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四十,陆柏乔在他自己的小房间里听到隔壁房间的厉柯严接到了一个电话,没几句他就稀里哗啦换了衣服冲出门去了。
半夜出急诊,应该是高危病人,需要立刻手术。
隔天早上陆柏乔走出房门的时候,就看到躺在客厅地毯上的厉柯严。他睡成了一个大字型,手机摔在旁边,设了闹钟一直在震动,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应该是刚从手术台上下来。陆柏乔想着,轻手轻脚地走去厨房,检查了一下昨晚九点放在电饭煲里的粥,没问题。他从冰箱里捞出几个豆沙包蒸上,烧一壶水。
原来这块放在客厅地板上,光脚踩上去质感都很好的人造毛地毯是做这个用途的啊。陆柏乔把粥拿在手里,一边喝一边走到厉柯严身边,坐下来。厉柯严完全没感觉,翻了个身把地毯往身上裹了裹,继续昏睡。
陆柏乔也不去惊扰他,抬头看落地窗外的雪花。
今年真是反常,一月起滨海就开始飘雪,随后的二月整座城市仿佛被北境附体,铲雪车每天都要来回四五次。电视里反复播报“瑞雪兆丰年”,说到后来主持人都有些尴尬。
三月初,气温还是维持在零度左右,时不时就飘点细雪。
该开春的时节气温还这么低,往年手动换季的人们早耐不住了,纷纷变着法子开始穿新衣服。于是第九医院的呼吸科的大夫们也纷纷忙成狗,上呼吸道感染的患者就像走T台一样,来了一拨又一波。
“喂!前面收了个急诊病人,男的,大概四十岁这样。”
呼吸内科的几个医生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去管门口站着的急诊医生。
那小哥看陆柏乔正在埋头写病程,也不管他是不是住院医师了,拉住他说:“好歹去看一下啊小兄弟,我们那边看不出毛病来。”来不及等陆柏乔反应,就把手里的资料塞过去。
病史没什么特殊的,但呼吸衰竭进展飞快。
入院CT提示间质性肺炎,没什么渗出影像。
咦?陆柏乔拿起来仔细看。一个壮年男性,既往没有病史,发病这么急,进展这么快,莫名其妙啊。
“平时干什么工作?”陆柏乔随口问了一句。
“好像比较闲,开了个水果店,平时就店里坐坐,收收帐。”
“配偶呢?”
“早离了,子女也不跟着。”
“哦……那平时和什么人在一块儿啊?”
“……这他没说清楚,感觉就四处混混。”
陆柏乔又翻了两下病历,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这样。”陆柏乔把手里的纸交还给急诊医生,“我还是个实习医生,可能说的不怎么对。不过你先回去请检验科加急把输血全套做出来,床旁就隔离开,抽血打针全部戴双层手套,一会儿气管插管戴N95口罩和护目镜,对了,手上有外伤破损的人就不要安排去管这个患者。”
小哥听得一愣一愣的,想了想这些细节,反应了过来:“这难道是……”
陆柏乔不再管他,继续低头写自己的东西。门诊医生有些疑惑,兀自思索着出了门去。
下午的时候,急诊医生在天信上找到了陆柏乔,让他去一趟病房。
“刚才输血全套的数据出来了,HIV初筛阳性,已经拿同一个标本去复查了,等点时间就会有正式报告出来,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
“不会假.阳.性.吧……”陆柏乔嘀咕了一句。
急诊小哥拍拍他的肩膀:“我还真希望是酶没有洗干净。不过你说他这样,估计路边几十块一次的乱七八糟大保健做多了,没有戴套的意识,中招倒反而百分百了。怎么说,你这诊断还挺老司机啊。”
陆柏乔心里却有些复杂,他说不出来,就默默推开了小哥的手臂,往楼上走去。
他本想就这么安静一会儿的,但却在途中看到了厉柯严,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从病房里出来,也不晓得是怎么了,表情不是很自然,皱着眉头。
虽然说是住在一块儿了,但陆柏乔还是会下意识地怕他。旁边的小护士好奇地看着陆柏乔站在绿植后面,猫着腰等待厉柯严消失在电梯里。
陆柏乔舒了口气,正想走过去等下一班电梯,却眼瞅着刚才的病房里,有个熟人被推了出来。
……。
李跃。
…………????什么情况??李跃病了吗?
没见他说啊,陆柏乔拿起手机划开三人小群,里面还停留在昨天自己拍的便当画面上,没有提到李跃的身体问题。
护士长推着李跃往电梯走,陆柏乔站不住了,三两步蹿上去,拉住了轮椅:“你小子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怎么就住院了?还有厉柯严是怎么回事?难道还要动刀子吗?”
李跃被他这一惊一乍的语气吓了一跳,随后就笑了。
陆柏乔急得想要打人,他却摇摇头,伸手摸摸陆柏乔的脑袋:“没什么事啊小乔。我好得很,就是有点手汗症,要做个胸腔镜。你也晓得,汗手不好戴手套。”
陆柏乔看他笑得没心没肺的,这才放心。虽然反手就是一巴掌:“吓死我了你妹!这事你早点说啊!切个交感神经恢复时间很快,但你也好歹说一声呐,我都差点尿裤子了。”
“哎,你怕啥!我李跃再怎么说也是要再活五十年的人,手汗问题解决后就能放开学手术了,你放心,我肯定能超过厉柯严的。”李跃开始比比比吹起牛来,完全不像是过会儿要做手术的人。
陆柏乔算是放心了,但却想起了个问题:“胸腔镜的确不是大手术……你和周莜说过了吗?”
还在比比比的李跃立刻安静。他眼神往电梯按键上飘,似乎在研究怎么用念力按楼层按钮。
“……我要去打小报告了。”
“哎别!”李跃拉住陆柏乔,“她去跟一场脑外科的大手术了,要给她知道了肯定没法好好学,这次的麻醉师还是新聘请的麻醉科鬼才,要说就再等六个小时吧。”
他有些焦急,拉住陆柏乔的手用了力气,陆柏乔注意到了。
护士长看着他,似乎想笑。
就连一向老好人的陆柏乔,此刻也想捉弄捉弄这位朋友了。
“……说老实话,你们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在一起啊?”陆柏乔看着电梯里没人,弯腰问了他一句。
李跃听罢,横了陆柏乔一眼。
“你这话题跳的太快了点。什么在一起?我可听不懂。”
陆柏乔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什么听不懂?上次你送她口红的事情我还没忘呢!就那支毒苹果吧?酒吧里涂的那支?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给她的?还说是抽奖抽到了的?分明是自己去专柜猫了半天买的?”
这下换李跃傻掉了。
“……陆医生,这么多事情,你哪里知道的?”
陆柏乔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笑了起来:“你以为我这个老好人白当的?对不对啊,护士长?”
李跃猛回头,眼看着身后的护士长递过来一个诡异的微笑。
“现在整个内外科,可能只有她还不知道了吧。好了啊,你们俩也适可而止一点,我也等了很久了。”
李跃像是被逼入了绝境,眼球转转,冒出来一句:“别搞得好像只有你在等似的,我我我我,我也在等你的好消息啊。”
陆柏乔一脸意外地看着他:“什么?”
他是的确有些惊讶,自己暗恋导师的事情一直隐瞒得很好,现在应该只有一个半人知道而已。诶,不对,说不定辛海也知道了,那么就是两个半人。
那李跃知道什么了?
可还没等他追问出来,三人已经出了电梯。李跃接下来要进手术间了,他满脸都是占上风的笑容,得意地冲陆柏乔挥挥手。
“等下次值班的时候我告诉你啊!记得六个小时之后再和周莜说手术的事情!”
陆柏乔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朝他点点头。
陆柏乔觉得他的脸有些苍白,又回头看了一眼李跃。却只看到一只耷拉下的手臂。手心向外,颇为无力。
那瞬间他的心脏又疼了一下。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慌忙握住自己胸口的玉坠,想稳住心神,接着却迷茫起来。难道是爸爸在告诉自己什么吗?
可是他并不喜欢李跃啊。
……算了,明天问问辛海吧。他觉得有些难受了,朝空气摆摆手,似乎想说“没事了”。
这只是短时间的心理安慰,其实他自己明白的。
一时的不安没能在他心里停留多久,因为厉柯严的出现。
不,其实他一直都在的,最近只是越发鲜明了,让人无法忽视。让他无法忽视。
周六的时候,陆柏乔又看到了在地毯上睡成大字型的厉柯严。昨晚又是半夜动大手术,熬到了早上五点才结束。
陆柏乔今日轮休,也不急着叫醒他,就照例蒸了包子,把小菜放在餐桌上,一个人端着碗,坐在厉柯严身边,看着他睡得有些凌乱的脸,默默喝粥。
他把粥碗放到一边,俯下身子想要仔细看厉柯严,却又似乎不是想这么做,就这么十几秒。
“……你是不是很喜欢看我在地毯上睡觉啊?”厉柯严醒了,眼睛还没睁开来,迷迷糊糊地问身边的陆柏乔。
“没有。只是怕你忘了时间,我记得今天你还要值班吧,老师。”陆柏乔拿着粥碗站起来,“今天是红豆薏米粥,起来吃早饭。”
厉柯严一脸痛苦,翻身坐起来,慢吞吞地走到餐桌边一仰脖子喝掉了粥,却马上发出了尖利的惨叫:“……我去落枕了!!”
陆柏乔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肩椎在咔咔乱响。
“谁叫你老睡地毯啊。”陆柏乔把最后一个流沙包推到他面前,厉柯严却摇摇头,表示来不及吃了,就快步走进卫生间洁面刮胡洗漱。十分钟以后,他就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
“留海,不打算翻上去?”陆柏乔看着他披散在额头前的头发,觉着有些新奇。
“不了。今天没什么事情,放下来也无所谓。”厉柯严费力地穿好外套,吸了一口气。
这两天气温还没回上去,睡在地板上着凉落枕也只能怪他自己。
厉柯严掏出手机来,走出门去,没有和陆柏乔说再见。但后者却看到了衣架上的围巾,想了想,还是拿起来追了上去。
“老师!围条围巾吧!保护好脖子。”
厉柯严正在回复工作信息,听到陆柏乔的话,头也没抬,就回过身子来,等他把围巾递到自己手上。
陆柏乔跑到他跟前,看他没有伸手拿,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把围巾往他脖子上绕了绕,给他围好了。
厉柯严刚把信息发出去,就感觉到脖子一暖——是围巾的触感。他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吃惊地抬起头。
对面却是个和他一样吃惊的陆柏乔。
他们都很惊讶,一时间不分高下。
厉柯严清清嗓子:“那我走了,你赶紧回去吧。明天的报告也快点写出来,我晚点给你改。”
说完他就进了电梯,没有回头看陆柏乔。
此时户外温度降到了零下一摄氏度,空气湿度是百分之十,风速放缓至一米每秒,天空中云朵渐渐飘远,天气转晴。
“晚上回来吃饭。”蹲在地上的陆柏乔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知乎的黎医生允许我改写此HIV病例,微博已有截图备案,特放上原地址:/question/48792781/answer/112862478
行医不易,希望大家尊重良医们。
☆、第二十五回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要给大家打预防针。
毕竟是世情文,不可能有最完美的结局,虽然我会努力给大家最能接受的结果。
生生死死本来就是探讨了上千年的话题,我9 这里也不会刻意避讳。
如果接下来几章觉得难受了,不妨开些甜文出来吃吃。
天灾人祸是最悲惨的,我看实习医生格蕾的时候几乎每集都会哭,但我也没有就此不看,因为我爱的就是这种感觉。
不想一直没心没肺,我也想带给大家一些实质上的东西。
大家有什么感悟都可以说,留评论。我会很开心的。
厉柯严听着电子屏中天气的播报,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
这条是三年前,景依琳最不喜欢的那条羊绒围巾。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颜色太冷,不符合她积极向上的个性。
她总是不想改变,甚至想要维持一个性格姿态,她总是很年轻的,多么独立自信啊,追求厉柯严也是因为他初期锋芒毕露,单手挑战群雄的样子格外耀眼。这他知道。
后来结了婚,厉柯严有了安定下来的意思,但景依琳却开始不满足了。
两人不能言和,自然只有分开了。
这他也知道。
他留在了这里,她却还在往前走。这里不是她停留的地方,或许这只是一时间冲动而已,厉柯严却已经不可能再跟着她走,他也一直有自己的步调,只可能调整一次。
至于未来,他根本不想去多管。或许就这么工作一辈子,在这座城市里待个十几二十年,然后去全世界当编外手术医生,这就是他的归宿了。
他把车子停好,从地下停车场走出来,被被风吹的一哆嗦。天气变晴朗了,但也刮起了大风。路上走过的人们都拉住自己的衣领和围巾,面上透露出不耐烦来。
最近他总是有些迷糊,不大能理清思绪。这是为什么,其实他心里有点数,但并没有认真考虑过。
下午还有一台手术,周莜要跟着上来,算是见习。似乎新来的那个麻醉医生挺上进,熟悉流程之后每天都要跟着团队进手术间。
往办公室里去的时候,李跃正好换上了便服,背着包准备回家。他完全恢复好了,冲厉柯严抬手打招呼,似乎有点兴奋。
兴奋啥啊?告白成功了吗?
“厉老师!我告白成功啦!”他忍不住露齿一笑。
……哟嚯。
厉柯严白了他一眼,心觉刺眼:“你差不多一点。不就是告白么?有本事结婚了也这么高兴啊。”
李跃摸了摸自己的马尾:“那是肯定的。我要真结婚了,麻烦厉老师当个证婚人哈,只要别在讲话的时候揶揄我就成。”
厉柯严觉得他真是快活,也不想多与他交谈了,摆摆手赶他走:“行了行了。你今晚要坐急诊,别忘了回来。”
李跃响亮而干脆地应了一声,就拉起夹克的拉链,背着登山包出了医院大门。厉柯严目送着他年轻的背影跨上摩托车,驶入滚滚车流。
李跃的房子不在长悦区,而是在一江之隔的兰灯区。名字好听,却是实打实的握手楼,鸽子棚聚集地。别看建筑老旧,一平方也要卖到三四万,就算这样,每年还有许许多多怀揣着梦想的青年男女拎着行李,选择在这些地方住下。
李跃就是其中一员,他家里条件并不好,双亲似乎也不管他,由着小年轻走南闯北,读书挣钱。在三个徒弟中,李跃虽是最开朗最优秀的那一个,却也是最苦的一个。
有时候一些苦,的确不是用来说的,而是用来吃的。李跃应该很明白这一点。厉柯严最欣赏他这一点,自然也愿意倾囊相授。
过得这么辛苦,还有心情谈恋爱,看来他真是挺乐观的。
从他那种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孩子,要么就是非常干净,要么就是心思异常复杂。他们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但总多了些旁的念头,就不一样了。
做手术的时候,周莜很明显的有些焦躁,新来的那位麻醉医生坐在台前,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随口调侃了一句:“怎么,晚上有约会啊?”
厉柯严也想这么说,但发现这不大可能了,毕竟李跃今晚要坐急诊,周莜晚上要值夜班。医院约会,对女孩子来说氛围也太差了点,还是不提了,扫兴。
他今晚还是回去吃饭,虽然家里也有个人让他不知道怎么面对。
厉柯严残留着一丝苦恼做完了手术,回到办公室正想结束手上的文件早点下班,手机却突然亮了。
陆柏乔在天信上发来了一个抱歉的表情:“老师不好意思,今晚戴顿过生日,我给忘记了,晚上可能要很晚回去,您在外面对付着吃点吧,真对不住了/害怕”
厉柯严看了两遍,才发现自己这是被放了鸽子。
哎哟,他这还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晚上怎么办?
眉头不由得又是一皱,从门外奔进来的一个住院医师刚想开口,看到他的表情顿时弱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