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两个老的一个小的正在大落地窗脚边对立而坐。那是以前广陵和老爷子常坐的地方,视野开阔,可以看见他家的花园,光线充足,尤其冬天,专门用来下棋。有两三个蒲团和一个棋桌,旁边一方小茶几。广陵端茶上楼,推门进来时正瞧见老中医拿脚踹广建远,嘴里骂:“干什么你!干什么你!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懂不懂?懂不懂?!我差一点儿就把他的车吃了,你你你你给我滚开!”广建远黑着张脸。他不想帮符修的,也不想出声的,但谁让他脾气躁,容易发急。他用眼神剜符修:“笑什么笑!你棋下这么烂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符修努力敛起笑:“我一开始不就说了么,我只会一点。孙老先生棋艺高超,我当然比不过。”
“嗳,这话我爱听。”老中医听人夸他,很是自得。广建远正欲发动嘲讽技能,看见广陵,瘪瘪嘴没说话。不能在孙子面前显得自己小气,嫉妒别人被夸。
广陵把茶水放到小茶几上,杯子分别递给俩老头,剩下的端给符修,符修喝了一口,有些烫,他伸了伸舌头,摇摇头,示意一会儿再喝。广陵就把他那杯放下了。广建远瞧着那杯子,不高兴了,皱眉要说什么,又被老中医先发制人掐死在喉咙口:“快下快下!别愣着!”
符修嘴上答应着走棋,暗地里窥探广建远的神情,这是他到广家无时无刻不在做的事。广陵见老人话被堵住,面色不霁,但到底没再说话,心里松了口气。
“广建远!你给我起开!”
“你自己下错怪我头上来了?!”
“不是你在旁边像个痨病鬼咳咳咳的,我能下错?!”
“你别睡不着害床摇,我嗓子痒不行?!”
…………
☆、第 54 章
这场出柜风波暂时算是渐渐沉淀下来了。
杜非坐在广陵办公司闲聊。不一会儿秘书进来,交了文件后犹豫了一下说:“投标书负责人的助理……这几天跟秦风的人来往频繁,要不要把他撤了?”
投标书内容不能外泄。看来秦瑞坐不住了,这么急着来挖墙脚。
“不用。”
“可是万一——”重利之下,难保那人不会倒戈。
“另外加派人手,再从原组里调出几个可靠的人来重新做,原来的也要做,别让他起疑心。”
秘书不解,但还是应承下来出去了。杜非也不解:“为什么这么麻烦?”
广陵瞥了他一眼,又垂头办他的公。杜非抓耳挠腮,但看广陵无意解释只好作罢,反正这方面他也不懂。
广陵这么做一是为了看那人心定不定,如果不识时务,届时就不能怪广陵走法律途径了。当然这种情况也是他乐见的,或者说他有意促成。如果那人窃取资料投向秦瑞,那广陵以起诉秦风作为威胁,在和秦沈言交涉时就多了项筹码,正好挫一挫他的狮子大开口。这是广陵的第二个目的也是最主要的目的。至于为什么不告诉杜非,难道要他直剌剌地说,我要算计你男人么?
“今年过年你还是回老家?”广陵见杜非实在无趣,问。杜非在沙发上仰面躺倒:“每年回老家过年也没什么,无非上上坟扫扫墓。今年就不回了。”广陵虽未说话,但眼里的调侃之意却再明白不过。杜非一下红了脸:“是他非要和我一起过!我又没拉他……我还不乐意和他一起呢!”
“他不回家?”
杜非摇头:“他爸去世好几年了,他妈一直住在医院里,他那舅舅么,不提也罢。他要真和他舅舅亲,也不会想借你的手扳倒他了。”
广陵不是八卦的人,听过就算,没有深问。
“你呢?那事儿还没解决吧,你还是要带符修回去?”
广陵也不知道。他想和符修一起过年,能在广家那再好不过,况且他想带符修去见见他母亲。但他爷爷的态度尚不明朗,他不希望符修受委屈。权衡之下寸步难行。
“你问问符修的意见?”
广陵表情变化细微,但仍能准确表达他的潜台词:你在说什么废话。
符修肯定首先考虑广陵的家人,而广陵不想这样。
杜非摸摸鼻子,小声嘀咕道:“我就这么一说么……你现在还会给人白眼了……”
仅一天后广陵所期望的就成了真,秦沈言在电话里气急,还能隐约听见杜非幸灾乐祸的笑声。
年关将近,符修工作量减少,有更多的时间来经营他的店。符修来的勤,店里两个小年青服务生看到过他几次,其中的女生特别激动,拉着符修拍了好几张合影。当然事后也被关照过别声张。相比之下,店长和西点师严肃就淡定多了。说起严肃这人……符修在心里暗叹,还真是人如其名。他的面无表情较之广陵又有所不同——严肃更板一些,也更沉闷些,教符修制作甜点的时候严谨又认真,包括自己制作时也是如此,像是在做工艺品。
广陵下了车从后门进去,到了后厨符修见他来了向他招手。严肃无言地推门出去。符修无意过问严肃的私事,但他直觉,这个沉默的男人和他、和广陵是同一类人。严肃大概也敏锐地嗅出来了,所以在广陵与符修表现出亲昵时没有惊讶,选择了知情知趣。
符修从自己刚完成的大泡芙上切下一块,让广陵尝尝味道。大泡芙是店里的招牌之一,他跟严肃新学的。广陵就着符修递过来的叉子张嘴吃了,吃完极认真地点头以示肯定。符修知道广陵会说好,也不指望他能给什么切实性的建议,自己心里明白还差得远就行了。两人站着说说笑笑。
门外严肃从洗手间回来,看见本应该在前面招待客人的女服务生正扒着门把手推门往里看。“你在干什么?”
小姑娘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拍拍胸膛:“有个客人昨天订了泡芙,今天来取。”
“我会拿过去的。”
“那你快点儿啊,客人等着呢。”小姑娘转身离开,“板着张脸……吓死我了……”
这天除夕,广建远与广陵在大门口对峙了许久,直到广麦冬从门外小冲击炮似的冲进广心月怀里,欢呼着:“妈妈下雪了下雪了!”僵持的局面才有了丝松动。广建远和广陵同时往外看,雪刚开始下,天色冻得青白。
广心月把广麦冬的围巾解下来,捏捏孩子发红的鼻头,一边说:“回来了?爸爸带你去哪儿了?姐姐呢?”一边眼角余光觑着爷孙俩的神色。“爸爸带我去商场啦,买了许多吃的,姐姐在后面呢。妈妈妈妈我跟你说,这个特别好吃,给你一颗!”广麦冬费力地把自个儿的小棉手套拔了,伸手往口袋里摸索,摸了半天脸色一变,“啊呀我的糖呢!哇啊妈妈我的糖不见了!”说着就要哭。
“你倒是再跑啊,糖掉了都不知道,该!”紧随其后的广瑶手里抓着一小把糖,再后面是提着东西的梁伦。
“姐姐给我!”广麦冬眼睛里湿意还没散,就扑过去抱住广瑶的小腿求。广心月见广瑶仗着身高优势逗广麦冬,出言制止:“小瑶,干什么呢。”
“妈,你别老惯着他,他正是长牙的时候,糖能多吃吗?”
广心月闻言一晃神。
“阿陵,叫我,叫我就把糖给你。”
“小姑!”
“心月,别老惯着阿陵,糖不能多吃。”
“嫂子还说我呢,最惯着阿陵的也不知道是谁。”
“我可当不起这个‘最’字,爸敢称第二,我不敢称第一。”
“哈哈……”
“咳咳,说什么呢?别以为背后说我坏话我就听不见。”
广心月瞥了一眼老爷子,后者显然也有些动容。
“都别站着了,进来坐吧。”广心月招呼着,“符先生也进来坐。”
“您太客气了,叫我名字就好。”
广心月点头,一面注意老爷子的脸色变化,一面大着胆子放广陵符修进来。广瑶朝符修俏皮地眨眨眼,符修笑笑。差一点就以为今天只能以退败收场了。
一干人等在客厅坐下,广心月端来热茶:“暖暖身子。”众人拿了自己的茶杯,符修接过时道了声谢,广建远冷哼一声,广陵不悦地看他,广建远眉毛一吊,眼瞧着又要抬杠,广心月忙说:“小瑶,带麦冬回房换身衣服。把这些东西也拿回房去。”在这尴尬又拘谨的气氛下,广瑶有脱身的机会自然无不可,拎着买回来的大包小包赶鸭子似的带广麦冬上楼。
“符……符修,你喜欢吃什么?年夜饭好做。”四顾无言,广心月只能率先开口。
广陵除夕带人回来,明显就是要一块过年的,年夜饭也是必然。但广建远不肯承认,铁青着脸色刚斥了两个字“吃什——”就被广陵打断了:“芹菜、木耳、蘑菇的素三鲜,素三鲜馅的饺子。”符修拽拽他袖子,对广心月笑着说:“我不挑,都好的。”
广心月静默了两三秒,淡淡道:“好在这些食材家里都有,倒不用再出去买。”她的侄子也只有在对待这个青年时才有这份细致。
广建远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得发泄,索性手杖一捣地,冷哼着上楼。眼不见为净。
傍晚,符修帮广心月料理年夜饭。广心月本是婉拒的,可青年一再坚持,她也不好再推却。广心月一是因为还把符修当外人,二是料定青年其实不会做菜。但几番观察之后,这个偏见被推翻了——青年对食材的清洗、料理均很娴熟。
“你是明星,平时工作忙,也有时间下厨吗?”广心月猜测着问。
符修把沥过水的芹菜切段:“有句话不是说时间是挤出来的吗?工作再忙,哪有身体重要。”
“酒店里吃的总不会家里差。”
“酒店里吃是方便,家里吃么……终归不一样。况且广陵的胃,一日三餐必须好好督促。”
广心月想起那日在医院中老中医说的,顿了顿:“广陵他和家里联系少……多谢你照顾了。”
符修笑笑。他做那些并不是为了得这一句谢。
“你的厨艺是跟你母亲学的?”
“她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没有学到多少,大部分还是跟张婶学的。”
张婶广心月知道的。听青年的意思,他是和广陵同居后才学的。广心月愣了愣:“为了广陵吗?”
符修自嘲:“您是不是觉得多此一举了?有张婶我还忙活什么。其实我也就学了点皮毛,到底还是张婶的手艺好。”
广心月心头说不出的震动。诚然有张婶照料广陵的饮食,但那是她的本职,而符修,能百忙之中抽空为广陵费心,那是心意。广心月是女人,女人或许不够理性,但足够感性,越是细节越能打动她们的心。她一直以为是自家侄子付出更多,却忘了能一夜不合眼守在广陵床头,其后更是日日探望夜夜守护的人,对广陵的好又哪里逊色。十成十的情意换十成十的情意,能分得开才属怪事。“你有心了……”
☆、第 55 章
雪越下越大。早换好衣服的广麦冬被勒令不准跑出去,只能扒在落地窗上睁大眼睛往外瞧。广陵也站在窗前往外看。此情此景与一年前何其相似,人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看什么呢?”符修忙活完了从厨房出来,见广陵傻傻地站着,问。天色已暗,院子里的景物看不真切,雪花倒是愈发清晰。广陵指指洁净窗面上两人隐约的倒影,符修笑了:“别糊弄我,我这才刚过来。”广陵看他的手因洗菜冻得发红,轻轻握住。符修想缩:“别,太冷了,你小心生冻疮。”广陵哪肯让他逃,牢牢抓住慢慢揉搓生热。
“我在看雪。去年,也是这样。”
去年是个不愉快的记忆。
符修微微笑了:“明年大概也会是这样的雪。”
今非昨。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又将是个新的未来。
广陵望着符修,半晌,也微微笑了。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这个除夕应该是广瑶过的最舒心的一个除夕。不止她,广心月、梁伦也这么觉得。这很奇怪,家里明明多了个外人,本该有隔膜,广建远也依旧虎着脸,但餐桌上的氛围却着实平和不少。大概是因为广建远虽举着矛,以往惯常与他争锋相对的广陵这次却收起矛拿出了盾。究其转变的原因,还是符修。火药味散去之后竟多了些团圆夜的温馨。
神清气爽地起床,广瑶以为广陵仍和往年一样一早去祭拜他母亲,然后便从广家人视线中消失,没想到他今年是同大家一起吃了早饭才离开的。广瑶趁广心月心情不错,问:“表哥要带表……呃……他一起去吗?”
“大概吧。”
“爷爷没生气?”
广心月嗔道:“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么多干什么,玩你的去。”
广瑶撇撇嘴不甚服气地走了。
广心月抬头看了看独自坐在沙发里看不出表情的老爷子,叹了口气。老爷子本就不反对广陵去,毕竟当初是他有错在先。然而这么多年了,广陵每年不合时宜的祭拜都像在提醒广建远,别想这么轻易地忘了当年的罪过。广陵年少时,这是他对广建远无声的反抗与谴责,再长大些,这成了他攻击广建远的武器之一。现在,也是时候停止了。
广陵心里也明白,所以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新年伊始来看望他母亲了。
下了一整夜的雪,路面湿滑。广陵和符修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墓前,他照例祭上自己编的头戴花圈,符修也在积雪上放下花束。
“妈,新年快乐。”
回答广陵只有万籁寂静。
符修与他十指交握。
“这是符修,我的爱人。”
“我的寒冬,过去了。”
“我现在很快乐。”
“妈,新年快乐。”
最后他又轻喃一句,宛如某种告别。
这日无风无阳,唯有天光。萧条身影,黑色墓碑,白雪鲜花,一切都凝成一幅画。万千冷白天光穿梭而过,拂不去的亡思悼不尽的生平事。
梁婉婷有满情怀的浪漫与满腔的深情,只可惜放错了对象。她爱广易文,广易文却不爱她。她以为长久的陪伴能等来他的爱情,甚至设法让自己怀上他的孩子。然而她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广易文。这唯一的一次算计让广易文恨她入骨。所谓的亲情羁绊在广易文重逢当年挚爱时,显得太不堪一击。又或许广易文自从婚姻被卖,便再不相信这种明明比什么都坚韧有时却又比什么都脆弱的东西了,所以才能那么绝情。那个下午,广易文出走,她跌跌撞撞地追随、挽留。她在车里失声痛哭,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你为什么不爱我呢。多年来努力经营的一切崩盘,她终于撕掉平日的优雅外皮,爆发了女人绝望时的歇斯底里。为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人的感情若真能刨根问底追本溯源,她就不会数年、数十年困顿其中不能自拔了。争执中撞上前车时,广家也好,她的爱情也罢,都在须臾间灰飞烟灭了。从医院醒来,得知广易文已死,她疯了。她不认识当初为利撮合她与广易文的广建远,不认识照顾她的广心月,更不认识她十月怀胎的骨血。她时而大笑,时而恸哭,蓬头垢面,闭室不出。什么时候恢复正常的,无人知晓,那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了。她选择了最不负责的死法,从此与这世间诀别,她的人生也从此停留在那一年寒冬。
婚后的那十几年,她或许一直都在风雪里跋涉,希冀迎来一个春天,然而她始终没能走出来。这场酷寒先是要了她的年华、她的感情、她的人生,尔后她的整条命。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即便是她最亲的亲人广陵温暖备至,也无法扫去她骨头上的每一寸雪,更别说融化她心间的冰棱。这是属于她的严冬,谁也帮不了她。
广陵的痴情便是来自这样一个女人。又或者也同样来源于他父亲。
广易文并非罪大恶极,他只是不爱梁婉婷而已。他唯一的错可能就是当初屈服于他父亲广建远,没有坚持他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于是拉开了悲剧的序幕。在这场演出中,他是头号角色,却最早谢幕,也最先解脱。
彼此痴情本该是场佳话,可惜不是痴情彼此。一误误终身,一错错终生。
广易文何其不幸,梁婉婷何其不幸,好在广陵足够幸运——于这莫大世间,觅得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助他度过属于他的冬天。
描述一个人的一生可以事无巨细地说上许多,也可以几句话就概括全了。广陵的叙述方式显然是后者。他说的每个字,脱口的瞬间都仿佛结成了冰块,简洁又冷硬地洒在地上,符修把这些琳琅捡起来放在手心排列,渐渐梳理出故事的来龙去脉。他为广陵母亲唏嘘,同时也庆幸,庆幸自己没有错过广陵,庆幸自己成了广陵的火,庆幸广陵不用孤独地过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