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璂将那纸条取出展开,诧异地瞧着上头的两个字:从重。
十格格已经完全被这样的转折惊住了,她偏着头道:“和珅这是在和我们玩什么字谜,什么从重?”
永璂拿过放在上首架子上的圣旨,又细看了起来,这一回十格格反应极快,她瞧着永璂的动作,轻声道:“难道说,和珅这是在说王亶望的案子?”
永璂沉思片刻,慎重地颔首道:“以我对和珅的了解,他费尽心思送进来的东西,绝不会没有用处,今日这核桃和圣旨一起送进来,因而他所指的,必定就是王亶望的案子。”
十格格这时也冷静下来,分析道:“这么说,他所说的从重,指的就是给皇阿玛的折子上,要谏言从重处置王亶望?”
永璂点点头,正色道:“我方才仔细瞧过了,东巡时我曾见过和珅的字,这的确是他的笔迹,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将核桃送到你手里的,也只有他了。”
十格格一双秀眉微微蹙起,犹豫道:“这从重二字,倒是与我们所想不谋而合,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皇阿玛的想法。”
永璂颔首道:“你说的,也正是我所顾虑的,和珅与我非亲非故,实在没必要来帮我这样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十格格寻思了片刻,一双灵动的眼睛瞧着永璂道:“可我相信和珅的为人,更何况我们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十二哥不妨放手一试。”
☆、第八十章
这一日,和珅坐在府中的书房里,手里搓捏着一只文玩核桃,片刻后研磨提笔,在摊开的纸上凝神写了两个大字:帝师。
帝者,王天下之号也,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矣。帝师,为一人解惑,和珅看着那两个大字一阵怔愣,他的笔锋当真与皇帝越来越相像了。
和珅缓缓地踱步到窗前,望着屋外新抽条的枝芽,心下忐忑。藏在核桃里的字条已经转交许久,然而弘历那处依旧没有传来半点消息,这些日子在朝堂上,弘历也没有再提起永璂。
正想着,刘全忽然没有通报,就跌跌撞撞地进屋里来了。和珅正出神间,被他弄出的声响搅了,不觉眉头微皱,轻斥道:“说过多少次了,你是和府的大管家,行事一惊一乍地成何体统。”
刘全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垂着头听训,待和珅住了嘴,拿无奈的眼神瞧着他时,才急忙道:“爷,官差在外头呢,说是皇上急召爷入宫。”
和珅捏着核桃的手一紧,低声应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和珅迅速地穿好官服,理好顶戴,将那枚核桃放入袖中,在铜镜前最后看了一眼装束整齐的自己,方才出了府门,随官差一同进宫。
与那日夜里进宫不同,这一回和珅看着轿外的白日,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暴/露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从昏暗的轿子中下来,和珅看着那巍峨的宫门,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跟着侍卫走过漫长的宫道,和珅终于又一次站在了养心殿前,这一回殿门开着,眼尖的吴书来瞧见了他,焦急的脸上霎时间露出点喜色来,他特意清了清嗓子,通禀道:“和大人到——”
和珅听见那把熟悉的声音从殿内传来:“让他进来。”
青年躬身进殿,弘历并未抬头,只是抬手一指边上的座榻,随意道:“坐吧,不必拘礼。”
待和珅坐下用了茶,弘历才停下手中的朱批,拿起放在御案上首的一本折子,递到和珅面前:“看看吧,永璂的答案。”
和珅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有些忐忑地翻开那文折,引入眼帘的第一句话便是:王亶望一案,情节实属可恶,儿臣以为应当严惩不贷,以警示继任官员,严于律己。
和珅偷着松了口气,只要十二阿哥主张严惩,自己便有法子替他圆话。可如果他执的是与其他阿哥一样的说辞,和珅便连替他说话的余地也没有。自他穿越以来,永璂算是与他打交道最多的阿哥,永璂办事妥帖中带着一份小心翼翼。可纵然是在夹缝中生存,和珅在东巡中见到的永璂,却勇于表达自己的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虽然某些观点尚显稚嫩,但却隐隐显出了几分帝王之才。
为君者,心术要正,和珅之所以胆敢将锦囊给永璂,一来他心知,以十二阿哥的聪慧,很快就能领悟他的意思。而来他也明白,以永璂的性子,只见到这样表意不明的两个字,虽然会犹疑,但多数时候却依旧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且将那字条收起来。假若有一天,从重处罚的这个答案,真的招致弘历的责骂,才会将那字条呈供御览,然后再苦苦地争辩。
这个素日里瞧着阴沉冷清的阿哥,在和珅眼中却是众多阿哥中的一股清流,在冰冷的深宫中,永璂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却仍能坚持自我,就是和珅最为欣赏的地方。
弘历等了许久,却仍没有等到和珅说话,抬头一看,却见他的眼神不知望向了何处,视线的焦点分明不在文折上。
弘历轻笑道:“和珅,朕老了么?”
和珅猛地回神,诧异道:“皇上何出此言?”
弘历一双眼睛里流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你与朕面对面坐着,却还能在朕面前走神,看来是朕老了,再也吸引不了爱卿的目光了。”
和珅被他孩子气的话逗乐了,笑骂了一句:“没个正形!”
弘历见他笑了,这才敛了笑容,正色道:“你瞧瞧,朕当真生了个好儿子,主张严惩,也不知道是收到了宫里头的消息,挑了这么个对策显得自己出挑,还是当真愚笨至此,行事毫无顾忌,不经大脑。”弘历越说,声调就越发的激动,和珅听着,只觉得一阵阵无奈涌上心头。
永璂身上,明明流着与弘历一样的血,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弘历却偏要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永璂所做的一切。好像这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别有用心。无数次,和珅话到嘴边,他想告诉弘历,父辈的恩怨不该牵连到孩子,可是到了出口的关头,却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只是这一次,和珅不想再忍。弘历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瞧着和珅,见他只是专注地瞧着手中的奏折,并没有搭话的意思。得不到应和的帝王,也止住了话头。他轻唤了两声:“和珅,和珅。”
眼前的青年却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有听到弘历的呼唤。弘历此刻方才觉出不对劲,直到他用手在和珅眼前晃了晃,才将出神的青年唤了回来。
弘历柔声道:“和珅,你今日有些不对,可是累了,若是累了便歇息吧。”说着弘历蹙起了眉头:“是朕不好,下回再也不突然召你入宫了。”
和珅没有答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瞧着弘历。皇帝在他面前,一向是极温柔也极有耐心的。往日他并没有察觉出不对,可是今日,听着弘历对永璂的训斥,再听着他对自己的温言细语,和珅却觉出了满满的违和感,就像眼前的帝王被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弘历见和珅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心下也同样疑惑,柔声道:“朕脸上有东西么,怎么一直盯着朕看?”
和珅似有所觉般敛了目光,他轻声道:“我只是在想,皇上......”
这一回,弘历笑了,他攥住了和珅的手,和珅却像触电般猛地一抖,却被弘历握得更紧了些:“朕就在你面前,只要你愿意,伸手就能碰到,就像这样。”弘历倾身上前,将和珅搂了个满怀。和珅却没了往日拥抱的放松心情,他就这样静静地在弘历怀里呆了一阵,纷乱的心思却没有一刻停歇。
他心中的疑惑更甚,明明在自己面前,是个那么温柔的人,为什么面对永璂,却没有半丝温情?
半晌,当弘历将他放开时,和珅的目光又转了几转,回到了那份文折上。弘历也收敛了温情,变回了那个有些冷硬的帝王。
和珅轻声道:“皇上,我觉得十二阿哥折子里说的也不无道理。”
弘历脸色微沉,低声道:“不无道理?和珅,他糊涂,你也跟着犯糊涂?”
“你也知道,王亶望一案牵涉甚广,若是按照大清律惩处,整个甘肃就不剩多少个官员了,甘肃又向来不是富庶的省份,加之王亶望一群在甘肃的所作所为,西北民风又向来剽悍,真到了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这些你考虑过么?”
和珅知道,弘历说的是实情,王亶望本人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要把一众官员都拖下水,这样弘历处置起来,多少也要顾及到案子的影响范围。
和珅沉默了一阵,忽然起身跪下道:“皇上,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可是皇上,我认为此案真正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严惩之后有可能会产生的一系列影响,而在于旁省官员在这次案件中看到的机会。”
弘历一怔,不解道:“什么机会?”
和珅蹙眉道:“皇上宽仁,愿意给那些贪/腐数额小的官员一个机会,但是在旁省的官员看来,甘肃这件大案,情节恶劣至此,一部分的官员却安然无恙,或者仅仅是小惩大诫。对那些原本就心怀不轨、蠢蠢欲动的官员来说,此案若不严厉处置,会造成极坏的影响。”
和珅的说法绝不是危言耸听,他记得历史上,王亶望的案子就像是一个源头,开启了乾隆朝中后期贪/腐的大势。
弘历闻言陷入了沉思,他听见和珅道:“贪/腐之风一旦盛行,就难以遏制了。”
弘历沉吟半晌,抬眼望着和珅恳切的神情,终于松口道:“那依你看,甘肃的积弊应当如何化解?”
这一点,和珅早在进宫前就已打好了腹稿,他丝毫没有迟疑地应道:“甘肃一省既然放开了捐监制度,像王亶望之流,为了能够尽快赚取更多的银子,他必然会设置出名目繁多的官职,以增加捐监的收入,这样一来,甘肃必然存在冗官的现象。在重惩之后,这一部分官位也应当裁撤掉。同时,排查各省官员的任命情况,若有冗官现象,且经查实没有贪腐情况的,也可以填补甘肃的缺。还有一部分留任京城的翰林,外放到甘肃历练也是可以的。往后数年间的科举选拔人数,也要依照甘肃的缺口进行调整。”
弘历看着青年不假思索的模样,自然明白他定为这番说辞准备了许久。皇帝没有再动怒,只是问道:“为什么是永璂?”
和珅一愣,随即应道:“皇上,守成之君难为,太平盛世的另一面必然流弊滋生,王亶望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贪官,十二阿哥虽然不够圆融,但却足够犀利,可以说是王亶望等人的克星。”
弘历闻言,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第八十一章
皇帝做的决定,出乎了满朝文武的预料。原想着会提高量刑的贪腐银子数额,却没想到皇帝一道圣旨,将斩监候的数额卡死在一千两。
甘肃一省原本气定神闲的官员们,顿时慌了手脚,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要求得通融,又听闻京师派了阿桂到地方。一时间,阿桂府上的拜帖如雪片般络绎不绝。
当刘墉将这样的情况告知和珅时,和珅缓缓地将那煮沸的茶水吹凉,笑道:“此番不仅甘肃,各地也应当消停不少。”
刘墉点点头:“和大人,我听闻此番圣上还欲派一皇子到那甘肃去,查明实情后将王亶望等人押解进京,可是真的?”
和珅端着茶碗的动作一顿,有些疑惑地瞥了刘墉一眼:以刘墉的出身和资历,完全不需要如此低声下气地向自己打听这些消息。作为弘历颇为倚重的臣子,只要他自己端得稳,阿哥们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和珅望着刘墉探究的表情,心思微动:除非,是他自己动了结党的心思。他清了清嗓子,笑道:“刘中堂,这去甘肃可是个苦差事,一路上车马劳顿不说,还容易得罪人。”
刘墉奇道:“得罪人?此话怎讲?”
和珅将一口茶含入口中,待那茶香在口中蔓延开来,方才隐秘道:“刘中堂,您想想,此番去甘肃,为的是什么?”
刘墉迟疑片刻,不甚确定地应道:“查贪?”
和珅笑道:“正是。”
见刘墉面露疑惑,和珅索性就挑明了说:“这阿哥到了甘肃,成千上万的官员眼睛就盯着他,查贪一事,若是草草了之,则不合圣意,若真的下狠劲儿查,且不说各省官员的心思,光是甘肃一地官员的手段,恐怕那养尊处优的阿哥就要吃上些亏。”
刘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茶汤,和珅说的这些,他倒是从来未想过。
“如此说来,这竟是件得罪人的差事。”
和珅对刘墉这话不予置评,任他自己寻思去了。
待刘墉走后,和珅看着那碗动也未动的茶汤,惋惜道:“可惜了,一碗好茶。”
朝堂上的局势风云万变,十二阿哥的折子应了皇上的意思,这一消息很快传得阖宫上下都知道。一些历来做惯墙头草的官员,也有些举棋不定。但转念一想到十二阿哥的额娘,便又熄了投诚的心思。
如今乌喇那拉氏当真成了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住所也就成了实际上的冷宫。弘历仿佛将她忘却了一般,只是将她的金册金印收走了,留下时常哀声叹气的两名宫女伺候她。永璂又远在皇陵,对宫内乌喇那拉氏的处境根本顾及不上。所谓皇后,却过得连末等答应都不如。
就在这时,八阿哥称病去朝,成了打破平静的一颗石子。和珅听着刘全眉飞色舞地八卦着这件事时,只觉得哭笑不得。
就连和珅也不得不承认,刘墉的动作极快。和珅的原意只是想试一试刘墉投诚的对象,不想这么快,八阿哥便称病了。
弘历对八阿哥的病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好生休养,但这宫里一年到头,就像是被煞气缠上了一般,八阿哥病后不久,皇贵妃也病倒了。魏佳氏的身子一向算不上好,也不知是操劳太过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协理了六宫一段时间,便卧病在床。顺理成章地,当和珅在养心殿看到十五阿哥自请侍疾的折子时,也只是玩味地挑了挑眉,没有太多的惊讶。
弘历盯着那折子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准了。原本说好要派往甘肃查案的皇子,转瞬间便剩下了十一阿哥永瑆。如果身在皇陵的永璂也被算在内的话,也不过就是两位皇子而已。
十一阿哥永瑆,和珅在脑海中使劲地回想有关他的讯息,然而能想起来的只有寥寥数语。史书记载,永瑆酷爱舞文弄墨,在书画上的造诣不低,然而弘历却极不喜欢他身上的腐儒气质。加之他生母早逝,弘历素日里对儿子的关注也不多,因而父子关系十分冷淡。
许是生母早逝的缘故,永瑆的性子孤傲冷僻,十分顽劣,且为人吝啬,怪癖不少。和珅心下感叹,也难怪弘历会那么稀罕十公主,如今想来,这阿哥格格之中,也只有她的性子,才最像寻常人家的小女儿,能够给弘历的一腔父爱以回应。
弘历犹豫许久,一支御笔却始终没能落下去。
和珅回到府上时,却意外地看见刘全捧着个盒子,在院子里来回地踱步,看到和珅赶忙迎上来:“爷,方才成亲王府上来人了。”
和珅一顿,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了,他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刘全答道:“奴才也觉着奇怪,按说这成亲王素日里和爷也没什么往来,今日忽然送了个礼盒给爷,说是请爷到成亲王府一叙。奴才一时好奇,就将这盒子打开看了。”刘全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和珅的表情,见他没有动怒,方才安下心来继续道:“奴才还当他赏的是什么宝贝,打开里头就是几包茶叶,就这茶质,咱们府上平日喝的比它强上百倍。”刘全撅着嘴,像是十分不满成亲王的赏。
和珅却蹙眉喝道:“告诉了你多少遍,隔墙有耳,你以为和府是密不透风的铁桶?谨言慎行我看你是永远都记不住。”
刘全急了,辩白道:“爷,真的不是小的势利眼,奴才跟在爷身边这么久,爷又是个爱茶懂茶的,奴才愚钝,可好歹也在旁边听了两耳朵,这茶连奴才都看得出来,绝对不是什么好茶,不信您看。”刘全说着,将那茶盒打开,和珅拈了两片茶叶,凑到鼻尖闻了闻,旋即皱起了眉头。
刘全见他皱眉,顿时喜上眉梢道:“爷,您瞧,奴才没骗您吧,奴才不为别的,就说一句,堂堂王爷,哪有拿这样的茶叶赏人的,这不是侮辱人么!”
和珅见刘全越说越起劲,怕他说出更多了不得的话来,及时制止道:“刘全,你要记住,这茶再差,也是主子赏的东西,就是今天成亲王赐我一个尿壶,我也得笑着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