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卿云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以为灰羽军所到之处,会甘心空手而回?”
苏晋之沉默片刻:“留得青山在,方可卷土重来。一座空城,他们也没必要紧追不放。”
他的意思,便是叫傅卿云舍弃铸剑山庄了。
“恐怕未必。”
苏晋之知道傅卿云做事向来谨慎,闻听此言便知他另有计较。看来傅卿云是横下心来决定硬扛,就算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死守到底。
傅卿云不多解释,挥了挥手,让沈连风拿了两件东西出来。苏晋之定睛一瞧,正是自己给他的那两把匕首。
这东西是逍遥楼心心念念之物,无数条人命都折在上头,恐怕整个江湖中觊觎此物的没有成万也有上千。苏晋之却非此中之流,视之如敝屣,甚至巴不得将此物早早脱手。
傅卿云抚摸着两把匕首的外鞘:“这是你给我的东西,是什么来历,想必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收下东西时不动声色,但既将此物交予沈连风贴身收藏,显是极其重视,生怕有所闪失。
这匕首来自建朝功臣萧侯爷之子萧崇文,背后又牵系着一段可悲可叹的忠良蒙冤史。虽说匕首镶金戴玉价值不菲,但要单就这一层原来,还不值得逍遥楼如此大费周章争夺。苏晋之觉得,这匕首除了自己知道的这些,应当还有什么别的稀奇之处。
因而他点了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谢萧两家自诩萧氏后人,可笑的是他们白白藏了宝贝这么多年,却不知道自己先祖所留下的秘密。”傅卿云略带讥诮地一笑,“他们不知道这两把匕首并非一真一假,亦非一模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们各自所占的不过只是惊天秘密中的一半而已。若他们不肯和解,这秘密便永远不能现世。萧公子神机妙算,连自家后人的贪心也算尽,也真是煞费一片苦心。”
苏晋之闻之一动:“难道这两把匕首是子母刃?”
“算你还有点见识。”
傅卿云将两把匕首从鞘中拔出,其一刃尖对准另一柄尾,向前轻轻一扣,便把其中一把完全嵌入另一把中去了。原来这母刃不过是个中空的薄壳,只是锋刃打磨得极其锋利,叫人看不出端倪。而子刃与母刃相差无几,只要以手法叩开母刃剑首的开口,便能顺利嵌入,同时子刃剑格也会自动收拢,紧紧贴住剑柄两侧,如同一层外衣。
如此设计当真精妙,苏晋之还未来得及细看,只见傅卿云手上又继续动作,将那剑柄正□□四地转了七圈,而后且听咔嗒一声,那剑柄竟然落下一颗宝石来。
魏溪在旁看了许久,到此时才终于惊叹出声。他先前携这匕首怎么也有些时日,今天傅卿云动的这些个机关却全没有发现。不仅如此,宝石脱落之处像是大有玄机,魏溪看着看着,禁不住脱口道:“这里头藏了什么?”
傅卿云伸手指往那处缺口中探了探,未几,勾出一小方丝绢。绢帛颜色暗沉,想是年代久远,也不知是何时放进去的。
傅卿云嘴角划出一道弧线,将丝绢递给沈连风。沈连风转交给苏晋之,后者将丝绢捧在手上,展平一看,面色瞬时就是一变。
“你是说,逍遥楼派重兵前来,是为了这个?”
傅卿云点头。
苏晋之一时感慨:“没想到杜将军的血书,竟会在这匕首里。”
☆、救人
“杜将军?哪个杜将军?”魏溪刚问出口,便自己想起来,“哦!就是那个为了北夷退兵,自愿殉国的杜晟天将军吧!”
这段历史太过唏嘘,魏溪听过一次便牢记不忘,如今想来,仍觉得其中多有蹊跷弄不明白。
当年杜晟天死得不明不白,原本留下一封写有其兵败内情的血书,交给副将萧崇文回京递呈君上。然而萧崇文回朝衡量过局势之后,却并未将遗书交出,而是孑然赴死,将这个秘密彻底带入黄土。
谁也没想到,这湮灭数十年的秘密竟会藏于两把匕首之中,若不是苏魏二人经历的这一番波折巧合,可能永远不会现世。
“上面写的什么?”魏溪凑过头来。
苏晋之却一下把丝绢合上,向沈连风伸手一递:“还你。”
沈连风接过丝绢,把东西转交给傅卿云。魏溪一脸不情愿,盯着那丝绢直瞧,双目炯炯,直像要把那东西烧出个洞来。
苏晋之安慰地拍了拍他手背:“不是师兄有心瞒你。只是这血书上的信息是祸非福,多知道一个字,就多增添一分凶险,这样的麻烦,你还是少知道为妙。”
“原来如此。”魏溪恍然大悟,心道师兄果然还是关照自己,方才的委屈一下全消,“但是……师兄你已经看了,这可怎么办?”
苏晋之低头笑笑:“我不打紧。”
魏溪却不依不饶,看向傅卿云:“你这人好怪!安的什么心思,竟给我师兄看这不详的东西!”
傅卿云冷笑一声。他知道那血书关系江湖命运、国家兴覆,这些魏溪不懂,可苏晋之怎会不知。正是知道,他才愈发避忌,盖因如此大事牵扯甚广,一个不小心被卷进去,便会落个死无全尸。
于是傅卿云道:“难道不是我给他机会,让他为自己这一身伤病讨回个公道?”
魏溪:“这是隔了几朝的东西,怎么又会和我师兄扯上关系?”
傅卿云只是挥着手里的描金折扇。
这血书既然关系国运,必然事涉皇家。而逍遥楼与应侯爷那么想得到它,更说明其中的秘密对他们的野心有密切关联。如此说来无论事实为何,这血书都会成为对付逍遥楼极有力的工具。
而苏晋之之所以会失去一身武功,正是与逍遥楼有剪不断的联系。
傅卿云此时当他面取出血书,也正正是要以此为饵,邀苏晋之襄助自己。
不料苏晋之却道:“无此必要。”
傅卿云:“苏兄是不想还是不敢?”
苏晋之神色一动,随即收敛起来:“我说了,是没有必要。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了,什么江湖纷争,恩怨情仇,与我再没有干系。”
这可着实大出傅卿云的意外,他本以为失去武功一事是苏晋之平生大痛,却没想到在对方心中,还有别的比这更为重要,让他更为牵挂。
傅庄主的眼神不由自主扫到魏溪身上。
这傻里傻气的青年看似对此一无所知,仍旧似条乖巧的小动物一般靠在他师兄身边,还一脸嫌弃地冲傅卿云说:“我们才不想沾你这闲事,你就别再缠着我师兄啦!”
傅卿云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嘲道:“也是,这与你们又有何关系。如今的苏兄今非昔比,这些事自然是不愿再理的。”
苏晋之又敷衍了几句,便即早早告辞。他与魏溪离开了会客厅,回自己院中悄悄整理行装。看来傅卿云已预备与逍遥楼正式宣战,如今战事在即,不想惹上麻烦只有走为上计。
二人要带的东西也不多,魏溪打了个小小的包裹,如同先前几次逃亡那样,将包袱往自己肩上一辈,便带上了全副家当,又要继续漂泊了。
这一次他们在铸剑山庄住了一段时日,虽然算不上长,却已是下山之后难得安静的一段时光。尤其近几天,他每日帮着师兄捣药煎药,忙前忙后地照顾病人,还真有几分回到山上的错觉。这突然之间要走,一时还真有些许不舍。
魏溪心想着要不要去跟邱落言告别,没待跨出院门,便见到沈连风进来。
他手上提个包裹,看起来沉甸甸的分外实在。魏溪对那傅庄主不甚喜欢,却觉得这沈护卫很够意思。即便平时两人说话不多,他也觉得与姓沈的颇为投契,对方待自己有种大哥对小弟的亲近感,叫人莫名地信任。
是以两人一打照面,魏溪便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沈连风似乎不大喜欢这样的热情,略微僵了一僵,才跨进院来,生硬地说:“送你药材。”
魏溪大喜:“太客气啦!”
“打开看看。”
“不用啦,你们山庄有钱,闻着就是好东西!”
沈连风坚持:“打开看看。”
魏溪觉着他这口气有些古怪,但未深想,由得他打开了包袱。谁想苦涩的药草味间忽地飘出一股浓郁甜香,魏溪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脑中只来得及闪出一个“糟”字,便迎面一跟斗栽倒,再也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他已身在颠簸的马车上。魏溪慌张地去摸左右,见到苏晋之在自己身边才略微舒了口气,而看对方面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师兄你没事吧!”魏溪抓住他上上下下查看,万分自责地一拍大腿,“都是我大意!没想到那姓沈的也信不过,这么卑鄙,竟趁我不注意出这样的阴招!真是王八蛋!不知他打算对我们做什么?”
苏晋之在他背上顺了顺,让他缓一口气,静道:“他把我们送出了山庄。”
“啊?”
魏溪糊涂了,他们本来就打算要走,显然沈连风并不知道。而若后者对他们心怀歹意,便不至于迷晕了人只为将他们送出来而已。
正思忖间,马匹长嘶声传来,车子徐徐停下。车帘一掀,坐在车前的人回过头来,没想到竟是张熟悉的面孔。
邱落言喜道:“前辈醒了?”
魏溪:“怎么是你?”
“唔,说来话长……”
魏溪打断他:“长话短说。”
“哦,简单来说,是沈护卫让咱们结伴而行,可以轮流照看伤病,一路上好有个照应。”
魏溪回头一看,果然宽敞的车厢里还躺着那几个受伤的昆仑门人,还有昏睡着的蒋岱。想来是沈连风把他们打包到一起,一股脑儿丢了出来。
“这……他有话不能直说吗,非要把我们迷晕做什么?”魏溪问。
“不是我们。”苏晋之忽道,“是你。”
“我?”魏溪左右看看,“啥意思,就迷了我一个吗?”
苏晋之点头。邱落言也点点头。
“时间太紧,他怕跟前辈解释不清,会耽搁出来的时机。所以情急之下,就……”
魏溪摔袖:“这也太急了吧!”
“那迷香无毒,我替你看过,不伤身体。”苏晋之安慰他。
“那也不能……这……哎!”魏溪重重叹气。不单是怒火难平,还为了心中那一丝隐约的遗憾。
这次离开匆忙,他与沈连风连告别的功夫都没有,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有缘相见。
“师兄,咱们以后再也不会来铸剑山庄了对么?”
苏晋之沉吟,半晌方答:“以后这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铸剑山庄了。”
邱落言听得一怔:“前辈,难道山庄有覆灭之灾?”
苏晋之:“若傅卿云执意一战,后果必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魏溪立刻倒吸一口气:“那怎么得了!这庄子里……怎么也有好几百人呢!”
苏晋之摇头:“一将功成万骨枯,傅卿云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他下的赌注,也与常人不一样。”
“不,他们、他们没有机会的……”车厢另头忽然传来一把虚弱的声音,正是那受伤的昆仑弟子按着伤处,勉强动着嘴唇。
邱落言连忙钻进车厢,将那人扶起,靠在自己肩头:“师弟,你们是不是见到了什么?”
那昆仑弟子点点头:“山庄内大部分人的家眷都被抓了……就、就关在……囚车里,顶在灰羽、灰羽阵前。要是……那山庄放箭,死的、死的头一批就是这些人……”
魏溪惊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傅庄主说啊!”
“咳咳,我、我说了的……”那人点点头,又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
邱落言也道:“我来的时候也见到逍遥楼四处抓人,可是那傅庄主根本不许我讲。我还以为他有法子把这些人救出来呢,怎么会……”
傅卿云明知形势如此不利,还要隐瞒这些消息,显然是不愿山庄里的群豪因此而分心。铸剑山庄的院墙高耸,上头的□□不需要人力亲自操控,一旦他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这些被俘的家眷都成为箭下亡魂。到时候这些威胁便再不成威胁,甚至死了亲人的群豪们还会因此而加倍憎恨逍遥楼,豁出命去为他们报仇。
如此设计,不可谓不毒。
魏溪立即看向师兄,抿着嘴,眼神十分可怜又充满渴求,仿佛在摇着尾巴催师兄快点拿个主意。
眼下车上的人伤的伤,残的残。就是再不自量力如魏溪都明白,单凭这几人的力量根本没法力挽狂澜。也因此,他们更需要苏晋之来筹谋策划,得靠他的脑子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将这一趟不可能的战局扭转乾坤。
然而苏晋之只是沉默不语,一双眼静得深潭也似的,叫人拿不准心思。
邱落言先等不住了:“我们这就回去!怎么也得把这事通知了大家,不能被傅卿云当棋子利用了,害死了自己的家眷还被蒙在鼓里!”
魏溪一把按住他:“等等!”
邱落言大奇:“怎么?”
魏溪焦急地看了一眼苏晋之,见对方仍无反应,忽的眼神一转,有了主意。
他拉着邱落言避到车厢一边,用洪亮的声音劝道:“咱们可不能回去!我看那傅庄主心硬得很,铁定不会改变主意。咱们要是想救人也一定是得硬来,那不就等于是白白送死?除了多添几具尸首,跟现在能有什么两样?所以依我看来……咱们还是不要回去,就这么逃吧,逃得一命是一命。反正人活着,还是自己的命紧要些。”说着他侧过脸,做贼似的觑了苏晋之一眼,见对方眉头紧蹙,忙扯大了嗓门:“师兄,我说得对不对啊?”
苏晋之不由得一震,魏溪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没想到竟被全数猜到,又被他这样毫无隐瞒地揭露出来。这孩子毕竟是了解自己,如此以来,自己竟被堵得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就是连苏晋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话自己说来不觉得反常,在魏溪口中听来却叫人这样难受。仿佛人间最后一点火种也破灭了,世界变得暗淡无光,没有生的希望。
“回去。”他沉声道。
大约这一道光燃在魏溪身上,种子却在苏晋之心里。有那么一些星火,从来都未曾熄灭。
邱落言一愣,脸上的表情也像是擦亮的火烛,一点一点明亮起来。
魏溪猛拍他肩膀,连声音都透着雀跃:“回去!听见没有!咱们要回去救人啦!”
“哎哟!”邱落言肩上刚好有伤,呲牙叫了一声,脸上却满是兴喜,带着一股与送死全然相反的雀跃坐了回去,扬手一鞭,“好嘞,走喽!”
☆、血书
方见离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断剑,双目由下而上,扫向面前那把黝黑如夜的玄剑。
一个高大的身影赫然立于两人之间,沈连风手持玄冰,目色冷傲,挡在魏溪身前。
方才情势紧急,他骤然掠入阵中,不由分说替魏溪挡了一击。玄冰宝剑乃旷古神兵,锋利远胜寻常刀剑。方见离的宝剑本也不是凡品,但这一交锋,仍旧是不堪一击。
“退!”
当前局面不容恋战。沈连风一声断喝,叫人不敢怠慢。
苏晋之立刻拉起魏溪,在他掩护下撤走。
方见离没了兵刃,就是想拦人也无可奈何。他身边兵卒大半都吸入了迷雾,正浑浑噩噩瘫作一团,眼睁睁看着敌人逃走都没有能力阻拦。
沈连风护着二人且走且退。方见离眼见留不住他们,将断剑猛地向地上一掷,一双眼死死盯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哼,谅你们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
沈连风对这周遭地形熟悉,带着二人东折西转便到了一处大树前头,他俯下身去,在树根旁边摸索了一阵。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旁边一块巨石无风自开,露出一条黑魆魆的地道来。
想来这就是通往铸剑山庄的密径了。
“等等!小邱掌门他们还在等我呢。”魏溪一把将他拦住。
方才动手之前他们就已约定好,邱落言将马车停在峡谷出口的隐蔽处,待救出人质便在那里会合。这下苏魏二人被沈连风搭救,还不知道邱落言一行处境如何,魏溪心里担忧,不敢就这么丢下人家自己先跑。
沈连风看他一眼:“他们已去。”
“诶?”
“护卫接到人,已经先撤。”
苏晋之:“你带了护卫?所以你也是准备来营救那批人质,这是谁的计划,莫非……是傅庄主么?”
沈连风点头,十分罕见地微微一笑,不知是否为了傅卿云的这个决定而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