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你为什么不肯信呢?”
周阳的神色瞬间变得很臭,“你如果被友人背叛一次,就明白了。”他不是滋味地撇下嘴角,肃穆得就像是我被招魂后,第一眼见到的他。
他心里有事时,就总挂着如此神色,叫别人也不是滋味。
我听见他缓缓开口:“我和我那位前友人自小长大。然后,我们一起去参加科举。谁知道他居然骗我,害得我进了山贼窝。”
被骗?……
周阳鄙视地等了我一眼,道:“怪就怪我当他是朋友,他和我一道去京城,半路消失了,忽然传信给我,说让我在那什么鬼地方等他。然后……该知道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摸了下他的头,不知道该作何安慰。亲一下?太唐突了;说句话?他多半都会以为我在怜悯他。
周阳身上唯一不变的脾性就是高傲,犟得永远无法回头,半分同情都受不了。
他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移开头,道:“我又不是狗。不许摸。”
“你都喊我一只狗的名字了,我还不能摸一下你了么?”我居然无聊到和他拌嘴,说完了,才发觉自己智力似乎退化了一大截,被周阳带跑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周阳你太过分了。”
周阳整了下发冠,道:“你比我小,喊我周兄。”
被他一说,我脸皮发黑,瞬间心跌倒了谷底。算来算去,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他总年长我几岁……这样算,我还真得喊他周兄。
我干咳一声,赶快将话题扯回去:“被骗一次没什么,只要没第二次第三次就行了。”
“是么?”他不以为然地摇头,泉水般干净的瞳孔望着我,似乎笑了下:“他索性要害死我……我知道人活着都是为了自己,却没想到他动这种心思。”
周阳文采定然要比那位“友人”好一些,因此招来嫉恨,甚至被骗着惹上飞来横祸。人心不古,可见一般。若代换到我自己身上,谢瑛为了当皇帝,借着叙旧或者其他名义,把我做掉,我非得心寒如冰不可。
我想到日后种种,忽然心灰意冷。周阳接二连三被伤害,先是友人,再是全无记忆的我……这么算来,导致他性情大变的导火索,早就埋下。而我就是点燃引线的火苗,噼里啪啦突然点着,一路带着闪电,令他遍体鳞伤,竟连笑容也不舍得露出几次。
我避开他的目光,吸了下鼻子,这时总算明白了周阳说那句话时的心情。
——我既盼着你想起,又盼着你忘记。
我暗自苦笑一声,心里沉沉叹了口气,但见天上的星子一闪一闪,如他此刻眼眸明亮。
第41章 41、
我正想着,他的脸忽然冒了出来,在我眼前放大:“喂,你在想什么?”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脱口而出:“想你。”
“呃?”他眼睛眨了眨,立刻缩了回去:“你干嘛?”
我这才反应过来,只见他的脸忽地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红,耳朵尖粉粉的,双眼紧紧盯着地面。
我刚抬起一根手指,他啊地差点跳起来,口吃道:“你……你……”
我无奈地拍了下身上的尘土:“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在想,该拿你怎么办?不必这么一惊一乍。”
我半天没说话,他反而自己贴上来了,小心地靠近我,黑漆漆的眼珠转动:“你胳膊的伤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换个草药试试?……”
“除去疼,一切都正常。”我闭上眼睛,转了个身打算睡觉了:“你还是好好顾着自己吧。肩头的伤虽然不深,但以你的体质,不好好养,就等着生病吧。”
他说:“你这种姿势会压倒胳膊。”
我困意正浓,意兴阑珊地打个哈欠:“不这样睡不着,先睡了再说,今天你守夜。”
这几天都没合过眼,我已经差不多快累死了。
周阳轻轻说:“嗯,我会保护你的。”
他果然还是他,连语气都一模一样……当初我是怎么认不出严凌其实就是周阳呢?
睡梦中,觉得有个温热的东西滚到了我怀里,我下意识抱着这个火炉,满足地继续着好梦。
怀里的东西挣了两下,安静的伏在我胸口,拱了拱,碰上我的脸。
像是有虫子从脸上爬过,痒痒的,却不刺痛。
我迷迷糊糊地稍微抬起一点意识,觉得这个家伙似乎很不安分,触碰着我的眼睛。
朦胧中,不知怎么,周阳临别时的神态突然跳了出来,他一如往日地蹭了蹭我的下巴,有些可惜地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喃喃道:“……别走……”
“周阳……不,慎行……不要走。”
怀里的炽热安静了下来,凝固着不动弹了。
压得我胸口疼。
我蓦然感到不对,这里怎么会有火炉呢?
努力揭开眼帘的一刹那,我几乎呆住了。
周阳脸红得几乎滴血,似乎没料到我会醒来,嘴唇也红彤彤的,正落在我的眼睛附近。
他吃了一惊,害臊的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脸上又爬到了脖子上,烧将起来:“你……你醒了啊……我、我……”
他紧张地移开眼睛,看都不敢看我,低着头,手指搅弄衣角:“你头上沾了草根,我、我就是给你扫下来。”
“需要用嘴?”我含笑,这家伙总是如此,面冷心软,牙尖嘴利的。偷亲就偷亲吧,还不承认,非要人去揭穿。
周阳尴尬地站起身,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低低说:“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
他的唇抿成一条线,面色一沉,干巴巴道:“你梦里喊的人是谁?”
我头疼了一下,这该怎么解释呢?
我只怕他又不高兴,放柔声音:“我给你说的话,有可能会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他狐疑地转动眼珠:“……我才不信……”
我苦笑,扯了下嘴角,“周阳 ,它——不许我破坏这种平衡。所以我很多事都可能没法告诉你。”
我用了“它”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词,果然是可以开口。
“比如我叫——”我的话又被掐灭了,没了声音,堵在喉咙里。
周阳脸色一变再变,咦了一声,道:“你的身体怎么了?”
我低头,身体上的伤口竟然兀自缓缓褪去,光滑如新。
这绝不是草药的功效!
是它!
周阳忽然上前一步,试着抓起我的头发,却一下子扑倒,但并未落入我怀中,而是直接摔到了地上。
周阳慢慢爬起来,惊讶的神色爬满整张脸庞:“你变成魂魄了。”阴阳眼可真神奇。
我弯了弯嘴:“现在你信了么。我还没开始说,就被——”
周阳赶快伸手要捂住我的嘴巴:“小白,你别冒险!魂魄散了,人就真没了!”
“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我堪堪退后两步,慢条斯理地说:“你救了我,我来找你。”
他似乎愣住了,重复着我刚才的话:“……本来就是我的?……我救了你?”
我叹息一声,扳正他的身子,一字一句道:“周阳,你听好了,接下来的事情。”
“你应该信我……能打破时间的限制。”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但我那时候完全不知道……在京城,我对你一眼情钟…后来…甚至于……甚至于犯下了弥天大错……”
他面色惨白地听着,等我提及“京城”二字时,嘴唇哆嗦得厉害,似乎身上都被寒冰覆盖,冷得厉害:“京城……”他的眉毛紧紧拧了一下,继而道:“不要说下去了!”
我狠着心道:“不,周阳,这没有完。我们彼此憎恨,最后我因你而死,却又醒来,再次看到你……我为了找你而来,并不是一句假话。”受于限制,我含糊其辞地将主要事件一带而过,感到空气十分之冷。
他牙齿格格交错颤抖,站也站不稳了:“你说的,是真的?我不信……”
“是。”我别开脸,稍稍挡住了他灼灼的目光。
他迷茫的眼睛带着水汽,脸庞上沾了几滴透明的水液:“那你……对我好……也仅仅是因为他,对不对?你救我,也是因为,我是他?”
他雾蒙蒙地望着我,眼睫上沾满了泪珠,他涨红了脸,忽然跑来在我唇上狠狠一吮吸,恨不得将我的嘴都咬破,气急败坏道:“你说话啊!”
周阳的举动让我吃了一惊,本能地躲开。孰料他箍紧了我,情急下竟然碰到了我的伤口,登时疼痛蔓延,嘶叫一声,没了力气反抗。
周阳的嘴唇很热,很热,热得几乎像是把心底的火焰都掏出,焚烧尽了一切。
他在哭。
“你说话啊……”他沙哑地说,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吸着鼻子道:“小白。未来的我,还是这样子么?”
我说:“你的容貌如何变,性子却从来没变过。”
“那不一样!你喜欢的,只是将来的周阳……”他哽咽道,“可我第一眼瞧见你,就……”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我知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可你喜欢的,只是未来的他吧?”
我无声地摸了摸他的头,过了好一会,才轻轻说:“周阳,至始至终,你就是你。我一开始喜欢的人,本来就是你。”
他垂眸望着我,黑鸦鸦的睫毛颤抖,泪水就这般淌滚下来,烫得如心头血一样热。
我虽然记不得这一段记忆了,可我却能在人群马上认出他,一眼对他情钟。这种独特的感觉每次都一模一样,永远错不了——
不管他如何变,我喜欢的,永远是这一个人。
胸口的异动,做不得假。
第42章 42、
我拍拍他的后背,道:“别哭,别哭。”
他的眼泪不要钱似的流下来:“我心里难过。”
我皱了下眉,道:“你快放开我,我要被你抓得痛死了。”
周阳道:“我不放。”
我刚想说什么,就被他堵住了嘴:“小白,你瞧。我一亲你,你就有实体了。”
他绝顶聪明,我又有什么事能瞒过他呢?
就算我不告诉他一切……到最后,他也会自己记起。
我放软姿态,好声好气道:“周阳,你不该这么聪明。万一我是骗你的,你岂不是受了大亏?”
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灿若星辰:“我虽然不信其他人,可我相信你的话都是真的……”他骤然提高了声调:“你能靠着我的阳气有实体,就是证明。”
他嘴角弯了弯,眉眼含笑:“你不属于这里,所以身体一直不稳定……证据就在眼前,想不承认也不行。”
我替他抹掉眼睛附近的泪水,道:“它——对你有没有影响?”
周阳点点头,却没再说话了。
他一心一意地看着我,微微泛红的脸仰起。此时,白月如霜,洒到他的头发上,竞将他的头发都染成了雪色,就仿佛他的心神已经耗尽,将青丝一朝尽化作白雪。
想到他所受的风霜雨雪,心下酸涩。
我更要珍惜他才对。
我拽着他并排躺下,道:“睡吧——”
第二日起身时,周阳躲躲闪闪地一直红着脸。
天地为鉴,我们只是和衣而睡,什么都没有做,他却害臊得不得了,恨不得将自己都团起来。
我笑了一下,道:“羞什么?”
他恨恨扫了我一眼,睫毛微眨,披着的头发散落在肩头两侧,容色如玉:“我总觉得像梦一样。”
我伸手捏他的鼻尖,笑嘻嘻地说:“不是梦。”
他老羞成怒地捏回去,叫道:“不许动手动脚!你是色鬼吗,见到人就上手?”
我存心逗他,笑吟吟道:“是啊,我不仅是色鬼,还是淫魔呢。周阳兄,不,周阳哥哥,你美色过人,怎么能让我不动心呢?”
周阳瞬间用衣袖遮住烧红的脸,一声不吭。
我调侃够了,正色道:“好了好了,不玩了。你倒是说下,自己有什么打算啊?”
“还能有什么打算?”周阳以手托腮,没好气地抛来个白眼:“回去呗。我被困在那里都好久了,既然科考取消了,那我还去京城干什么?”
我道:“你可以回我家啊。我就住在京城。”
周阳摇头道:“我娘只有我一个孩子,这么久,都没有我的音信,我得先回去让她安心。你要是想回京城,先去便是。”
我捏了捏他纤细的手指,道:“可我记得你连盘缠都被抢了去,可怎么回去啊?”
周阳大窘:“大不了我去帮人写信,一张十文钱。”
他太好笑了。被迫写过一次心后,居然还想出帮人写信赚钱的主意,举一反三啊。
我说:“那你得攒多少路费?光写信,不吃不喝不穿不住了么?”
他默然低头,似是愣住了。
我心中已有一计,扬眉道:“算了算了。我和你一起去,我还得拜见岳母大人呢。”
“什么岳母大人?!”周阳眼睛圆睁,瞪了我一眼,胳膊肘打来:“胡言乱语什么呢?”
他虽在骂我,口气却软绵绵的,听在耳中不仅不刺耳,反倒都是韵味无穷的呢喃,旖旎无比。
我笑了笑:“周阳,你也是小女儿家么?这么情意深长?”
周阳气极,甩开我的手,自顾自地束好了发冠,牙齿痒痒道:“我不理你了。”
我好一阵哄,才让他消了气。
等终于告别了穷山恶水,进入市集后,我竟然颇为怀念那段风餐露宿的日子。
虽然苦了点,但我随时随地都能与他亲昵,不必顾虑别人。
我雇了辆马车,撩开帘子,冲着他道:“周阳,快来,我们坐这个赶路。”
周阳眨了下眼,先钻了进来,接着对车夫叫道:“麻烦稍等一下。”
他脸色很臭,对我道:“你哪里来的钱?”
我嘿嘿一笑,道:“我身上带着呢。”
周阳道:“你没有。落水时,我身上的配饰都被冲走了。你的钱袋怎么可能留着?”
我既然被他识破,也不掩饰:“是没留着,不过我有个足金发簪,当掉了而已。”
周阳眸色一闪,盯着我的束领,看得我毛骨悚然,由不得拉了下领子,道:“周阳哥哥,周大官人,又怎么啦?”
他沉沉道:“你脖子上的玉佩呢?”
“被当掉了是不是?!”他骤然拔高声调,扯开我的手,将束领打开。
我飞速后退,捂住领口,“哎呀”叫了一声:“周阳,你这么热情作甚?是想投怀送抱么?”
他不理我,直接欺身而上,我“咚”地被他顶到尽头,再无退路。
惨了惨了,暴露了。
我叫苦不迭,让他强行摸了个遍。
周阳冷着声:“你把玉佩当掉了。当哪里去了?”
我饶了饶他的掌心,迫使他放开我,语重心长地叹气:“一个普通的玉佩而已,何必那么认真?作路费倒不错。”
“什么普通玉佩?”能看出来他很不高兴,连语速都快了不少:“你贴身之物,我们……嗯……的时候都不摘下,可见它是很重要的物件。我不能接受你的美意。”
那块玉佩和其他物件不太通,乃是我自小佩戴的,基本算个护身符,我还将它送给过周阳。不过这东西只不过图个吉利的好彩头罢了,并不能真正保护于人,当了也无妨,不如在穷困时换点银子花花。
我还欲说什么,他紧跟着道:“前夜开始,你就总无意识地摸着脖颈;更是一反常态地献殷勤,是想讨好我罢?做贼心虚么。”
我笑了一下,笑罢不禁摇头:“你太懂我了,周阳。”
他轻轻叹气,跳下马车,将我也一并拉下来,道:“回去。”
从当铺里出来,我还有点恍惚。
周阳沉吟半晌,将那玩意送回我手里:“拿好,别弄丢。”
我嗯地应了,道:“其实卖了也无所谓……”
周阳气冲冲道:“不行。”
“这玉佩成色极好,几无瑕疵,当时工匠精心琢磨,有钱未必买得到。你就这么贱卖?”
哦,原来他是觉得我给价少了。
我的周阳真会过日子。
我在心底又补完了一条他的好,还没感慨完,就听他断言道:“这种好东西,却只是个护身符。依我看,你出身非富即贵。”
“这上面刻着个景字,难不成是你的名字么?”他想了会,说:“我这寻常百姓,远离玉京,却不知哪家公子的名字里嵌个景字?难道你是……宫里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