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时候都还不曾及冠,“景明”这个字自然没人唤的,人人都喊我陈渊,“景明”这对字,我爹提前便给我拟好了,早早将其中一个字刻在玉佩上。
他居然胡思乱想到我是宫里人,唉,我怎么可能是尊贵无比的皇子呢?再说,能在那宫墙里活下来的皇子,都不是泛泛之辈。我如果是皇子,早就被整死千百次了。
我道:“我可不是皇家的人……那个字嘛……”
春和景明,“景明”二字,和“阳”正好般配,不是注定的姻缘是什么?
他眼睛转了转:“小白?”
我尴尬地指了下喉咙,他叹气,轻轻道:“又不能说么?……也罢,都不重要。不管你叫什么、在哪里,只要我找下去,走遍天涯海角,肯定能找到你的。”
第43章 43、
不过没了路费,我们就得另寻办法了。
周阳出的主意太馊了,我虽然不才,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却干过这么粗暴简单的体力活。
我好歹也是日后玉京城里人人传唱的什么风流俊秀公子,要是被人知道在这地方替人跑腿赚铜板,非得让人笑掉了牙不可。
我脸皮再厚,抱着一堆东西跑腿也挺不好意思,总想拉着周阳一起去。而每到这时候,他就双目含笑,堪堪道:“我得帮别人写信,你自己去吧。”
永远都是一样的借口。
我有次疑心他就是故意指使我,特地过了一阵子,又跑到原地悄悄观察。
结果,看到他就那般站着,写完了一封信。
来找他写信的人,一般都是些不识字的人,更不可能有什么书屋之类的地方,周阳干脆就站着开写,写到后来,他手酸得连笔都拿不稳了。
于是我再也没提过让他和我一起的要求。
就这样艰苦奋斗了大约十几日,总算是凑到一点路费。我算是得到了一个教训,出门一定不能带银票,而要多带一些真金实银。
等到了他家,我总算如愿以偿地拜见了岳母大人。
周阳的母亲多年前丧夫后并未再嫁,独自将周阳拉扯长大,见到他带着一个陌生人回家,吃了一惊。
我进门前就问过周阳,一会怎么介绍自己。
周阳说8 不必紧张,他有安排。
一进门,周夫人便道:“慎行啊,你可算回来了……娘担心你好久……”她一抬眼,看见我,啊呦一声,叠声道歉。
我道:“呃……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我拐跑了她的儿子,自然不敢受岳母大人的道歉,赶快说了通客套话,将周夫人哄得眉花眼笑。
周阳介绍道:“他姓白,是我新近交的朋友。多亏了他,孩儿才能归来。”
周夫人感慨道:“多谢恩人。听说今年各地动乱,甚至科举都被取消了,和他一起去的……”
“娘!”周阳打断她,有些忿怨:“别提他了,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差点就在土匪窝里送了性命!”他不平地吐了一肚子苦水,听得周夫人胆战心惊,拉着我的手不住道谢。
我心虚地想,如果岳母知道他儿子因为我断了袖,会不会气得将我逐出家门?
但我可不敢说,干笑着嗯嗯啊啊道:“应该的,应该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夫人实在高抬在下了……”
“白公子太客气了。白公子不仅风流俊俏,脾性也好,日后必然大有作为。”她夸得我都快脸红死了,不禁沾沾自喜了好一会。
有戏!看来周夫人对我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周夫人好一会才记得去备饭菜,被周阳拦住了。
周阳道:“娘,你最近心神憔悴,还是躺下睡一会吧,我来做。”
周夫人只得应了。
我借机道:“我和慎行一起来吧。”说着悄悄朝他挤了下眼睛,一起挤到灶房去。
其实,我根本没做过几次饭,手生得很,不知道成果会不会令周夫人满意。不过既然来了,硬着头皮也得上。
很快我就发现,根本不需要我动手。周阳贤惠得很,动作熟练若行云流水,不一会就切好了菜,就等着下锅了。
我巴巴地生了火,持着扇子摇了一会,等着火升起来。
周阳蹑手蹑脚地把门推上,又探头看了好一会,才走过来,红着脸道:“现在没人了。”
“啊?”我大脑没转过来那根筋,好奇道:“怎么了?”
他一噎,喉结一滚,眼睛闪闪发光:“我都把饭做好了,你不给我一点奖励么?”
我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他的暗示,忍俊不禁,道:“周阳哥哥越来越有出息了。在家里还要偷着卿卿我我。”
他扳着脸,肃声说:“你不愿意,那我就自己来。”说完,就贴过来亲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抱着我。
我被他亲得云里雾里的几乎晕眩,等镇定下来后,不甘示弱地一一奉还,道:“你真是越来越精明了。”
他唔了一声,道:“那也是为了你……嗯……”
他的皮肤几乎都是炽热的,脸颊红得能摊鸡蛋,情动不已地又抱了我好一会,才道:“够了……我快忍不住了。”
“你呀你。这么偷偷摸摸的,跟贼似的。可苦了我们俩了,得忍多久啊。”我抚摸他的脸,他眨着眼,长长的眼睫在我掌心内挠着痒痒。
他哼哼着气,叹气道:“这也是迫不得已……不用很久的……”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急促的呼吸着,胸膛起伏,心跳声如擂鼓轰鸣,无法遏制。
我舔了舔他的下巴,道:“味道不错。”
炉膛里噼啪一声,火烧得旺了。他赶快起身将菜一一下锅,我在一旁,就只有打下手的份儿。
周阳噙着嘴唇道:“一会,你就说这桌菜都是你烧的。”
我垫了些水倒进锅里:“不敢不敢,夫人肯定能尝出来,我可不敢借花献佛。我唯一擅长的,大概就是在萝卜上雕个花,不如我雕个萝卜花?”
周阳噗嗤一笑:“你学的都是什么邪门歪道。”
我惭愧道:“说来惭愧,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罢了……偷鸡摸狗的事最拿手。这个本事,也是偶尔看到街头手艺人使的。不知怎地,居然记会了。”
周阳将萝卜放在我手里,“喏,去玩吧。”
我欢欢喜喜地接过,努力了好一会,做了“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八个字出来,又雕了个形似牡丹花的萝卜花。
周阳差点笑弯腰,道:“挺好的。没想到你会做这么个菜,太好笑了。”
他忍了许久才不大笑出声。我先是自嘲了一下,未了再扬唇:“我这叫另辟独径!”
晚间吃饭时,周夫人见我先是一愣,接着一笑:“白公子,快坐下吧。”
我恭敬道:“夫人您先,您是长辈。”
“哪有不顾及客人的道理?”她呼唤道,命我坐下,我只好照办:“谢谢夫人,那白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得出来,她对这顿饭十分满意,夸赞不绝于口。
周阳道:“这是白惠……”
“不是不是。”我如实交代:“夫人,这个、那个、还有这个、这个……以上全都是令郎做的。我所做的,只有这中看不中用的菜。”
我一推放在周阳面前的盘子,八个灿程程的大字赫然其列,中间摆一朵牡丹形状的萝卜。
周夫人道:“白公子过谦了。我也知道慎行这孩子,脾性不好,又不太会为人,好不容易得了个朋友,自然是害怕当母亲的阻挠。白公子风度过人,就算不做任何事,我也很钦佩。”
我趁周夫人未看到的时候,在底下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
他无情地踢了我一脚,手指拧着我,让我安静些。
我只好讪讪地收手,微笑着吃完整顿饭,到最后,将唯一的一朵萝卜花塞进他碗里。
周阳皱了下眉,嚼着腮帮子道:“生吃有些苦。”
我笑眯眯道:“必然了。”
晚上时我躺在客房,睡不着,夜里想着周阳。
想着想着,更无法安睡了,心里痒得似有钩子在钩。
奇怪,天边的月亮分明圆圆的,怎么能一直勾着我呢?
我悄悄穿戴好衣物,打算出去散散心,一开门,啊地一下差点叫出声,猛地被按住嘴,只发出呜呜几声虚音。
周阳道:“别说话。”说着,左顾右盼,闪进门内,拽着我坐回床边。
“你也没睡?”相同的声音响起。
这感觉十分奇妙,我抢在前头道:“想着你,就睡不着啦。”
他靠过来,说:“我也睡不着。”
“你说,我们这像不像偷情?”我凑过去贴在他耳朵边道:“私自幽会,好一对苦命鸳鸯。”
他脸皮比之前厚了些,淡然道:“是有些像,不过你不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轻咳,装作天真无邪地歪头打量着他:“周阳哥哥,你真好看。能不能奖励我一下?”
周阳险些呛住,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多大人了,还装小孩子,不嫌肉麻。”
反正我现在也就是十七八岁,比他嫩,有什么不能装的?
我岿然不动,继续以同样的眼神张望:“周阳哥哥,你不喜欢我了么?”说完后,我自己都被自己肉麻得恶心了一下,岂料周阳叹了口气,又吻了吻我的眼睛:“好了好了。以后好好说话,不要随便调戏人。”
第44章 44、
我见他恼了,不敢造次,乖乖地凑过去给他顺毛:“等一下,黑灯瞎火的。我去点个蜡烛。”
“选个不那么亮的。”
真是的,点个蜡烛还得偷偷摸摸,像是红杏出墙来幽会情人一样。
我伏在他耳边悄悄道:“你说,你娘有没有发现——”
他悠悠垂眸,气定神闲。“肯定没有。”
我抬了抬眉毛。“是么,可我连牡丹花都送你啦。”
“牡丹?”他凝眸思索,过了下才恍然大悟:“就那朵萝卜?难道雕个萝卜还能有什么寓意。”
我嘿然一笑,坏心地说:“只怕你不知道。京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你若爱慕谁呢,在宴席上给他牡丹花便是。”
周阳一愣:“当众送?”
“不然呢?”我今天在岳母的眼皮底下给他送花表示心意,可是冒了很大风险。
想到这里,我赶快又道:“不过送花也有规矩……”
“什么规矩?”他的好奇心被勾起。
“咳。如果没有拒绝,就是接受了对方的情意。双方情投意合。”我捏着他的手指,笑得促狭:“你拿了我的牡丹,可不就是我的人了。”
“你耍赖!”他射过来的目光略带愠怒:“假牡丹,不算。”
他不由分说,粗暴地将我推到床上,自己脱了鞋袜坐上来。
我压低声音故作惊讶:“哇,周阳哥哥,你想逼奸于我么?”
周阳恶狠狠道:“满嘴没个正经话。好好说话。”
我应声:“谨遵周大人的意思,小的明白。”
我和他并排躺着,满足得不得了,恨不得抱着他打一百个滚。
他一点也不矜持,主动地拱开被窝,跳进去道:“我要睡觉。”
“一起。”
我点头:“不然还打地铺么?”
他莞尔,顿首道:“你若喜欢,就去呗。”
我爬上床,将他挤到里面去:“我不去,我要你。”
这话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周阳却还是悟到了其他意思,闷声把头埋进枕头里,死活不出来。
不过他连一刻都没坚持下去,就主动缴械了。
他抵着我的唇,道:“既然你还会被送回去,更不能荒废才是。”
我道:“有你的阳气在,多待一刻是一刻。”
他眼角绯红,喘气道:“也好。”
第二日睁开眼,他早已经将昨夜的荒唐收拾完毕,穿好衣物离开了,云彩都不留半片。
我这日寻了个研讨诗文的借口,拉着他去了书室。
周阳道:“你又作何打算?现在可是白天。”
我懒洋洋地道:“让你给我画像啊。”
他吃惊的说:“画像?”
我头头是道地给他分析了一堆道理。周阳迷糊地点头道:“那好吧,不过我画得不太好啊。”待他画完了,仔细一瞧,确实不太好,面容似乎不太像我。
周阳很沮丧:“我画工一般。”
我勾唇笑得轻浮:“怎么能叫一般呢,分明很传神。情意满满的,我喜欢。”
虽然知道他画工一般,心里不免有点失落,可我转眼想到他的冷月之貌、温存情态,不免有几分洋洋得意。
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周阳,怎么能让人不喜欢呢?画的不好不要紧,人我喜欢就成。
这般想着,我不禁执起了笔,亦为他作了幅画。
画上的人侧目而望,嘴角含起浅笑,神态似如温柔春风,玉立于云气袅袅的水榭内,远望湖山,出尘而无垢。
他两眼放光,叹了声:“你画的是我么?是不是美化过度了?”
我转过眼睛看他,不禁笑了:“是啊,好看吧?一点也没有。”
他珍惜地抚摸着画纸,一时有些痴了。
“我是不是该题个字呢?”我心说着,忍不住写了一行小字。
——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琼枝玉树,简直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形容。
这话实在肉麻,所以我没说出口,字也写得甚小。
“我可要将它好好保存。”他对着画纸吹了许久,等墨迹完全干涸后,小心翼翼将它收到锦盒内。
我一连在他家住了二十多日,开始还活力四射,到后来,睡着的时间都比醒时要长许多。
他也一日日记起许多事,清澈的眼睛里一日日盛满了不同的情绪。夜夜依旧偷偷潜入客房内,常常眼皮湿湿地说:“对不起。”
我便回他:“我也对不起你。欠你许多道歉。”
这天晚上,他照常溜进我的房内,小声问我:“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我实在提不起多大力气:“应该是,总感觉不太对。”
他嗯了一声,安静地向我传气。我轻轻巧巧避开,嘴角荡开细微的笑意:“不必了,到了这个地步,留不住了。”
周阳伏在我胸口,直到东方既白,亦未离开。
我道:“你不走?你娘可要看到了。”
“一会再说。”周阳静静地说。
我自觉身体不太舒服,倚在床头沉沉咳嗽了几声,怕他忧心,还特地压低了声音。
周阳眼睫闪动:“我舍不得。”
我笑了笑,道:“别怕。我也会想着你,你安心等我就是。你之前找了我那么久,这次,该换我找你啦。”
见周阳迟迟不走,我催促道:“我们只是暂别,干嘛一副快哭的神情。你快走吧。你娘真得要过来了。”
他眸沉似水,忽然咬了下嘴角,双唇贴了过来,辗转吮咬。
门外咯吱一声响,似是受了不小惊吓:“慎行……你……”
我努力想推开他,假装成是自己逼迫周阳的。但周阳牢牢将我圈住,身影挡住了所有投来的目光,我伸长脖子也展望不到。
不行,不行。他母亲只有周阳一个孩子,知道他是断袖,还不得气疯了?周阳啊,你别做傻事了……
我小声地反抗:“慎行,你放开我。别这样,你娘会伤心的。”
他听见了,却头也不回地说:“母亲,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我心中恋慕的……是陈……白公子。”
他斩钉截铁道。说完,更用力地吻了上来,情动下咬破了我的嘴唇,登时鲜血迸流,蜿蜒淌下。
周夫人面色纸白,似乎都要吓得晕过去了。也是,这么惊世骇俗的听闻,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谁能不震惊呢。
我唔唔地想挣开,用尽力气也是徒劳。
周阳兀自觉得不够,漠然道:“我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我只喜欢他一个!”
我猛然吸了口气,见他眼中泪珠掉落,心下一震。
他在怕我又忘记一切,身体颤抖得厉害,手指节无力地几近透明。
我顾不得周夫人如何想我们了——我只想握住他,手刚刚伸出去,就一下子穿过了他的肩膀。
他瞳孔一阵收缩,颤声道:“别走——别走!”
我的身体迅速变得透明。
我抬头看他,将他的样子一笔笔在心中描摹了千万次,涩声道:“等我,我决不忘你……”
话未说完,神智已经恍惚,周围荡开刺眼的千万道白光,别的什么景色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