹自鲜活,她却整日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压抑着自己。虽然宝钗不知道因何原因,姚先生之事激起她这么大的反应,但如此哭过一场,又何尝不是一种纾解呢?
索性李纨平日里不施粉黛,倒省去了许多调脂弄粉的麻烦,不多时,梳洗妥当,两人重新又相对而坐,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李纨突然下定决心似的抬头说道:“我想见见她。”
这却是宝钗暂时无能为力的事情。一来姚先生之事牵扯到香菱的行踪,二来如今姚先生已从刘姥姥家搬出,三来李纨一个寡妇,上有公婆下有幼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难有机会出门,总之诸多不便。
宝钗遂斟酌着将姚先生曾寄住在刘姥姥家,因此得以与自己见过一面,现如今不知所踪的意思跟李纨说了,只隐去刘姥姥的来历和香菱之事,含糊着说这是薛家的一门远方亲戚。
李纨听后怅然若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圈又红了。
这日到底也没得出什么结果来。宝钗仍然不知李纨和姚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李纨也无法知道姚先生更多的近况。又过了好半日,李纨终于彻底平复下来,宝钗这才打开房门,由素云扶着她回去了,对外只说两人参详女红之事。李纨端庄守礼,宝钗素来稳妥,任谁也想不到这上头来。
这里薛姨妈便向宝钗说道:“你今个儿去老太太房里,可曾见到你林妹妹了?”不等宝钗回答,却又说道:“你二姨母今日来,也就是为了说这事。只怕今后林妹妹就在这里长住了。我原说,趁着她不在,你多和你宝兄弟亲近亲近,如今却是不能了。老太太言语里的意思,只怕是想亲上加亲,把他俩凑一块儿呢。把你二姨母愁的跟什么似的。”
宝钗想起日里见到黛玉和贾宝玉在梨花树下说话的情景,闷声道:“若是果真如此,看着倒也般配。只是他们两个年纪还小呢,过几年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薛姨妈只当她是想通了,喜道:“说的是,好歹你林妹妹还有三年孝呢,难道老祖宗忍心让你宝兄弟干等三年不成?就算她肯,只怕别人也等不及。你二姨母心中还是看好你的,你须加把劲儿才是。”
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了。宝钗心中烦躁的不行,却不好十分表露出来。正在敷衍间,突然见薛蟠从外面走进来,连声嚷着:“这府里要出大事了,你们听说了没有?”薛姨妈和宝钗都问何事,薛蟠就说听冯紫英言道,如今皇恩浩荡,准许内廷鸾與回家省亲,入其重宇别院,略尽骨肉亲情,京城中各家椒房眷属都在忙着修园子,说要盖什么省亲别院。薛姨妈和宝钗听说,也连声道稀奇。
这话说了没几日,果然见王夫人带着贾琏来说,省亲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宁荣二府合议在两府之中,量造省亲别院,一共三里半大,从东边一代借着宁国府里花园起转到北边,盖着省亲别院。因梨香院离此处甚近,唯恐大兴土木之时有所妨碍,便请薛姨妈另挑一处房舍居住,以免工匠进进出出,反扰了兴致。
薛姨妈是客,哪里好意思挑三拣四,最终贾家人殷勤苦留,客随主便,仍由贾政拍板定了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不提。
其实以薛家之富,京城中原有几处房舍。只是薛姨妈和王夫人从小一处长大,姊妹情谊深厚,离别了这许多年,只想着厮守,如今薛姨妈又是寡居,更不愿远离亲友。王夫人在贾府之中虽然贵为当家夫人,其实却是公婆不疼、老公不爱的,心中也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苦楚,每日里于吃斋念佛之余,也盼着和薛姨妈说说话,消磨时光。宝钗也十分体谅母亲的心意,再加上又有林黛玉和三春姐妹相伴,也不愿轻易分离。至于薛蟠呢,他早和贾珍贾蓉冯紫英一伙人混做一处,在一群纨绔子弟中如鱼得水,更不舍得移居远处。
几乎在薛家人迁移新居的同时,省亲别院风风火火地建造起来了。从荣宁二府的爷们到下头管家小厮一干人等,还有两府平日里眷养的清客们,各都领了差事。除贾政不惯于俗务,不好插手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贾蔷、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等人,各个都忙得不亦乐乎。
贾蓉因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这却是薛家的老本行之一,便三天两头跑过来讨主意,接连将薛家经验丰富的老人借过去搭把手。老家人回来的时候便咋舌说贾家如何把金山银山不算钱一般糟蹋,引得众人都议论纷纷,连薛姨妈闲来无事,也跟宝钗聊些闲话,暗暗说贾家这次只怕出血不小。
宝钗于经商上头何其有天分,当下就随口跟薛姨妈算了一笔账,言道这园子建下来,只怕没有十几万二十万两银子是打不住的,说得薛姨妈也是目瞪口呆。
第68章
薛姨妈闻言大惊,道:“怎么要用这许多银子?”
宝钗笑着回答:“这算什么?昨日我到老太太房里请安,正赶上下头人呈上园子的图样,大家在争着看。我看按上头画的地步方向,只怕有得忙活了,这还亏得有能人从中调度,省了许多财力。头一样,地皮是现成不用另买的。再者,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植物,皆可从东府会芳园及荣府旧园中挪就前来,纵使仍不够用,所添亦是有限。”
薛姨妈疑惑道:“既是如此说,又如何用得了一二十万两银子。”
宝钗道:“母亲仔细想想看,盖园子哪处不要用钱?人工、建筑用的木料砖瓦尚是小事,等到真个建成,材花银子呢。前几日听哥哥说,那蔷大爷带着几个人下江南去买戏子,聘请教习兼置办乐器行头,单这一注你算算有多少?”
薛姨妈定定神说:“我冷眼看着,若是以他们家平素的□□,只怕少说也要一二万两银子。”
宝钗笑道:“这还是懂行的价了。这事情虽不算甚大,里头却是大有藏掖。如今咱们关起门来说话,也不怕别人知道,我就着实说了,只怕蔷大爷年纪轻,不在行,虽下头有几个认真跑去讲价钱会经纪的人,到底又远了一层。母亲想想看,这里头的油水难道能少了?这样层层盘剥加码,少说也要二三万两银子。”
薛姨妈点头道:“我的儿,你说的很是。好在贾家家大业大,花的起。贾府里沸沸扬扬都传遍了,都说蔷大爷带了五万两银子去呢。”
宝钗道:“这个我倒是听哥哥说了,不是五万两。是用的他家存在江南甄家的银子,说支三万两用作采买戏子等之用,下剩二万两预备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
薛姨妈忍不住念佛道:“阿弥陀佛!快赶上当年我们王府预备接驾时候的做派了。”
宝钗笑道:“也就是快赶上,以贾家的谨小慎微,又怎么敢逾制呢。除了前头说了那两样外,打造金银器皿、安置各处陈设、乃至采办鸟雀,哪里少得了银子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沉默半晌,方道:“若果真要十几二十万两银子,他们哪里来这许多钱?咱们住在这府里两年了,可没听说他家除了田舍外还有什么产业。”
宝钗想了想道:“他们家百年积累,想来总是有些家底的。别的不说,单他们家东北上的庄子,只怕一年也能入近万两银子呢!纵使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打个对折,也有小五千两。”
薛姨妈提醒道:“难道他们竟不吃不喝了不成?”她是当家主母,自然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怎么一回事,何况各种红白喜事、人情往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宝钗便道:“姨父是五品官,一年的俸禄、各路官吏入京的冰敬、炭敬诸物,怎么说一年也能有几千两银子。加上这一笔,应付一年的日常开支、人情往来,是尽够了。遇到地里收成好岁租多的时候,只怕还有不少剩余。就算这些年府里人口多,事情多,前几辈总也攒下来些东西。再者,大姐姐成了皇妃,荣府门口车水马龙,下头人难道就没有什么孝敬的?”
院门紧闭,这日恰逢王夫人的斋戒日,她应在房中修持,想来是不会过来跟薛姨妈说话了。白日渐长,薛姨妈午睡之后,难免觉得无聊,到宝钗房中小坐,一边看宝钗做针线活,一边跟她说些闲话。既是关起门来的私房话,便也不怕旁人听见,母女两个就这么随意算着盖省亲别院的各项使费,感叹不已。
半晌,薛姨妈突然想起一事,问宝钗道:“如此说来,既是盖园子这么大的事,咱们是不是也该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