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后面前,他要做个好儿子;在后妃面前,他要做个好丈夫;在满朝文武面前,他要做个威严的君主;唯独在和珅面前,他能做一回无所顾忌的逍遥天子。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和珅。只要能和他呆在一起,便心安快活。他不晓得这种情绪是什么,然而他乐意将和珅绑在他的身边。从御前大臣到内务府总管,他许给和珅高官厚禄,世人艳羡的权柄。他的生活起居,他的日常出行,他的脾气心情,没有人比和珅更清楚。
他的皇后乌喇那拉氏说:“和珅事事为皇上考虑,臣妾知道皇上看重他,但再怎么看重,也不能越了君臣之界。”
年少气盛的帝王浅笑着应道:“朕的心中所想,和珅都能领悟。朕想不到的,和珅都替朕想到了。如果哪一日,皇后也能做到这些,朕自然会多看皇后一眼。”
就是这一句话,将乌喇那拉氏气得绞了头发。弘历命人收缴了她的金印金册,一国之母只剩下个虚名。
惇妃汪氏,十公主的生母。在得知他要为女儿和丰绅殷德赐婚时,恨声道:“皇上对和大人存了那样的心思,何苦让十格儿来当牺牲品。”隔日汪氏就被贬为惇嫔。
后妃都能看出来的情愫,和珅那样八面玲珑的人又怎会不知道。然而他没有点破,只是在南巡时,给皇帝找各色莺莺燕燕;在西洋使节来访时,向他献上金发碧眼的女子。和珅用这种方式,一次次地提醒他,他们之间隔着君臣大防。
他竭尽所能地纵容和珅,只因为他相信:和珅绝不会欺骗他、辜负他、背叛他。在和珅的劝说下,他坐上太上皇的位子。他继续将大权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却没想到引来了新皇嘉庆对和珅的忌恨。
弘历每晚闭上眼睛,耳边都会回荡着和珅在他临终前的呼喊:“皇上啊,您就这么走了,您让奴才怎么办?”
他死后的灵魂随着和珅游荡了许久,看着和珅在崇文门横征暴敛;看着和珅收取官员的贿赂;看着和珅向新帝献上玉如意,言辞凿凿地表着忠心。弘历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常年身居高位让他不会轻易付出感情,但一旦付出了便如同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
到了最后,他的好儿子嘉庆皇帝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实力,一举擒拿了和珅。短短数日之间,就将和珅夺职、抄家、下狱。他看着从前他百般纵容的人,涕泗横流地跪在新帝面前,凄哀地哭诉道:“奴才家中还有妻儿,求皇上饶奴才一命。奴才愿为皇上做牛做马,听凭皇上驱使。”
彼时成为一缕虚魂的弘历苦笑一声:原来只要是皇帝,你就愿意为他鞍前马后;原来只要能保住你的荣华富贵,你可以在任何人面前痛哭流涕;原来朕在你心里从来都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弘历看着和珅被押解游街时,沿途叫好的百姓拼命地往和珅身上扔臭鸡蛋。腥臭的蛋液顺着那张憔悴的俊脸缓缓滑落,弘历忽然就觉得自己错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朕不会再纵容他,不会让他落到如斯田地,也不会.......再自作多情......”弘历的孤魂看着天牢的牌匾呢喃道。
说完这句话,他就失去了意识。原以为自己堕入了轮回道,没想到一睁眼:自己竟回到了乾隆二十年,和珅还没有入朝为官。
历史竟真的重来一次。
弘历这一回忆,就将和珅晾在了一边。和珅伏在地上,帝王的沉默让时间变得分外难熬。
“能臣,好一个能臣。”弘历回过神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吴省兰,和珅救了你的命,今日要不是他,你这脑袋和脖子就要分家了。”
弘历走后,和珅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吴省兰被学生搀扶起来,朝和珅作了一揖。
“老师这是做什么?”和珅忙回了一礼:“老师对学生的教诲,学生受用不尽。”
吴省兰摆摆手:“今日之情,老师记在心里了。你年纪轻轻,就入了皇上的眼,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之后的日子里,和珅在官学里学习的科目除了四书五经,还有满汉蒙藏四种语言。骑射课就相当于现在的体育课,因着上辈子从未拉过弓,和珅第一次看见清代的弓箭,兴奋得双眼冒光。火器课则相当于现代的化学课,和珅在官学里,接触到了许多现代已经失传了的知识和经验,深深地体会到了古人的智慧。
两年后,和珅参加了童试,中了秀才,下一步便是参加戊子科的顺天府乡试。在他专心准备乡试期间,忽然听到了一条消息:皇帝给东阁大学士冯英廉的孙女冯霁雯赐婚了。
和珅坐在洪福酒楼里,一面饮着茶,一面向那跑堂的小厮打听:“不知这婚指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小厮挠了挠头,腼腆地应道:“听说是傅大学士的第四子。”
和珅心下一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原本这冯霁雯是和珅的妻子。真正的和珅就是靠着她的祖父冯英廉的名望和权势发了迹。可如今,她却被指给了傅恒的四儿子,福长安。
本来他还头疼着,该如何推拒这门婚事。不曾想一道圣旨,就将既定的路线打乱了。
因着他的到来,历史的巨轮,真的在缓缓地变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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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吴公公,皇上这是......”大清早,纪晓岚正在方略馆修书,就接到乾隆的急召,只能匆匆赶到御书房见驾。
“纪大人,皇上正在气头上呢。”吴书来好意提醒道。
纪晓岚躬身进了屋,见弘历背着手站在御座后方,忙跪下行礼:“臣纪昀,参见皇上。”
跪了半晌,都没有听到弘历的1 叫起声,他微微抬头,就见弘历不知何时坐在了御座上,手里把玩着一个信封。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弘历沉声道:“纪晓岚,按照大清律法,泄露军机,包庇贪官,该当何罪啊?”
纪晓岚心下一颤,这才反应过来:弘历手中拿着的信封,是自己命人给两淮盐运使卢见曾送去的。
原来,这卢见曾与纪晓岚是儿女亲家,为人慷慨大方,爱广交朋友。素日里朋友有了困难,他都愿意借钱相帮,有时还挪用公款。这两淮盐运使可是个肥缺,朝野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来二去,弹劾的折子就到了乾隆爷的御案上。
弘历下令朝廷议罪,议罪的结果判了卢见曾一个抄家查办。纪晓岚见卢见曾受到重责,禁不住亲戚的恳求,便想了个法子:给卢见曾通风报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纪晓岚思前想后,怕直接修书落人口实,便拿了一个空信封,用撒了盐的面疙瘩糊了封口,让仆人送到卢见曾府上。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这信封怎么落到了皇帝的手里。
弘历见纪晓岚沉默不语,挑眉笑道:“抹了盐的空信封,盐案亏空,也亏你想得出来。这等文字游戏瞒得过别人,你还想瞒过朕?”
纪晓岚一句句地听着,脑门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知道私自通风报信的事情瞒不住了,便朝着弘历磕了个响头,颤声道:“皇上慧眼如炬,微臣思虑不周,以私废公,请皇上治臣的罪。”
弘历冷声道:“朕当然要治你的罪,堂堂大学士,为了一己私情,置王法于不顾。你可知今日若是在朝堂之上,朕完全可以将你流放了。”
平日里君臣之间谈论诗文,弘历都是和颜悦色的。纪晓岚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哪里经历过天子盛怒,登时两股战战,好不惶恐。
见纪晓岚吓得面青唇白,弘历语气也放软了些:“晓岚,朕知道,卢见曾是你的亲家,可这人情再大,也大不过百姓苍生。你若帮他逃过了惩戒,谁来给那些受害的黎庶一个交待?此风一开,那些个地方官嗅到了味儿,怕是会想方设法与你搭上关系,到那个时候,你又当如何?”
弘历每说一句话,纪晓岚脸上的愧色就重一分,垂首道:“皇上教训的是。”
弘历沉吟片刻,温声道:“纪晓岚,降二级留用,罚俸半年。”
上一世,弘历将卢见曾的案子摆到朝堂上。墙倒众人推,一部分官员卯足了劲儿要将卢见曾拉下马,添油加醋地历数他的罪状。弘历听得心头火起,严惩了卢见曾,连带着纪晓岚也被发配到伊犁充军。
这一世,弘历派人截下了纪晓岚送给卢见曾的信封。他亲自将纪晓岚扶起,将那空信封交还给他。纪晓岚双目通红地看着年轻的君主,险些落下泪来。
“晓岚,顺天府的乡试是在今年吗?”弘历重新坐上御座,忽然开口问道。
纪晓岚没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仔细想了想,方才应道:“是,戊子科的乡试就在今年。”
“戊子科……和珅……”弘历口中轻声念着,忽又问道:“刘纶丁忧归乡已有三年了吧。”
“回皇上的话,三年期满,刘大人已回户部任职。”
“拟旨,刘纶除了任户部侍郎外,同时兼任顺天府尹,让他速来见朕。”
这刘纶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他是乾隆元年博学鸿词科的头名,入军机处十年,与刘统勋有“南刘东刘”之称。
弘历正想着,吴书来便禀报道:“皇上,刘大人到了。”
刘纶一身锦鸡补服,顶戴蟒袍纹丝不乱,恭恭敬敬地向弘历行礼:“臣刘纶叩见皇上。”
“起来吧。”弘历笑道:“都说刘侍郎清廉简朴,衣着穿戴不修边幅,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啊。”
刘纶应道:“面圣的装束,不敢随便,恐君前失仪。”
弘历被他一本正经的回答逗笑了,半晌正色道:“你对顺天府戊子科的考试有什么想法?”
刘纶思索了片刻,从容答道:“臣以为,衡量士子的答卷,有两处最难,第一处是从水平参差的答卷中,挑出较好的答卷。第二处是从水平相当的答卷中,将稍逊的答卷筛出去。”
弘历颔首,又问:“若让你做这次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你当如何?”
刘纶躬身应道:“臣自当尽心竭力。”
弘历目光沉沉地望着刘纶,声音听不出喜怒:“刘纶,朕知道你志虑忠纯。此次顺天府乡试,朕要的,是有真才实学的士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出了事儿,有朕给你撑着。”
“臣谨遵圣意,皇上爱才惜才,求贤若渴,是天下士子的福气。”
在刘纶前往顺天府筹备乡试的同时,和珅也完成了咸安宫官学的学业。他承袭了祖上荫庇的三等轻车都尉,一面当差,一面备考。
对于这次乡试,和珅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一则他知道,历史上和珅并没有考中举人;二则他也明白,封建时代的科举考试,从来都是“爵高者必录,财丰者多录”。三等轻车都尉这种小官,京城里遍地都是。像他这种没有家族庇佑,没有家财疏通,空有一腔学问的士子,要想中举,简直是痴人说梦。
农历八月初九,和珅来到京城贡院。刘全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个考篮,考篮里放着一床薄被,两盒不易腐坏的满洲饽饽,还有应试用的毛笔和砚台。考虑到烛火畏风,和珅还准备了瓷制的防风灯。
贡院中墙桓高耸,棚舍林立,放在平日里颇有些阴森恐怖,但秋闱当天,全京城的举子都汇集于此,人山人海,好生热闹。
时辰到了,举子们挨个排着队入场。和珅挥别刘全,理了理衣衫,也随着队伍,踏入贡院的大门。
进门后,举子们还要经过唱名、搜身等步骤才能领了试题进入文场。和珅前头的一位举子,被搜出了藏在鞋底的字条,由衙门的官差押解走了。
还没待和珅反应过来,两位搜查的小厮已经开始大声地唱名:“钮祜禄·和珅。”
和珅被推搡着,站到两人之间,从外袍到里衣,逐一被搜了个遍,才领到了试题。
农历八月的京城,正午异常闷热,到了晚间,又陡然转凉。一些身体孱弱的举子,考试到了半程,便昏厥不起,陆续有人被抬出考棚。和珅对此早有准备,白日里太阳毒辣时,他便只着一件单衣,将袖子撸起散热;入夜凉风吹起,他便披上薄被。
和珅在现代是高材生,又在官学里修习了一番。八股文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习作的形式。和珅翻开卷子,果然如他所想,试题是《论语》中的孟公绰一节。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和珅思索了片刻,随即从容落笔,饿了吃两口饽饽,渴了便喝些水,不知不觉间,六日六夜就过去了。
走出贡院时,耳边有学子兴奋地欢呼,也不乏绝望的啼哭声。和珅只觉得一次乡试,如同大梦一场,唯一能回忆起来的,不是白纸黑字,也不是饥饱寒热,而是一片寂静的深夜中,绕着防风灯飞舞的蝇虫。
熬过了六个日夜,学子是轻松了,刘纶等人却要准备阅卷。这一日,刘纶前脚刚踏进府衙,顺天学政便呈上了一个文折。刘纶打开一看,上头是两页名字。
“这是?”刘纶疑惑地望着学政。
“大人,这第一页是二品以上官员的子嗣,这第二页是捐银五千两以上的富商大户子嗣。卑职这几日多方探查统计,现已整理成册,请大人……”
“简直荒唐!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刘纶气得拍案而起,那气势将学政吓得一哆嗦,讷讷地解释道:“这是历年来秋闱的规矩,大人……”
“混帐东西,我不管什么规矩,我是此次秋闱的主考官,皇上将一切事宜交付于我,一应后果由我承担。将秋闱举子的试卷送到内室,我要亲自审阅。”刘纶的倔脾气上来,府衙里的官吏都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很快,一摞又一摞的试卷就摆满了内室的书案,刘纶和五名阅卷官一同批阅。在顺天府参加乡试的学子多是八旗弟子,仗着祖上三代的功荫,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其中有一些,甚至直接交了白卷。
刘纶看得连连摇头,正烦躁间,忽的被一张卷子吸引住了目光。不是这卷子上的文章有多鞭辟入里,也不是上头的诗作有多精妙,而是这张卷子上的字迹,像极了一个人——乾隆帝弘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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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孟公绰其人,适合做晋国赵氏、魏氏的家臣,却不能够胜任滕国、薛国的大夫之职。学生以为,孟公绰乃名士,德行出众,清心寡欲,有淡泊名利之心,却无入世进取之志。身为赵氏、魏氏的家臣,其才学既能为家主所用,又无案牍之劳形,与其秉性相合。滕、薛乃小国,志在求存,大夫必须周旋于列国之间,以国家兴荣为己任。孟公绰才能胜任,然其性情散漫,若踞其位,恐将误国误民。”
刘纶细看和珅的答卷,发现其破题十分精妙。在一堆不明就里的卷子中显得尤为出众,顿时精神大振,饶有兴致地看下去。
古往今来,世人都推崇孟公绰淡薄名利的性情,但刘纶却认为,这样的性情,并不适合为官。为官者需要务实,太过清高超脱的人,未必能成为一个好官。在这一摞试卷中,十份有九份都说要效仿孟公绰,成为人人敬仰的名士。唯有这一份卷子的观点,与刘纶不谋而合。
九月十三,是钦定放榜的日子,和珅作息如常,既无焦虑之色,也无寝室难安之举。反倒是刘全,心思活泛得很,总惦记着放榜的事。
辰时三刻,胡同里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原本在院子里蹲着的刘全,“蹭”地站起身来,满脸喜色地奔进内室:“爷,外头来人了,官差亲临,爷的名次一定不低。”
和珅放下手中的风土志,正疑惑间,就见为首的官差已经踏进了院子,手里举着报帖,笑道:“恭贺新贵人高中解元!”
正说着,后头又传来了马蹄声,接连着几拨报喜的,敲锣打鼓地把四下的邻居都引到了府门前,真真是鲜花着锦之盛。
饶是和珅,也被这隆重的场面吓了一跳,忙向刘全使了个眼色。刘全妥帖地上前给了喜钱,那官差用手掂了掂,这才笑嘻嘻地将报帖递给和珅。
和珅展开报帖,见正中写着“捷报”二字,底下还有一行:钮祜禄·和珅高中顺天府乡试头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头名解元?和珅心中惊多于喜。历史上的和珅,有冯英廉这位东阁大学士做老丈人,在顺天乡试中都名落孙山。自己这半吊子的搅局者,怎么就高中解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