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的安康也遇到类似的难题, 当晚没有航班飞机,许多长途大巴也停运,可是就算辗转去了春城,他也只知道陆杰去支教的小山村叫长息村,至于长息村怎么走, 春城地图上根本没有标出这个地名, 更不知打从哪个方向走才准确。
昝三邻只记得那一夜焦急地辗转到半夜, 满脑全是陆杰的身影,一时还是他初入高中时稚嫩可爱的面容,对他一口“三哥,三哥”的喊,眉角洋溢着张扬的青春,一时却是高三时,他呆呆的站在教学楼下,淋着寒雨回头朝他笑,落寞的笑里是死寂的孤独、凄怆、无助……
陆杰以为终此一生能与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心里眼里只有往后快乐的日子,直至在残酷的现实跟前摔个头破血流,才幡然悔悟,那些上苍赐予你虚假的幸福,不过是黄粱一梦,只为度过往后冗长的余生。
可是没有那个人的余生又太长,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孤身一人,怎么承载得住太重的伤悲?他等不到敲开幸福之门的时刻,因为死神已先一步抵达。
昝三邻抱着小正彦窝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际,邱粤喊醒了他,说特警已经把人送往了医院,只是情况不乐观,让亲属做好心理准备。
邱粤叹息着,其实陆杰的情况何止不乐观?只是他担心昝三邻知道真相后,可能坚持不了到达春城,才没把掌握的实情告知昝三邻。
彼时天公作美,安安静静的夜空将祥和带给了千家万户,一架私家飞机悄然滑过了帝都漆黑的碧空,落到临市机场时,天还没大亮,一早候着的陈启亮急忙登了机,见了已经红肿了眼角的昝三邻,心底的悲伤倏然更甚,却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转身落座时,悄悄转过头揩去眼角的湿润。
天蒙蒙亮时,等在H市机场的安康与吴凰也登上了这架飞机,昝三邻见安康鼻子红通通的,知道他是个性情中人,一定哭了一宿,不敌粤地的寒流,感了风寒了。
昝三邻也是个性情中人,想起凶多吉少的陆杰,眼眶一热,鼻子抽了一下,安康今早接了陆杰爸爸打来的电话,听到噩耗时,人踉跄着,差点昏阙过去,被吴凰安慰了许久,才平稳了情绪,如今被昝三邻一引,抽噎了一声,悲从中来,眼里哗哗的朝下流淌,两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两个小时后,飞机抵达了春城,一行几人下飞机时,安康看着邱粤抱着的一两岁的小孩,眉目与他极为相似,不由瞪大了眼睛,没由来的说了一句:“高承业也做了爸爸……”鼻子又是一酸,忙拿出纸巾擤了一下鼻子。
小正彦也被昝三邻带了出来,他不吵不闹,又坐在最前排,身边有萍姐与陈汪洋照顾着,原502室的人也在悲伤之中,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陈启亮沉着脸,看了一眼兀自沉浸在悲伤中的昝三邻,又看了一眼小心翼翼把小孩递给下属照顾的邱粤,陈启亮藏在袖口里紧握做拳的手松了又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眸里两簇怒火明明灭灭,却隐忍着没有发作。
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是陆杰上了四年大学的地方,毕业之后,他依照父母的意愿留在了这里,只是没有寻找与本专业相关的单位就业,而是自我放逐,去了某座偏僻的小山村做了个小学老师,那是个贫穷而落后的山村,通往小镇只有一条陡峭的山路,崎岖的山路坡陡坎深,山路十八弯,如同羊肠小道,人稍有不慎便会滚落山崖,死无葬身之地,故名“长息村”,村民十天半月才赶集一次,不是十万火急,外人绝不会踏入此村一步。
一行人再也没机会见到陆杰工作了半年的山村,他们在市委某副秘书长的指引下驱车四五个小时才抵达一个小县城,尔后又有一拨本地官员接见,有自以为聪明的人提议先吃饭,被市委某副秘书长训斥了一顿,大家才惶惶然引路。
再下车时,昝三邻看着挂起的牌子写着“安息驿馆”四个字,顿时如遭霹雳,浑身抖索个不停,嘴里先是喃喃自语了一句“不是这里……”尔后音量拔高了几度,大声道,“不是这里!我们要去医院,去医院!”抑制不住的眼泪决堤似的汹涌而出,打湿了整个脸庞。
邱粤也不管别人的目光了,心疼地把他搂在怀中,纵然是七尺男儿,也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低声道:“别难过,他也不想你这样的……”昨夜他就从救援的特警口中得知了真相,山路太难走,回来花了三四个小时,叫醒了沉睡中的村民带路时,小房间的门窗又用湿毛巾堵住,屋里还点燃了两盆木炭,人已经没了声息,再加上他是抱着求死的心理,两个手腕都割了道深深的划痕,鲜艳的血液将那床洁白的床单染成刺眼的红,像泣血的新嫁娘绣出的鸳鸯红锦,双宿双飞的鸳鸯锦没绣完,人已奔赴黄泉,站在奈何桥上翘首以盼迟来的情人。
昝三邻从喉咙里发出困兽一样的低吼声,他以前所接触的死亡,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颓废如程亦扬,他理解欧家宝当时的痛,却不知道,这痛是如此的噬心焚神,教人痛不欲生。
邱粤恨不得抹去他心头上的痛楚,一边替他拭去眼泪,一边叹息,那个一直喊他“二哥”的男孩,是真的永远告别这个世间了……邱粤虽然理解高承业的做法,却并不认同他的决定,不能给喜欢的人幸福,当初就不要招惹他。
陈启亮拭去眼角的湿润,想好言安慰昝三邻,可四肢冰凉一片,他也不曾料到结果竟然残酷冷漠,故人离世的消息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他怔愣着,脑海里闪过一帧帧他与陆杰互动时的情形,那么灵动活泼的男孩,耳旁仿佛还荡起他撒娇一样的话“再给我吃一块糯米糕嘛……”言犹在耳,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安康这辈子没掉过这么多眼泪,他强打精神,也过来安慰昝三邻,只是他的声音渐渐呜咽起来,眼睛也模糊一片,需要吴凰在一边搀扶。
因为出动了特警,惊动了这座还沉浸在大年初一喜庆里的小县城,原本寂寂无闻的长息村小学的老师成了随行官员们慰问的对象,没去打扰那具躺在棺木里的年轻遗体。
守在遗体旁的两个中年男女,应该是陆杰的父母,原本四十来岁的人,一夜之间两鬓似乎染了白霜,神色悲怆,目光呆滞,瞳眸里没有一点生气。
昝三邻不知道这对夫妻是否在悔恨当初太过断情绝义,他们或许是好人,对别人友善、宽容、平和,偏偏不是好父母,他们畏惧世俗的目光,害怕被人戳脊梁骨,成为左邻右舍茶余饭后奚落踩低的对象……
木棺很简陋,单薄得几欲承载不住这个面容沉寂的年轻人,棺内只放着几扎白百合,殓妆师已经给他上过妆,唇色依旧很苍白,像涂了一层霜,眉目却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唇边依稀噙着一抹浅笑,如同多年前临睡时,幸福地躺在被高承业铺得整整齐齐的床上一样。
昝三邻与安康先前嚎啕大哭,此刻只哽咽啜泣,似乎不想惊扰了他的睡眠。
“小杰最喜欢穿迷彩服了,咱们给他换一套吧……”昝三邻涕泗交流,脑中闪过陆杰穿上迷彩服时露出兴奋的笑容,悲从中来,脸上的泪痕就没干透过。
大家表示赞同,邱粤询问了陆氏夫妻的意见,他们呆呆愣愣的,已经没了主见,甚至连儿子喜欢穿迷彩服直至现在才知道,陆母悔恨莫及,怆嚎一声,嘴里不知说着什么,飞身往棺木上一撞,额头沁出一片鲜血,滴在冷硬的地板上,滴滴都是悔不当初的痛,人已在失子的沉重打击之下,昏死了过去。
大家一时呆若母鸡,陆父痛哭着上前抱住妻子时,官员们才问讯过来,七手八脚把人送往医院,只有旧日的同学没有离开孤寂的灵魂身边,直至迷彩服送来。
殓妆师听从馆长的嘱咐,过来再给客人装扮时,看到几个年轻男孩在给他的客人换衣服,叹息一声,他从业多年,第一次看到不怕脏晦给逝者换衣服的至亲好友。
昝三邻才发现陆杰很消瘦,冷硬的肌肤只剩下一层透明的皮裹着了嶙峋的骨架,手指因为消瘦爬满了干巴巴的皱纹,他的眼泪又汹涌而出,依稀还记得最后一次与他通电话,他还说天天吃鲜花饼,肚子都长了膘了,原来全是骗他的。
送别了陆杰最后一程,当一罐骨灰捧在安康的怀里时,502室四人抚着小小的骨灰盒又哭了一场。
前来接收骨灰盒的是陆父,他较之刚才又衰老了一些,背微微佝偻着,高高大大的汉子,走起路来却摇摇晃晃,似乎失去了往前走下去的动力。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夕阳斜照在温暖如春的城市上空,昝三邻却打着寒颤,没有温度的手落在邱粤宽大的掌心里,许久才回温了些许。
长息小学校长喘息着跑来,手里提着一袋什物,对着陆父绝尘而去的轿车喊道:“陆先生,陆老师留下的日记……”可惜车子拐出了安息驿馆的大门,不知去了何处。
这袋遗物最后落到了安康的手里,重要的钱包和手机早就送还给陆氏夫妻,这些零散的几件小物品是被有心人整理出来的,一本励志哲理书籍,一支钢笔,一本上了锁的笔记本,一串只挂了两把钥匙的锁扣,且有一只水晶的青蛙挂坠做装饰,这挂坠502室的人都认得,他跟高承业的耽美文库里,都挂着这一款挂坠。
邱粤在众人的默许下,用技巧打开了那道简易的锁,笔记里的内容也公诸于世了。
笔记很厚,从大二开始记录点滴的生活片段,学习、朋友、理想、亲情,直到离世前几页,才录入了关于爱情的片言只语。
“我终在等候,他却没有来,或者再也不来,当年去韭菜岭的约定,只好取消了……”
“很久没吃这么饱了,可是,我却吃不出味道了,表哥,我死了,你也解脱了。”
“我要去天国等我的Mr.Right了,再见,别怀念。”
安康看到最后那一页时,抽抽搭搭的语不成话,他取出手机,陆杰发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正是笔记本最后一天记录的这一句话:胖弟,我要去天国等我的Mr.Right了,再见,别怀念。
或许,他只想高承业别怀念,因为这一世相欠,下一世的轮回里,可以再续缠绵。
第200章
即便是春城,冬天也是极早天黑,五六点的天色已经擦黑,大家奔波了一天,再折回春城肯定更加劳累,于是决定在这个僻远的小县城留宿一晚,这座还没摘掉贫穷帽子的小县城消费不高,最顶级的宾馆也只是三星,只是大家不是来观光游玩,吃住上不怎么讲究,当晚草草吃了一顿,也无心叙旧,各自心事重重的分头回房就寝了。
小正彦留在春城,由陈汪洋与萍姐照顾着,视频时,小家伙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连“在家”也吝于回应。可儿子再冷淡,没抱着小家伙睡,躺在床上昝三邻心里总不踏实,事实上,他今天过得很不真实,到现在还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不怎么清醒,渴望这一切不过是冗长的梦境里上演的一出诀别的折子戏,梦醒了,一切就又恢复原样了。
可惜昝三邻没有学会自欺欺人,兴许是哭得多了,精神恍恍惚惚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破膛而入,掏走了一角,又麻木又疼痛,难受至极。
小县城的夜很宁静,远处有人点燃了烟花,只在夜空闪烁了一阵,便沉于一片空寂,马路上偶尔有呼啸而过的轿车掀起一点浮华的喧嚣,很快一切又陷入悄无声响的宁静,安静到能听见枕边人呼出的气息。
昝三邻缩在邱粤宽厚的怀里,耳朵往他赤裸的胸膛蹭了蹭,寻找个习惯的位置侧耳聆听他一声声有力的心跳声,和以往一样的节奏,却不一样的感触,与之为伴,今生之幸,昝三邻眼里噙着泪,悄无声息的滑下脸颊,一颗颗汇入邱粤的胸口里。
邱粤叹息一声,手臂收紧,翻身把他压在怀里,以唇为拭,轻轻的,慢慢的,将他脸上斑斑泪痕一一吻去。
“给我……”怀中人双手攀上他的肩膀,嚅动的唇发出脆弱无助的邀约。
不在情欲中燃烧这份苦痛,昝三邻根本不懂怎么排遣内心的焦灼与无助。
在情爱上,昝三邻由来不似邱粤那样索求无度,他甚至在私底下诘问过邱粤为什么需要这么大,得到的答案当然是无赖至极教人愤怒又羞赧的宣誓。
邱粤素来是以床笫上挑起昝三邻性欲为傲的主导者,昝三邻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主动,每一回若在第一时间没得到邱粤的回应,他便会羞赧得无地自容,像灯火阑珊里那抹身影,不及时扼断去路,下一瞬便湮没在人群里无处寻觅了。
可这一次,邱粤不似平时那样欣喜若狂,他垂下眼帘,怜爱的亲了亲他的鼻子,又与昝三邻唇舌厮磨了一阵,才低声道:“你累了,早点睡。”
昝三邻也不似平时那样,求欢遇上一丁点的婉拒便寄颜无所,鸵鸟似的把脸埋入沙子里不要见人才好。这一回,他用光洁的脚极致挑逗地来回摩挲着上位者壮健的小腿,动作不娴熟,略显粗鲁,却还是如愿地感受到了抵在腹下的那一处又硬了起来。
“我想要,给我……”怀中人的语气里没有得意,没有揶揄,依稀带出一丝焦灼的祈求,热烈而苦痛。邱粤眸子幽深,挫败地喘着粗重的气息,他支起了腰,蛮横地褪下昝三邻的衣裤,惩罚似的将他那双光溜溜的大腿大大的分开,几欲以羞耻狂躁之势直捣黄龙,不给怀中人一点舒缓的时间。
“嗯!啊……”身为始作俑者,昝三邻积极投入情欲的漩涡里,只在高涨亢奋的律动里,失控地溢出甜腻的哭泣,或许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喊得过大,他下意识的抿住唇,再以手背掩覆,除了几声难耐无措的呻吟倾泻而出,昏黄的双人床里只流淌着暧昧不休的情色。
次日,一行人起得很晚,大概整宿不怎么好眠,昝三邻尤甚,日上三竿时才幽幽转醒,邱粤不知与谁通电话,低沉的声音在盥洗室里徘徊,床畔一侧早没了温度,昝三邻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失神了半晌,才知羞识廉地用被褥盖住了头,期翼能把昨晚的放荡孟浪全部抹去。
羞耻归羞耻,昨日的那份疼痛得几欲窒息的痛苦终于消散了许多,昝三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昨夜两人做得激烈,也没有任何的安全防护设施,日期也是接近于危险期范围,他暗自祈祷上苍,如果可以,就让刚刚成为游魂的小杰投胎过来吧……
昝三邻不迷信,可如果真的一击即中,他一定把腹中小孩当成小杰看待……不,一定好好疼爱他,让他享受最完整的亲情,将来遇上了命中注定的人,一定为他排除万难,将陆杰所缺失的那份爱,全部弥补在他的身上,不让他遭受一丁点的委屈……昝三邻苦笑一声,明明知道这想法很可笑很玄乎,偏偏滋生了就再也放不开。
一行几人用过了午餐才驱车返回春城,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昝三邻久违的晕车再犯,胸口堵着一团浊气欲上不下,难受得在途中吐了几回,邱粤在一旁悉心照料,又是纸巾又是矿泉水,宛似昔日时光的情景再现,黑眼圈的安康鼻子抽了抽,眼眶又湿润了一阵。
那位市委某副秘书本打算到了机场,就完成了接待邱粤的使命,哪料机场有吃瘪的游客跟导游起了剧烈的冲突,好像因为彪悍的民风受到了节俭的游客的挑衅,多名旅客参与了争辩,世态升温后发展成了愤而动手,有人受了伤,现场被执勤的警察与闻风而至的记者围个水泄不通,场面极为混乱。
毕竟是本市官员,市委某副秘书不便在大庭广众下露面,打着哈哈说附近的花市正迎来交易高峰,值得一看云云,大家也体贴,这么多的记者,一旁的私家飞机又那么明显,怎么可能不引起嗅觉灵敏的狗仔们注意?即便对花市兴趣缺缺,但为了机主隐私着想,大家只好去花市逛逛,等机场驱散了人群才回去。
驱车半小时,春城最大的花市也呈现在眼前了。
那位委实某副秘书也算是有头脸的人,新年伊始也不好出现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与邱粤握手离去后。同行的人这才没了拘束,尤其是吴凰,他在家人的安排下成了h市政府主管市场的合同工,见惯了高官显爵,也只是远远的看着,不曾有过并列齐行的荣幸,这一次与春城的副秘书长同行,他想平和以待,偏偏身体还是绷得很紧,战战兢兢,气儿也不敢大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