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在谢恩折子里提一句,分给下属同沐皇恩就是。陛下圣明,不会在意。”凌玉城终于批完了文件,取出一柄小小的钥匙,开了装着圣旨奏折的封匣,凝神细看。
“属下遵命——”贺留无奈答应了一声,指挥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把箱子搬到别帐,拉着他们选出最好的几块皮子留给大人,其余的依照官职品阶,一人一身分下去。是,大人只要做一身衣服让陛下看到他领情了就成,其他人,特别是在青州和当地人打交道的奚军、金波这几位,穿成一身穷酸相出去可不成啊。
哎,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放眼看去,大人头上的簪子,腰间的带钩,乃至日常吃饭的碗筷喝水的杯子,总之贵重一点的东西要么是陛下的赏赐,要么就只能拿几文钱一个的寻常货色充数。大人当年在大虞权重一方,吃穿用度虽不奢华,可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都是那一场抄家抄得大伤元气,贵重物品差不多都打了水漂,后来跟了陛下,大虞皇帝虽然赶着赐了一批器皿衣物,大人说声“不想看见”,转手卖了个干净,刚出虞阳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及至到了北方,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这笔资金早就填进了青州的粮草物资,想要找几件出来撑场面都不能够。
这些天在军中,大人吃饭都是和士兵们一个锅里搅马勺,穿衣是批量制造的军服里拣一件合身材的套上就是,一定要说奢侈,也就是马料里多加几个鸡蛋……大人的千里马吃得本来就比寻常战马精细,委屈自己也不肯委屈了爱马。
唉,什么时候咱兜里也能有钱呢?听大人说至少得忍到明年秋收……大人总不见得秋收前都靠陛下养吧!
看着大人端坐不动奋笔疾书的背影,贺留忽然觉得,大人下令把东西分掉大半的命令无比英明。左右下属们都得有撑场面的衣服,大人么,缺啥了去陛下面前转一圈,不用开口,当天赏赐就下来了……
最多明年打了仗还你!贺留恶狠狠地想,大人说过,熬过第一年咱就松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是那是,”贺留忙不迭地点头。陛下当然是男人,所以抱个把宫女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陛下不是男人的话,大人——”
贺留没说完的话是啥捏?
ps,所谓包养的真谛,就是你身上的贵重物品都是你男人买给你的……望天。
于是小凌你现在理直气壮被陛下包养中么……
第35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
牛二壮跟在玄甲军的骑队末尾,忐忑不安。
按说他也是堂堂铁勒部男儿,祖爷爷曾经跟着太.祖皇帝打过江山,现在家里的祖宗牌位前面还供着太.祖当年赏下的马鞭。得了天下以后太.祖皇帝论功行赏,祖爷爷虽然只是个小兵,也被赏了两百亩地一头牛,就是地儿忒远了点,在青州……太.祖皇帝说了,这天下都是咱铁勒人的,你们铁勒男儿,要替朕把地方占住了!于是祖爷爷套起牛车拖着祖奶奶,骑着马赶着羊群千里迢迢搬到这里,在这风里都带着咸味的地方扎下了根。
听奶奶说,老辈儿的日子还是不难过的。那时候田有人耕,家里的女人坐着收租子,男人磨刀射箭,隔几年上面一声招呼,男人跨上战马背了弓箭出去打仗。有些男人性命留在了战场上,也有些男人带着大包小包的金银财物回了家,家里随即盖起了大宅子,置起了奴仆下人——村东头那座大宅就是。一代一代下来,也有本族人之间互相嫁娶的,也有和当地人通婚的,连姓氏也从弯弯曲曲的铁勒名字改成了姓牛。
牛二壮家的运气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坏。先前几代都有男人带了些东西回家——不是所有人,每次打仗家里的男丁总要死上几个,扣掉办丧事的钱,存下来的好歹够支撑到第二次出去打仗,家里的两百亩地也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后来,他爷爷上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
奶奶日夜以泪洗面,身子垮了,家里的地卖掉了一半。
再后来,父亲也上了战场,虽然活着回来,却断了一条胳膊,带回来的东西还不够治伤的。坐吃山也空,到牛二壮长大的时候,他们家已经只剩下二十亩田地,却要养着牛二壮一个残废的父亲,一个体弱的母亲,一弟一妹还有一匹瘦马——父亲坚决不许他卖了马,说,咱有马,咱就能跟着皇帝上战场,上了战场咱们家就能翻身!
牛二壮的父亲没能等到家里翻身的那一天。
家里只有二十亩地,牛二壮到城里天天给人扛活,父母和弟弟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着自家的二十亩地和村东头赵财主家的五十亩,交了租子剩下的口粮刚够一家人的嚼裹,妹妹赶着马到河滩边的荒地上吃草。偶尔碰上年成好,还能有几个余钱给弟弟扯一身衣服,给妹妹扎条红头绳之类。
春天的时候,妹妹拉着马从河滩边回来,被赵财主的儿子看到,硬说马啃了他家的青苗,把妹妹拉进了宅子抵债。牛二壮从城里赶回来的时候,他十一岁的妹妹奄奄一息,父亲头破血流倒在炕上,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牛二壮在城里扛了一年多的活,已经知道天底下有“王法”这种东西,冲到最大的那个衙门前面敲响了大鼓。然后,他就给狠狠打了一顿,扔进了大牢。天旋地转的剧痛里,赵财主二管家油光光的胖脸冲着他嘿嘿冷笑。
黑漆漆的牢房一天一天热了起来,又一天一天冷了下去。在春天穿的破夹袄重新裹回了身上,早晚的风吹得人微微哆嗦的时候,一个从未见过的黑衣军汉冷着脸拽开了牢门:“奉大人军令,清理积案!你们谁是冤枉的,自己快说!”
牛二壮嗷的一嗓子吼了出来。
天统十年七月二十九日,北凉天统皇帝传旨,赐青州为皇后汤沐邑,所部将士赐名玄甲卫。
得到了新名字的皇后亲军留下一千五百近身卫队,其余人兵分两路,骑兵日夜兼程,赶奔青州,步兵押着从大虞带来的人员辎重缓缓而行。先头部队到了青州正好赶上秋收,调出田亩册子看着地方官收完了税,立刻着手完成凌玉城吩咐的第二件事——提点刑狱。
大人是这样吩咐的:“你们看着地方官去做,如果他判得都对,你们不要插手;如果明显是贪赃枉法,立刻把人关起来自己接手。记住,人只能关,不能杀,更不能让他死!翻冤案的时候,给我把动静尽量闹大了!”
以主管情报的夏白为首,奚军调出精干军士两百名护卫,军情司众人兵分十路,赴各县提点刑狱,清理积案。短短半个月时间,玄甲军所部在青州一州十五县共查处冤假错案三十余件,为五十余人活命。此后当堂放告,允许百姓自诉冤屈,又有数十件积压已久的地方不平之事被清理一新。五名贪官污吏被送出青州,连同案卷直接押到京城。
百姓欢腾。
凌玉城率军进入青州的时候,玄甲军黑旗所到之处,已经有当地百姓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避让道边。之后,玄甲军一边安排当地百姓兴修水利,疏通沟渠,一边在当地招兵买马。
在黑牢里呆了半年,好容易爬出来的牛二壮,就因为操起弓能射到兔子,骑上马能跑两圈不会掉下来,被招进了玄甲军的新兵营。和他一起被招募的,还有三千当地青壮,一半是夏人,一半是祖上迁居此地的铁勒部青年。
和祖祖辈辈自备马匹、自带干粮,不用指望上头发钱,抢到的东西归自己的规矩不同,这一次,进了军队就有安家银子。据说只要满了半年能留下,以后每个月还有饷银——饷银不多,让弟弟吃饱肚子还是够用的。就是练兵忒苦,穿着全副盔甲背着刀枪一圈圈的跑,跑完还得喊着号子拿木刀木枪劈刺,胳膊上吊着砖头举弓举到手都抬不起来……
一天从太阳没露面练到天擦黑,累得像死狗一样倒在床上,半夜还有人敲锣打鼓喊你起来。可是也没办法,那些老兵一个个能开得二石弓,骑在马上箭箭能中红心,自己这两下子比起来,三个捆一块儿都不够人家一个人打的。
用那些老兵的话说:“早几年,就凭你们这样的乡下把式,想进大人的卫队?一仗打下来要是砍不了十个八个首级,且练着吧!”
牛二壮很郁闷,比他更郁闷的是同一小队的萧梁。这个人称“秀才”的瘦皮猴也是新招进来的,细皮白肉瘦骨伶仃,据说是夏人,还识字——不过识字在队里也算不了什么,队长以上,谁不识几个字啊。
萧梁这个“秀才”的外号可不是说假的,他真有秀才功名在身,虽说这个功名在北凉不顶什么用,除了免个两百亩地的赋税,顺带自家人不用出徭役,连见了县官都还得磕头,可毕竟是个身份不是?县里满打满算也就十来个秀才,赶上运气好,还是能做官的。
还没等萧梁把脑筋动到做官上,一道圣旨传遍了青州地界。
赐青州为皇后汤沐邑。
哦……从今天开始我们大家都是皇后的人了。
皇后。
皇后……
皇后?!
大家急急忙忙去打听这位皇后的履历,得,还是个男的……
还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凌玉城嘛,谁不知道,当年他提兵十万杀进我大凉,进军的一路上那是人头滚滚赤地千里啊……见一座城屠一座城,据说他大军路过的地方,十年了都没能长出一根草来……
“老爹,玄甲卫招人为什么要把我也送去?我就不是您儿子?”萧梁同学悲愤地问他父亲。
“你知道什么!现在我们可是在那一位手下讨生活啊!汤沐邑,你知道什么叫汤沐邑!那就是封地!就是说他看咱家不顺眼,把咱全家的皮扒了,都没人敢说个不字!”
“那也不至于把我送去啊!皇后又怎样了,万一过了几年给废了呢,咱家还不是一样跟着倒霉?更何况那还是个男的!谁要跟着那种伺候男人的……呸!”想起来就恶心。
“混帐东西!”一根拐杖当头就落了下来。“你知道哪片云彩有雨?当年楚王还是太后的……”左手握拳,右手食指往拳眼里一戳,“不照样活得滋润?连楚王家的家奴都敢当街强抢良家女子!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现在人家是主子,咱是捏在人家手心里的!——给我把你这些小心思收起来!别忘了那可是个杀星!”
得……秀才功名还没捂热的萧梁同学打了个包袱去投军。看在功名的份上,从来没拿过刀拉过弓,骑在马上仅仅是也不至于掉下来的萧梁被分进了骑兵队伍。“好好练着吧,”队伍主官这样吩咐。
练,往死里练。因为是个难得的读书人,主官特批了他跑步的时候可以不穿铠甲,举弓的时候胳膊上不用绑着砖头,萧梁还是队伍里晕倒次数最多的一个。
练得再苦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伍长穿着盔甲一直跑在队伍前面,队正穿着更沉重的盔甲在队伍外面跑前跑后不断督促,别人跑一里他至少跑一里半,晚上掌了灯还要集合大家教认字教看地图,半夜里点着蜡烛一间一间营房巡视,把士兵们放在外面的胳膊塞回被子里。营正同样穿着盔甲,从这一营头里跑到尾巴上,再从尾巴上跑到头里,白天训练的时候打得最狠的是他们,晚上一个个给士兵们上药的还是他们……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也就是这样了。肚子里有几两墨水的萧梁默默对自己说。虽然明知道这是史书上写过无数次的戏码,可是当管他们这一营的营正真的在他面前蹲下,给他血泡叠着血泡的脚底板上药包扎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
见鬼……我怎么就给这种白烂段子感动了呢……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萧梁围观到了传说中的玄甲卫主将……呃……那个……皇后。
第一眼看到人的时候,萧梁的想法是:听说他曾经在大凉杀得血流成河,果然是真的。幸好听了老爹的话参军,要不然,家里……
第二眼认真看过去,又冒出来一个想法:怪不得人家能当皇后,这张脸……呸呸,老爹叫我啥都不要想,万一穿帮了就糟糕了。
第三眼……没有第三眼了。跟着周围的老兵一起喊过“参见大人!”,列队、整装、开跑。大人和他的近身卫队穿着全套盔甲,背着弓箭刀枪,赫然也在长跑的队列里,一样的汗流浃背,一样的满身灰土。跑完步,劈刺、步射、骑射……样样不落,样样都比别人操练得更狠。两个项目之间的休息,士卒们坐在地上,看着大人叫了队正们过去,一个个轮着指点骑射武艺,手把手地教习招式,指点完立刻就是下一项操练,竟是从早到晚就没有休息的时候。
吃完晚饭,一群大头兵东倒西歪瘫倒在铺上,队正冲进来拉了萧梁就走。萧梁刚刚挑破一个水泡,匆匆忙忙套上鞋子,走得踉踉跄跄,眼看越走越靠近灯火通明的主帐,终于忐忑不安地站住了脚步:“做……做什么?”不会是我白天腹诽的那些话被听到了现在要算账吧?
“快走!大人讲习兵法,本来只有队正以上才能听的,我特地跟上面提了你……”萧梁被拉到最后一排按着坐好,还没回神,突然所有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参见大人!”
“坐。”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扫了一圈,萧梁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迅速坐正。刚放好纸笔,上面已经开讲了,萧梁刷刷刷低头记录,把什么腹诽吐槽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大人在他们营留了五天,五天以后,萧梁和牛二壮因为训练中表现突出,和其他八个新兵被点出来随行。接着又是下一个营盘,操练,讲武,选拔新兵……三十天后整队回京,凌玉城的近身卫队由一千名从大虞带来的精锐骑兵,变成了八百五十个大虞骑兵,和一百五十名青州当地选□□的新兵。
而萧梁想到玄甲卫的主将时,第一个冒出来的词已经不是还没入伍时的“……皇后……”,而是和老兵们一样本能地肃立,右手扣胸称呼一声:“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地图真心坑爹有木有!
第36章 愿奉舆图开锦翰
腊月二十五,离正旦大朝还剩五天的时候,凌玉城终于风尘仆仆回到了京城。
回了寝宫,元绍伸手示意他坐下:“不错不错,还很精神。——这次回来,路上花了足足十天?朕本来算着,你昨天就应该到了。”
“臣在青州招了些新兵。”凌玉城微微低头致礼,“训练不足,让陛下看笑话了。”说的是训练不足,口气里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言下之意,带着那些拖后腿的新兵能在十天内冲回京城,这个成绩很能看得过去了。
“一两个月能练到这样,已经不错了。”元绍上上下下打量了凌玉城一番,端坐在眼前的人脊背挺得笔直,平视着他的目光里微微含了一丝笑意,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如果说刚刚踏入北凉国境的时候,这把名剑还是深藏密敛,甚至有点晦暗无光的感觉,那么近两个月的练兵就像砺石把剑身细细打磨了一遍,令它重新放出了锐利的寒光:“这些天辛苦你了——在青州起居可还方便?”
“还算不错。”凌玉城轻轻点头,“左右都是在练兵,和士卒同吃同住而已。”之前两边书信往来不断,他在青州稍大一点的动作都曾事先上奏,说到公事,只要是他清楚的,元绍就不可能不清楚。想到这里神色一整:“臣有东西要交给陛下。”
“哦?”
不大会儿工夫,元绍先前亲自赐下的两个护卫拜倒阶前,抬进来一个偌大的箱子。一人解下一把钥匙,开了锁,当中一把锁凌玉城亲自打开,元绍揭开箱盖,掀去两层油纸,当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大大的青州地图。
“臣之前遍阅典籍,都没有发现详细的舆图,想来是当年兵火当中焚毁殆尽——”凌玉城慢慢将地图在桌面上展开,指尖沿着青州临海的边界抚过,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灯烛上跳动的火焰,“这些天,臣命人重新勘测绘制,连同青州新修的港口、桥梁也标了上去。这地图一式两份,一份进于陛下,另一份藏在臣的行辕,没有臣允许,任何人不许随意翻阅。”
一个个油纸包从箱里取出,青州治下十五县的详细地图,明显可以看得出是重新绘制过,弯弯曲曲的线条墨迹尚新;十五县的人口籍册和地亩黄册,元绍只随意翻了下,就发现上面的总数比之前当地报上来的至少多了一成;还有新招士兵的姓名资料、家庭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