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免漕粮?”弘历喃喃道,他当真从未想到过这一层。听到和珅的提议,永璂却皱起了眉头:“儿臣以为,此举不妥。江浙、山东这些省份,按照规矩历来都是要缴纳漕粮的。如若开了宽免的先例,有一就会有二,再想从严而治就难了。”
和珅没料到此时永璂会横插一脚,却也感叹,这位十二阿哥倒真是把帝王心术学了个十成十。只可惜,许是从小得的关爱太少,行事聪慧有余而宽仁不足。
和珅温声道:“此言差矣,如果此时不宽免漕粮,百姓迫于生计,极有可能会铤而走险,揭竿而起。这样的民众,才是最容易被歹人所利用的。仁德和教化,在适当的时机,能够稳定民心。若像阿哥方才所言,目光就不够长远。虽能保住眼前的岁利,却无法让国家长治久安。”
永璂被他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狠狠地瞪了和珅一眼。弘历却被和珅那句“揭竿而起”说得一愣。
和珅竟然说中了实情,是巧合,还是他也知道?如果不及时改变,王伦起义就会在不久之后爆发?
和珅的心神都放在永璂身上,因而没有留意到皇帝打量的眼神。片刻后,他听见弘历缓缓道:“就按你说得办吧,拟旨免除一应省份三年的漕粮。”
☆、第四十九章
在徐绩、国泰下狱的同时,和珅开始翻阅国泰等人的族谱。富察氏是满族八大姓之一,除了富察·顺泰为直系正支祖宗外,还有后代分居在全国各地的富察氏旁支。根据国泰家藏的族谱,国泰这一支的祖宗,应当是清顺治年间的保和殿大学士,富察·额色黑,世居在讷殷河上游。轮到国泰这一辈,正好是“国”字辈。
“赵妍晚......”和珅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在国泰和徐绩之间,和珅其实是更怀疑国泰的。
虽然国泰努力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但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兴奋之色。就算不是他授意的,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国泰是知情的。
打从孝贤皇后和悯哲皇贵妃去世后,弘历身边便已经没有了富察家的女子。逝世的这两位,都出自富察氏的正支。身为旁支的国泰在趁东巡的时机,动了将本支女子送进宫的心思,也是有据可循的。
可是,为什么会姓赵呢?
和珅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和大人......是我,钱沣。”
和珅起身开门,就见钱沣冒着雪站在门口。
“钱大人......快进来。”和珅将钱沣让进屋,又倒了杯温热的茶水。
“不知钱大人深夜拜访和某,所谓何事?”和珅也坐到了茶几一侧,温声问道。
“实不相瞒,下官这次来,是想请教和大人,徐绩一案的进展?”
和珅抿了口茶,笑道:“案子明日就开审了,徐绩、国泰私自挪用库银,倒卖税粮,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已经找好了相关的人证,明日他二人定难脱罪,钱大人你就放心吧。”
钱沣笑着点点头:“和大人雷霆手段,在下佩服。那日开查银库、粮仓,大人细致入微的观察的确将下官震住了,实在是高。”
和珅摆摆手,无奈地笑道:“眼下,我倒不担心案子的事情。只是有一事,和某是为之焦头烂额啊。”
钱沣疑惑道:“不知是何事,竟让和大人如此为难?”
和珅拨了拨茶杯,轻声道:“钱大人可知道,什么情况下,女子的姓氏会与本家不同?”
钱沣一愣,迟疑道:“这......有可能这位女子从小被过继给他人,也有可能孩子从小体弱多病,请了高人给她赐姓保命。”
“哦?”和珅挑了挑眉,他倒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和珅叹息一声:“钱大人,我现在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也不瞒你,你可知国泰一族中,可有女眷姓氏不同于本家?”
“国泰?”钱沣一惊,见和珅表情认真,便细想起来。
“和大人......您别说,还真有......”钱沣忽然一拍大腿:“我隐约记得,数年前我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时,曾听说过当地有一户人家的女儿,一出生父亲便殁了。当地人都说这女孩儿命太硬,克死了亲爹。她的家族信以为真,不敢再留她,将她与她的母亲赶回了江宁的娘家。当年还是名噪一时的丑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女孩儿应该就姓富察。因为是大姓,我记得格外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这桩子事,这女孩儿也该是个大家闺秀。”
和珅闻言登时激动起来,拉着钱沣急道:“钱大人,你再好好想想,能不能记起那女孩儿的名字?”
“这......”钱沣犯了难,“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女孩儿的名字也无甚特别的,下官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三个字的汉人名字,叫赵......什么......”
和珅的语气兴奋极了,他大声道:“赵妍晚!”
钱沣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点头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下官当年还纳了闷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的就起名叫妍晚。要是改晚作婉,方才是祝愿之意。”
和珅松了一口气,终于确定了赵妍晚的身份。如他所料,赵妍晚就是国泰手中的一颗棋子,如若被皇上看上了,富察家便又能成为皇亲国戚。枕边风一吹,国泰这个引荐人的仕途自然是一帆风顺。若是皇上看不上,赵妍晚便成了一颗弃子,怕是只能回到江宁,随意寻个人托付终身了。
国泰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弘历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他的把戏。这一招棋,反倒成为了国泰身上的又一处浓重污点,种种罪状加起来,国泰想要脱罪的希望便越发渺茫了。
钱沣回过神来,方才好奇地问道:“和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位赵姑娘的......”
和珅笑道:“不过是查案时发现的端倪,现下时间也不早了,钱大人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公堂之上还要断案。”
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和珅话里话外都透着送客的意思。
待钱沣离去后,和珅理了理衣衫,将赵妍晚的身世在心中过了一遍,而后披上大氅,往弘历的住处去了。
侍卫们早已习惯,和大人每日都要来上一两趟,时间久了连询问的功夫都省了。
只是这一回,和珅来得不巧,正碰上来送燕窝的惇妃。
和珅走进院子时,惇妃正端着托盘从弘历房中出来,夜色中表情有些模糊。
和珅对这位十格格的母妃素来是欣赏的,能教出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儿,惇妃也一定是个妙人儿。
和珅怀揣着善意上前行礼。怎料惇妃瞧了他一眼,也不叫起,就这么让他跪在雪地里。
幸好大氅上的毛十分厚实,隔绝了膝盖下的寒意,否则非得把腿冻伤不可。
和珅面色如常,甚至还有空去想,惇妃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是从何而来。
惇妃一手拿着托盘,把玩着自己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间或地瞄两眼和珅。
见和珅不仅没有慌乱,唇角反倒呛着一抹笑意,顿时怒从心头起。她突兀地将涂满蔻丹的手伸到和珅面前,在宫灯的映衬下就像女鬼的爪子,十分骇人。
和珅左右是瞧不出哪里好看,可惇妃的语气中却充斥着满满的炫耀感:“这是皇上去岁赏给本宫的,内务府统共就这么一盒,皇上惦记着本宫,便将它赏给了我。”
和珅觉得惇妃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模样格外可笑,这样语焉不详的说辞,也不知道她是说给和珅听的,还是说与自己听的。
惇妃说完,便盯着和珅的脸,希望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慌乱与不甘。然而,她注定要失望了。和珅脸上,仍旧是浅笑着的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这样一来,反倒显得自导自演的惇妃像个跳梁小丑。
惇妃抬手就想扬起一个巴掌,却被和珅一把抓住了:“娘娘,奴才说到底是个外臣,娘娘此举不合规矩,望娘娘三思。”和珅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手上的气力却格外的大。惇妃试图抽出手,却发现自己分毫都动弹不得。
养尊处优的女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登时跳脚道:“你放开我,你个大胆的登徒子。”
惇妃的眉眼与十格格就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此刻她发起怒来,倒和十格格活泼的样子像了个十成十。
和珅望着她的脸,突然明白弘历为何会带着惇妃东巡,就凭着母女俩如此相似的长相,爱屋及乌几乎是必然的。
和珅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不卑不亢地直视着惇妃,一字一句道:“娘娘要是能答应奴才不闹腾,奴才便松手。”
惇妃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从弘历手下挣脱出来,情急之下只能点了点头。
和珅言而有信地放手了,可这样强硬的举动,反倒加深了惇妃对他的敌意,女子恨恨地咬牙道:“和珅,你给我等着。”
和珅见她怒气冲冲地离去,登时失笑出声。在雪地里跪了半天,饶是衣服再厚,也都湿了,黏在腿上反倒加深了凉意。
和珅站起身时,两腿都有些僵硬。他弯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沫子,确定一切收拾妥当,方才一步一拐地走上台阶,敲了敲弘历的房门。
“皇上,和珅有要事禀报。”
弘历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进来吧。”
和珅缓缓地推开门,刚想进屋,却不由得腿上一僵,被门槛绊倒在地上。
弘历只听到了一声闷响,还来不及搀扶,和珅便已摔倒在地。
“怎么这般不小心。”弘历快步走向和珅,想要将他扶起来,一不留神却触到了他冰冷潮湿的大氅下摆。
脸色登时阴沉起来:“怎么弄的?”
和珅也不隐瞒,直言道:“方才我进了院子,遇上了惇妃娘娘,给她行了礼。”
“她为难你了?”弘历一双眉头紧蹙,打量着和珅的脸色。
“感觉惇妃娘娘对我抱有敌意呢。”和珅目光灼灼地望着弘历。
也许是弘历的情绪过于外露,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太过敏锐,惇妃居然抓住了蛛丝马迹。
弘历唤人取了热水进来,拧了帕子替和珅敷膝盖:“要赶紧热敷,不然将来会落下病根的。”
和珅有些愕然地看着弘历的动作:“皇上......”
“惇妃是十格儿的生母,朕顾念着十格儿,这些年对惇妃也是恩赏有加。她行事素来乖张,朕看着没太出格也不多加斥责,只是没想到她会为难你......”
和珅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弘历在小心翼翼地解释,顿时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弘历见他笑得开怀,初时只是板着一张脸,到后来热敷的手劲儿逐渐加大。
和珅的膝盖被他用劲儿一摁,有些沙疼,抬手求饶道:“我错了......我不该笑的......”
嘴上说着不该笑,唇角的笑意却越发深了。
☆、第五十章
两人如此闹腾了一番,和珅才想起了正事。刚欲起身,就被弘历摁了回去:“坐着说。”
和珅缓缓开口道:“皇上......我已经查到了赵妍晚的身世......”
弘历挑眉道:“是国泰?”
和珅点头道:“正是,赵妍晚是富察氏旁支的女子,只是因为童年的变故,因此改姓了赵。看来国泰此人,野心不小啊。”
弘历闻言,半晌没有接话。过了许久,知道弘历抬眼看他,方才冷笑出声:“他这是眼红了,正支里出了一个皇后,一个皇贵妃。他们便以为富察家的女子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简直痴心妄想!”
和珅被他冷冽的语气吓了一跳:“皇上......”
弘历像是没有听到这一声呼唤,仍然自顾自地道:“那年他们将悯哲送进宫,言行举止、一颦一笑都与先皇后别无二致,以为这样就能够让朕移情,殊不知在朕眼里,所有的模仿都是东施效颦。”
和珅心头一颤,难以置信地瞧着皇帝。弘历与孝贤皇后伉俪情深是他上辈子就知道的史实,可如今亲耳听到弘历的话,他还是无法抑制地难受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国泰会费劲心思地安排赵妍晚接近弘历,为什么那么相信赵妍晚能入的了弘历的眼。不仅仅是因为赵妍晚是富察家的女子,更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模仿仙逝了的孝贤。
和珅自从想通了之后,还从未有一刻如此心慌。他可以容忍皇帝与赵妍晚的逢场作戏,也能理解皇帝周旋于一众后宫女子间的无奈。可面对着弘历的真情流露,他却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要怎么做,才能够争得过一个逝去了的人?
弘历回过神,发现和珅目光涣散,他不解地问道:“和珅......你怎么了?”
和珅犹自沉浸在思绪中,直到弘历喊了许多声,才蓦地清醒过来,重新望向弘历的目光却带上了点点疏离。
“皇上......夜深了,明日还有案子要审......我......先走了。”和珅行过礼,便想转身出门,却被弘历唤住了:“慢着......把这个带上......”
和珅定睛一看,发现弘历手上拿着一对明黄色的软缎护膝。
他颤抖地双手接过护膝,朝弘历深深地一拜,这才转身离去。直到一口气走出很远,和珅握紧了手中柔软的布料,方才鼓起勇气回头,看着仍未熄灯的房间,眼眶一阵阵地泛酸。
明明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明明知道真正的对手已经退出了赛场,可是一想到她在弘历心目中无可取代的位置,和珅就异常介怀。
和珅摇了摇头,迫使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快步走回了房。
第二日清早,钱沣看到一脸憔悴的和珅,担忧道:“和大人......你这......”
和珅勉强勾了勾唇角,笑道:“钱大人放心,审案的精力,和某还是有的。”说着,他举起了那惊堂木,一锤定音地肃静了全场,朗声道:“带嫌犯徐绩、国泰。”
几日囚在府衙牢房的时光,将徐绩和国泰折磨得面如菜色,两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太好,早就没了当初精明的模样。
和珅见两人两眼无神地望着地面,抬手一敲,就是一声巨响。
堂下跪着的两人浑身一颤,一个激灵总算将目光转到了和珅身上。
“罪人徐绩、国泰,身为山东一省大员,私自挪用官府库银,倒卖官仓存粮,横征暴敛、巧立名目,事发之后不知悔改,欺瞒圣上,你们二人可知罪?”
和珅的声音很冷,就连坐在他身边的钱沣,也发现今日的和珅,脸上失却了一贯温和的笑容,浑身包裹着一种冷厉的气息。
国泰被和珅的气势震住了,他双唇颤抖着,尝试了好几次都未能开口说出一句流利的话。反观徐绩还算淡定,他唇角溢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阴阳怪气地道:“官府库银虽然成色不足,但下官也说了,那是上一任留下来的亏空,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向钱铺赊的银子;还有那倒卖存粮,更是无稽之谈,粮食的量掺了水分是不假,可这倒卖可有人证?那欺瞒圣上更是可笑,皇上东巡至济南,我身为山东巡抚,自是应当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让皇上高兴是身为人臣的本分。我敢保证,除了我,诸省的要员都是这么想的,要说我真的有错,那就是好心办了坏事......”
要是放在往日,和珅大概还会有心思与徐绩周旋一番,可是今日和珅的心情格外阴沉,他冷笑一声:“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不是要人证么,我给你。来人啊,带富贵钱庄的徐老板,迎客来酒楼的叶老板。”
徐绩听到这两人的名字,不由地两股战战起来。他看着那两人被押跪在公堂之上,虽然与二人离得很近,国泰却不敢给他们递一个眼神。
“徐老板,本官问你,你可有赊过银子给国泰。”和珅没有给他们多余的时间,上来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徐福寿看了国泰一眼,皱着眉头蠕动着嘴唇,却始终未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和珅见他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转瞬间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嗤笑道:“你不用害怕,此次审案是皇上授意的。你看看曾经风光一时的总督大人和布政使大人如今的模样,他们已经在那暗无天日,布满鼠蚁的大牢里关足了三日。既然能关三日,自然也能关更久的日子,端的要看你们的证词了。”
徐福寿原本犹疑不定的目光,在听到和珅的话后,瞬间亮了起来,他不再吞吞吐吐,而是直言道:“徐大人确实来钱铺找过在下,他要赊银子,草民初时并未答应他的请求。可徐大人却威胁在下,说城里的钱铺不止富贵钱庄一家,要是不给银子,他有无数种手段让草民的营生做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