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江楚生早已不是中元教的教主了。
武当众人都极重义气,虽然武当掌门不会同意他们贸贸然前去报仇,但说不准有一两个,就单枪匹马地闯过去了,为此,江元白又说,他潜入中元教营救师兄时,遇到了江楚生的儿子江顾白,江顾白比江楚生好多了,因为天性善良受江楚生冷落,于是,他与江顾白一起合谋,将江楚生那个淫魔拉下了马,并且废他武功将他囚于地牢,江顾白极恨江楚生,甚而打断他四肢断了他全身经脉……他见大仇得报,师兄又着实体弱,因此,便不管剩下事情,将陆玉弘救回了武当派……
虽然他没有趁机将中元教一举歼灭,但是先救同门这个举动却让武当众人均是点头,听到江顾白将江楚生弄成那个样子,他们又是抚掌称快,又是暗叹,魔教中人果然心狠手辣。不一剑杀了也就罢了,毕竟是亲生父亲,怎么还这样折辱。只怕江顾白天性善良是假,借机夺位是真,江元白也被他骗了。
好在,江元白和陆玉弘都平安地回了武当。
江顾白在书房内,看着那一叠情报眼皮子直跳。许久,放下那些纸张,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教主,你的面色不是很好……”贴身婢女素心轻声地道,取来一块热毛巾替江顾白擦了擦脸,又为他整理了一下桌子。
江顾白捉了她的手腕,低低一叹,道:“元白他也太坏了……”做下那些事也就罢了,竟然还推到自己亲爹头上。若非亲眼所见,他从前连想也想不到。
素心脸一红,道:“教主此话差矣,若是二少主他不那么说,岂不是叫人生疑么?”
江顾白自然明白江元白的用意,然而,想到那被囚于地牢的江楚生,不免暗道,当年江楚生为人自傲狂妄,于江湖上闯荡时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只不过,那些女子都是自愿贴上江楚生的,江楚生从未用过下作手段,江元白此举,若是让江楚生知道,只怕气得够呛。
这么想着,江顾白却是有些心血来潮,自从江楚生受伤被囚,他几乎从未发火,从未发疯,他毕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何况他如何中计这事并未传开,于他名声无损,如果,江楚生知道自己的名声被败坏成这样,他会暴躁发怒,恨不能杀了江元白么?
几乎未见江楚生生气发怒的样子,江顾白着实有些好奇。
好奇归好奇,江顾白也不是有那等蔫坏心思的人,将桌上东西一并整理了,江顾白起身道:“素心,你去准备些酒菜和伤药,还有木板与草药……断骨敷的。”
素心福身道:“是。”
江顾白走到一边,将一个暗柜打开,只见里头一溜烟的小瓶子,毒药春药迷药什么药都有,里头有一瓶白色药塞堵的,他选了那瓶,将上头写的“麻沸散”三个字揭下。
“教主,你要这些药,难道是要去看那位?”素心拎了一个极大的盒子来,将盒子打开,里头甚而有纱布与小刀。最底层,是许多木板与绳子——素心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了。
江顾白见她心思细腻,连火折子与蜡烛都已准备了,心中一软,坦诚道:“……他现在武功尽失,手脚俱断,日日被那些粗手粗脚的下人服侍只怕不好过,现在元白已走,让他好受点,也是应该,至少,这人之三急,也不好全让人服侍。反正他这辈子都要被关着了,怎么说他也养我一场,虽对我不好,但也不坏。”
若说江楚生从前,那自然不能说是个好人,只不过,他虽然作恶多端,仅凭个人喜怒断人生死、杀人夺宝。被囚禁一生,也差不多可偿还他的罪孽了。
活着,有时候比死痛苦多了,何况江楚生是那般自傲的人。
素心低声道:“他不会感激你的……教主,你……你为何……?”明明,江楚生对江顾白,几乎可算得上漠视。
江顾白摇了摇头,淡淡道:“我做这些,也没有想让他感激我。”
不过为求心安而已。
虽然江楚生不是个好人,而且杀了他亲爹,但是,他这十七年的养育之恩,未曾短缺了他的衣食住行,琴棋书画、刀枪剑戟,他培养了他,也让他不至于目不识丁,他给他的,早已是他难能报答的。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江顾白想到了这句话,略略自嘲一笑,他果然不是江楚生的种,连看着自己便宜老爹死都做不到,他的心一点也不够硬,当初江楚生,甚至还因为他不够冷血无情斥责过他一顿,然而现在看来,他当初所斥责的,现下却要感激了。
知他心意已绝,素心不再多问,替江顾白拎了那大盒,陪他出门。
走过一段,江顾白伸出手去,道:“素心,你回去吧,暗牢阴湿,女子受不住。”
这里离暗牢分明还有一段距离,素心明了他对自己一片爱护之心,笑了一笑,并不推辞,将大盒交到他的手上,道:“教主此去,保重身体,那暗牢阴湿,教主虽是男子,多待也于身体有害。”
“放心吧,我有内功护体,没事。”
素心抿唇一笑,福身告辞。
江顾白拎着盒子,行至后山,守门二人肃穆之色立刻变作恭敬,拱手:“参见教主。”
江顾白阖了阖首,走进大开的洞门,他的脚步很慢,步法也很诡异,中元教暗牢修建在山峦之下,洞门内有五处机关,一天内各机关不定时变化五次——那是江楚生自创的关卡,怎么诡异怎么来,每种变化配合,正有二十五种变化,合五五梅花之数,纵使熟知机关变化,也未必能成功闯入、成功逃脱……
除非,如他一样,记住这入内的步法方位。否则,触动一次机关,死是不一定会死的,但是,被这山中重重暗卫包围,就算能用教主身份挥退他们,丢脸也是丢脸的。他另辟蹊径,找出一条不会触动机关的道路,这件事,连江楚生都不知道。
江顾白走入最里的那处牢房,两个看守江楚生的人正在一边桌上喝着小酒,小声叙叙。
一人道:“要看守一个废人,害得咱们一个月才能出去一次,管事说会换人,然而一个半月也没换。”
另一人道:“是了是了,他定是故意找我们的茬,明知道我们是龙总管推荐的,却偏让我们来这里……”
“哼,他是故意想让我们吃苦头,明知道这人四肢俱断,还要我们伺候,等我们出去了……”
“等我出去了……”
江顾白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上回江楚生说照顾他的那些人不用心、没他好的话来。
“啊,教主!”两人中较瘦的那人眼尖,看见了江顾白,惊呼一声,面色一变,惨白着脸跪下,甚而弄倒了一边的椅子,“小子胆大妄为、竟在背后编排管事不是,求教主恕罪,饶我一命!”
“求教主恕罪,饶我们一命!”较胖的那人回头,见到江顾白也是吓得哆嗦,立刻也跪下,两个人都抖得像个筛子,不住磕头。
“砰砰砰”之声传来,只消听声音,就知道他们用上了极大的力气。
江楚生御下极严,下属言上头人的不是,至少要断一手一脚,并且,还得要那上头之人宽宏大量才行,否则,除护法法王与各堂长老,别的人都得经受酷刑。
江顾白静静地听他们的求饶,听了好一会,才道:“既然那周管事说一月之内会差人前来换岗,没有换,便是他的过错……不过你们擅论上级是非,无半点敬畏之心,于情于理,也该受罚……”
“求教主饶命!属下知错了!”
“求教主饶命!属下知错了!”
两人一同求饶,江顾白思忖着道,江楚生武功被废,但是内力还在,只不过他经脉皆断使不出来,有也似没有一般,这两人在外说的那些话,以江楚生的耳力,自然听得清楚明白,虽然他先前故意让他们俩多求饶一会,叫江楚生听了出气,但只怕在江楚生的心里,不杀了他们不能平愤。
其实,这两人实在罪不至死,莫说有些背景的,就算是没有背景的,在这阴湿的暗牢里天天伺候一个废人,那又如何会甘心?
“罢了,你们先退下,我会去找周管事,等周管事找人换了你们,你们自去刑堂领二十鞭!”
二十鞭对成年男子已是酷刑,两人闻言,面上却不约而同闪现惊喜之色,磕头道谢:“多谢教主,多谢教主!!”
不用缺胳膊少腿,领二十鞭,已是极大的宽容。
江顾白等他们磕完了头方才开了江楚生牢房的门,拎着那大盒子走进这处密室。
江楚生仍旧那副样子,比之前干净一些,但仍旧脏乱,透了肩膀的铁链又沉又重,染上了新的血印。他断了的两手高高悬起,而断了的腿,也在膝盖以下不自然地跪在地上。
江顾白走到他面前,蹲下。
江楚生动了动眼睫毛,抬眼看他,看见他的面容,唇角慢慢弯了起来,“怎么,你又来看我了,江教主?”
照顾他的那两人和他在这暗牢中,外头自然有人送饭,送饭间,透露透露外头的事情,本就理所当然。
“我这次来,是想替你接上手脚上的骨头。”
江楚生面色一变,眯了眯眼道:“罢了,江某贱命一条,既已到如此地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江教主不必可怜我,我好歹二十有八,这么大的岁数,难道还要求人垂首可怜不成?”
上回江楚生想对江顾白用情感战术感化他,结果被他一通好堵,既然江顾白知道他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所谓的帮助,不过是同情罢了,令人厌恶的同情。江楚生虽有别的念头,可是江顾白如果只是同情他,根本没有半分用处。
江顾白道:“我不是可怜你。”
江楚生冷笑一声,他的笑声有些嘶哑,似乎许久没喝水了。
江顾白顿了顿,将自己带来的大盒子放在他的面前,低声道:“你的伤已过了许久,虽然你的内力未失,但这牢里阴湿,再不治只怕留下一生的病痛。”
江楚生懒懒看他一眼,垂下头,淡淡道:“这一生都要囚在这里了,就算有病痛,那又如何?”
说着,他却是抬了抬眼,望了江顾白一眼。
江顾白皱了皱眉,没有接他的消沉之语,伸出手去,轻轻地搭在江楚生的腿上。
江楚生双目一利,登时向他刺来。
江顾白低声道:“你一直跪着,只怕身上心理都不好受,我将你手脚接好,至少你可打理打理自己,不教自己交到他人手上,看人脸色……”
江楚生目光动了动,垂下眼,低低一笑,“如此一来,还要谢江教主的好心了。”
江楚生这话难说含了感激,江顾白闻言并不介意,而是将他腿上布料撕开,查看了一下伤处。江元白虽断他四肢,但是手法老练,并不会多出许多碎骨教他难以愈合,江顾白在他伤处附近按了按。江楚生盯着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声哼也未哼出来。
“看来愈合的希望很大。”江顾白检查了他另一条腿,而后将他吊在头上、扭曲的手臂也检查了一番。
江楚生低低道:“你就算治好了我,我待在这里,手脚也是用不?div align="center"> 降摹?br /> 江顾白听不出他这话的言外之意,站起身,看了他一眼,“如厕,总用得到吧?”
江楚生的面色一变。
自然,他手脚俱断,人之三急都是那伺候的人帮忙,虽然不是完全帮忙,但是,光是这羞辱,就已可让普通人羞愤欲死,何况是他这样傲气的人?
江顾白没有去看他不善的面色,其实,在这暗色下,他本也看不真切江楚生的表情,他将墙上的机拓打开,将锁链缓缓拉出,不拉扯到江楚生的手臂和伤处。
等拉了一尺来长后,他将江楚生搀扶起,将那大盒子里的东西全部取出,让他坐在盒子上。
坐在这上头自然很是滑稽,江楚生抿着唇,一句抗议也没说。
江顾白吹燃了火折点燃了烛台,将麻沸散递到江楚生的嘴边。
江楚生垂下眼,“我不吃。”
“会很痛……”
江楚生眼皮子掀了掀,“不吃。”
既然他不怕痛,那就算了。江顾白没有坚持,将麻沸散放在一边,拿出白布与剪子,还有一大坛子的酒……
“本来是要带点热水的,但是,太难带。”江顾白边说,边将酒倒在白布上,替江楚生把伤处附近擦了个干干净净。
他的动作很快,但是也很轻,几乎没有碰痛江楚生,江楚生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这个便宜儿子一般,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这么熟练的样子,不太像是第一次给人处理伤口。而往日里,他让他学医,他本应只有理论知识却不知道如何真的动手……
江顾白捏上江楚生的腿,忽然道:“你这里已快好了,若要痊愈,我需把这处重新折断……”
江楚生皱眉道:“你折便是。”
江顾白看他一眼,“或者我给你一块布咬在嘴里?”断骨之疼,再硬的硬汉也是忍不住的,那已不是精神能忍受的范围,或者说,那是身体自己的叫喊,而不是人本身。
江楚生目光动了动,又道:“你折便是。”
江顾白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下手一折……
咔擦一声,江楚生闭眼闷哼。
江顾白的手竟似抖了一下,碰到了他的伤口。
江楚生睁开眼睛,目中有锐利,额上有汗水。他仿佛是在质问,质问江顾白是否故意弄疼他。
江顾白吞了口口水,方道:“我从前,只给自己,和……和白花治过,在人身上,还没有。”
白花,是江顾白养的一只猫,或者,是狗,江顾白共养过一狗一猫,狗狗死了,而后他养了只猫,和狗叫一样的名字。小时候江顾白和猫狗同吃同睡,很是“天真善良”。江楚生巴不得他玩物丧志,自然不会去训斥他耽于享乐,唯一训斥过他的,基本上只有他心慈手软一条——中元教之人竟然心慈手软?听听都觉得丢脸。
“只不过,我也无法找人练手,江……请多担待。”现下他已不是中元教教主了,江顾白没有再叫他教主来刺激他,他将药膏抹在了江楚生的腿上,用木板固定、长布包扎。
效仿着先前那条腿的做法,江顾白又将江楚生另一条腿折了,上药包扎,等连他两条手臂也弄好,江顾白抹了抹头上的汗水,不由看向他的肩膀。
那锁链透胸而过,已快和肉长在了一起。
“怎么,你想替我解开么?”江楚生淡淡道。
江顾白微微皱眉,摇了摇头,替江楚生续上四肢已是他能做的最大的帮忙了,若是将那锁链解开,让江楚生行动自如,他虽经脉断了,用不出武功,万一……叫他逃了呢?这世上法子那么多,无法肯定没有接上经脉的医术。江元白能将他关进来,本已是幸运了,他并不能保证,自己若不小心放了他,还能否有人那么幸运,将他抓回来。
“顾白,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招人恨?”
江顾白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江楚生是中元教教主,中元教一向被称为魔教,既然是魔教,教主当然招人恨。然而,他毕竟厚道,江楚生都落得这般下场了,他也不好去刺激他。
“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比我还更招人恨?”
“什么?”江顾白动了动唇。
“伪君子。”
江顾白一愣,这才发现江楚生双眼眯起,目光闪烁地看着自己。
“伪君子么……”江顾白沉吟,半晌却是道,“伪君子对人好,总也需要些回报的,我对你好,图什么?”
江楚生冷笑道:“自然是图你的良心,顾白,我对你并不差,你这般看着我被那小畜生折磨,冷眼旁观,我好歹也养了你这么久,不管怎么说,养恩比生恩大,你替我续上四肢,难道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良心不安?”
此话诛心,原本想当什么也没听见的江顾白瞳孔微缩,站起来后退了两步。
江楚生轻轻一笑,道;“看吧,你的良心,其实,你的良心也不过如此……”
江顾白的心跳有些急促,有些快,先前江楚生那般看着他说那般话,不可否认的,他的心事被戳中了,虽然江楚生杀了他亲爹,但是他养了他太久,而杀他生父之事也已过了太久,江顾白明知道自己不该对江楚生心存愧疚,但是这份恩情实在是难以报答,他只是压抑着,让自己的理智做出更好的选择。
“……你想激我放了你。”江顾白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茶色瞳子盯着他,“你在故意激起我的愧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