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歌载舞间香风阵阵,下方各位重臣贵胄都是精神一振,左首第一位的康王更是眯起了眼睛,在舞女队列里来回扫视。和他共席的羽林将军身为驸马,去年刚刚和公主新婚,眼下倒是没有什么看女人的心思,见这位皇子吃相太过难看,压低了声音轻咳一声。康王扭头道:“干啥,看看不行啊?——今年奚王不够大方啊,姿色比去年那几个差多了……”
哥舒夜:娶了公主也有不好的地方啊,换成去年,应该是金吾将军坐这个位子听他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说去年出来的那帮舞女长什么样子来的?完全没印象了……
丝竹悠悠,换过两三支曲子,乐声一变,舞女们鱼贯退出。羯鼓咚咚,铜钹鸣动,一对舞者悄然步入,向正中主位联袂拜倒。还没抬头,四周就响起了低低的惊讶声。
往常在这等大宴上献舞的都是女子,今天跪在帐中锦毡上的,却赫然是一男一女——男子高鼻深目,肌肤如玉,女子窄袖长裙,娇媚无伦,行步之间,手腕、脚踝上银铃轻鸣,声声如诉,光是含笑向上座轻轻一瞥,眼波里无限娇羞情意,已经让旁观的人都酥了半边身子。
两人拜罢起身,只听得“咚、咚、咚”三声羯鼓轻响,男舞者顿足扬首,腾空跃起旋转一圈,落地时一双锦靴急踏地面,绕着女舞者一边转圈一边腾挪踏跃。女舞者双手高举,在头顶搭成一个圆环,嘴角含笑,秋波四流,待男舞者转到身后,忽地双臂一展,白玉般的一双赤足足尖交叉,旋身急转,艳红的裙裾顿时在宝帐中心旋开了一朵盛放的鲜花。
鼓声忽急,密雨一般的琵琶声也加了进来。两人应节而舞,男舞者在外面绕圈急行,腾、踏、跳、跃,东倾西倒,身姿如醉;女舞者在圈内时而旋如回雪飘风,时而立如,彩带飘摇,娇波流慧。男子的潇洒刚健和女子的妩媚多姿交相辉映,不要说元绍看得津津有味,就是凌玉城也端着酒杯目不转睛。
四弦一声,羯鼓顿止,男舞者凌空一个跟头落地半跪,女舞者左手叉腰,右手高高擎起,身如却月,发髻上珠花轻颤,裙裾和衣上彩带缓缓垂落,同时屈膝再拜。席间静默半晌,见元绍点了点头,这才轰然喝彩。元绍轻轻鼓掌,侧头对凌玉城笑道:“如何?”
“把这两支舞凑在一起上场,心思倒是不错。”凌玉城随口答了一句,微微出神。胡旋舞和胡腾舞么……昔日大虞定都北方,万国来朝的时候,这两支舞也是宫廷教坊必备的曲子,如今……柔弱娇媚的绿腰、霓裳舞更受欢迎,胡旋、胡腾之类矫捷雄健的舞蹈,就连他也是许久没见过了。
民风柔弱,可见一斑啊。
一曲舞罢,气氛渐渐轻松,下面众人也开始交头接耳。康王看着两个舞者行完礼退出,吞了一把口水,凑近哥舒夜低声笑道:“真是难为奚王那老头子了,美女也就算了,那个跳胡腾舞的一时半会儿从哪里觅来——要讨父皇的好不容易啊!”
“年年都是贡几个美人而已,就算姿色不够,只要不弄出来什么歪瓜裂枣,陛下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吧?”哥舒夜兀自摸不着头脑,反正美人什么的和他无关,去年刚娶了公主……就算没娶他心里也只有清河公主一个。
“谁说的,今年……”贼忒嘻嘻往上座一望。哥舒夜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元绍正在侧头和凌玉城低语,两人容色平静,间或目光一触微含笑意,似乎说得十分投机。哥舒夜看在眼里,不由得羡慕这对君臣还真是相得。“今年怎么啦?”
“……算了。”康王忽地泄了气,软绵绵地趴倒在案上,一手拿着小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肉上乱戳。没过多久,目光往帐门口一扫,刷的又挺起了腰身,抓住哥舒夜肩头一顿乱摇:“看看看看,有美女!——妹夫你不要看都不敢看啊,虽说这些姑娘比不上我妹子,你逢场作戏一下也没有关系,别人看了还要说你怕老婆——难道是老丈人在上面不敢放肆?”
哥舒夜没好气地回过头瞪了他一眼,再一回头,眼前倒真是一亮——这一次涌进帐来的显然不是舞女姬人之流,一个个身姿矫健婀娜,腰扎彩带,手捧银碗,显然都是奚族族长贵胄的女儿姐妹,进了大帐自然散开,笑盈盈向左列的青年男子放声而歌——他们这一桌因位次最尊,涌过来的女子分外多些。哥舒夜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当不住那个冲他过来的女子笑得分外甜美,手里装满马奶酒的银碗一再向他面前凑过来,百忙中往边上一瞥,康王倒是来者不拒,一会儿工夫已经左拥右抱。
群雌粥粥中,一个甜美的嗓音分外嘹亮,穿云破月,余音绕梁。似乎是遭人拒绝,歌声越发婉转萦回,一会儿工夫已经高了两调,把满场的情歌都压了下去。哥舒夜循着歌声举目一望,蓦然全身大震,连奉他唇边的酒碗都想不起来推拒。
——主座前,一个红衣女子盈盈屈膝,双手高举银碗,却不是递给元绍,而是径直奉到了凌玉城的面前!
难堪的静默一个挨着一个传递下去,顷刻间,刚才还是笑语欢歌的大帐内寂静如死。
奚王一颗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那是他还没出嫁的女儿里最美貌也最娇贵的一个,草原上最艳丽的一朵鲜花,雨后晴空中飞翔的百灵鸟。好不容易今年到了年岁,把她送到陛下面前露一露脸,来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还能给他搞出这种幺蛾子来!
他错了……他应该让容貌次一点但是更加柔顺的侄女上去的……
陛下会怎么想?那脸色已经阴得可以打雷了……皇后……奚王已经没力气去管皇后会怎么想了。
压抑的寂静中,凌玉城伸手接过女子手里盛满马奶酒的银碗,自然而然地半转过身躯,微微含笑,双手把酒碗奉到元绍面前:
“吾皇万岁!”
坚定而清晰的祝酒声响彻大帐,气氛突然活泛了过来,在座所有贵胄重臣整齐划一地站起,高高把酒钟捧至齐眉。一片山呼声中,奚王和奚王世子的声音尤其响亮:
“吾皇万岁!”
谢天谢地……总算把这场面糊弄过去了!
定定地看了凌玉城一眼,元绍忽然展颜微笑。这一笑便如云散日出、春冰乍破,一时间,大帐里响起一片呼气声,不知多少人齐齐透出一口大气,奚王身子一软,几乎跌坐在座位上。元绍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放下碗,看也不看那个站在案前手足无措、被忽视得像个倒酒丫头的红衣姑娘,拉着凌玉城站起身来,冲着下方挥了挥手:“诸卿免礼。——今晚大宴,不用那么拘束,随意就是。”和凌玉城携手离座,扬长而出。
侍从只道他离座更衣,引了两人就要向后帐转去,却不料元绍拉着凌玉城的手越走越快,大声道:“备马。”片刻两骑马没入黑暗中,元绍眼看离得最近的侍从也在二十丈外,扭头看了看凌玉城终于不再维持礼节性微笑的侧脸,忽然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就再也止歇不住,元绍努力压抑着声音,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凌玉城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他,目光一触,元绍刚刚低了一点的笑声又复高扬,不得不再次轻磕一下马腹,两匹马驼着主人向前奔出,把大帐里通明的灯火远远甩在背后。
“你……”不知道笑了多久,元绍擦了把眼角迸出的泪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难得难得,没想到你也挺招女孩子喜欢的。这还是第一次有姑娘当着朕给别人献酒呢……哈哈哈哈……你怎么了?”
“臣冒犯君威,罪无可恕。”没等他说完,凌玉城全身一凛,毫不犹豫地下马单膝跪倒,静静俯首:“求陛下治罪。”
笑容瞬间凝固。
看着凌玉城拜伏在雪地里的身影,元绍脑海里几乎空白了一瞬间,不知为何,一股尖锐的跳疼袭上心头,疼得他不由自主握住了双拳,狠狠吸了口气。回过神来,他立刻跳下马背,一把将凌玉城拉了起来:“这是干什么!——你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
“臣——”
“不要称臣!”一声断喝,看到凌玉城明显地一缩,元绍不得不平了平气,竭力放慢了语速:“——朕的意思是,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一个‘臣’字。”
手里的指尖冷得像凌玉城膝头刚刚沾上的寒冰,元绍叹了口气,扶额:“你在想什么?不就是你比朕更招一个姑娘喜欢而已,难道你以为朕会为这个生气?”
“臣——我——”凌玉城刚刚张嘴,就在元绍逼视的目光下硬生生改了口,“她难道不是把我错认成了陛下?”难道不是,在那个献歌奉酒的少女眼里,他看上去比元绍更像是一国君主?
——有哪个君主能忍受臣下比自己望之更似人君?
“……你听不懂人家姑娘在唱什么?”
“……”凌玉城努力回忆了一下,茫然摇头,“我的铁勒语不怎样,慢一点说还成,唱出来……一个字都听不出来。”
“她唱的是奚语,不是铁勒语!”元绍举手扶额,重重叹了口气:“你果真是一个字也没听懂……怪不得刚才在席上笑得那么僵硬。话说回来,没准就是因为这个,那姑娘才把酒端给你——刚才朕可是从头到尾都没笑。”
“这和笑不笑有什么关系?”
“她唱的是情歌——情歌懂不懂?”元绍几乎要按住凌玉城肩膀摇上两摇,“草原上的姑娘家尊贵,按照习俗,在大宴上,没出嫁的姑娘可以自由地向看中的贵客献歌敬酒。男人如果也对她有好感,就接过她的酒喝完,然后下座和她一起歌舞——好吧,朕也不知道那丫头为什么非要把酒端到你面前,但是不管怎样,也不过就是姑娘家的小心思而已,朕才没空在意这种事情。明白了?”
“明白了……”凌玉城怔怔点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那我刚刚接了她的酒……”
“你休想!”整个人突然被重重往后一推,脊背撞上马鞍,战马受惊的轻嘶声中,凌玉城两肩被铁钳一样的大手扣得生疼,一惊抬头,正好对上元绍故作凶神恶煞的眼神:“你是朕一个人的!那什么奚王的女儿也好,谁家谁家的姑娘也好,想也不许你想!”
“这个——臣——”话题忽然转到奇怪的方向,凌玉城脊背抵着马鞍退无可退,整个人被困在元绍怀里,一时间手足无措,胡乱找了个话题:“我是说,那碗酒是陛下喝的——”
“朕喝的是皇后奉的酒,怎么了?”黑暗中低低轻笑,温暖的吐息吹在耳畔,让凌玉城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脊背,“朕又没有说过要辜负皇后的心意……”
“陛下?”话音和语调越来越暧昧,凌玉城竭力侧过头去躲避着越来越靠近的气息,却不敢把几乎拥住了他的人推开,慌乱中,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上腰间,上面一带下面一勾,整个人立足不定,顺着这股力量一头撞进元绍怀里:“陛下!”
“想什么哪!”元绍大笑着松开手,翻身上马:“还不跟朕回营?”
作者有话要说: 托腮,你们两位的思维方式还有很多需要磨合啊……
第41章 凤城寒尽怕春宵
回程路上,凌玉城始终一言不发。直到金顶大帐的丝竹声依稀入耳,两人的侍卫们散作弧形迎了上来,他才长长吸了口气,在马背上向着元绍低下了头。
“今天是开讲军法的日子,”寒风中,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如既往的隐隐锋锐, “请陛下允许臣稍后回帐。”
“……今天还有人听?”浓重的黑暗里,元绍回过头来,看着凌玉城映着火光熠熠发亮的眸子,“奚王的美女准备得可多,你确定今天还要去讲?”
“听不听是他们的事,讲不讲是臣的事。”凌玉城回答得从容自若,甚至微微含了点笑意,“再者,臣那些下属,相信不会让臣失望。”让他失望的……十年下来早就淘汰干净了。
“去吧!”
聚居地的夯土台历来各有主人,玄甲卫因为是今年才加入的,土台群也是匆匆筑起,规模最小、距离元绍的大帐也最远。且不说皇帝的金顶大帐下,夯土台高近一丈,就是刚才一路走过来,金吾卫、羽林卫主将的大帐,台基也足有五六尺高。然而到了玄甲卫营地,只有一圈七八个高不过一二尺的台基,每个仅够扎一顶最小的十人军帐,簇拥着正中三尺高土台上的一顶大帐。台下,士兵们的帐篷依着平日行军的法度围绕土台团团驻扎,钉子直接深深扎入雪地。营地左翼,灯火一直绵延到金顶大帐,右边就是没入雪原的无尽黑暗。
一路簇拥着他的侍卫都有不平之色,凌玉城自己倒不在意:面子是自己打出来的不是别人给的,且等见了真章,自然有人让出位置来。照着惯例先巡了一遍营,踏入大帐,随便往下一扫就微微惊异——自己下属一个不少并不让人意外,羽林将军没有缺席也正常,人家毕竟是驸马;可羽林卫下面的高级将领未免来得也太齐了!嗯,今天还额外多来了几个……
羽林将军哥舒夜……治军的方法和自己差很多呢。
收敛心神,他一如既往地坐上正中的讲台,不紧不慢地开口:“今天我们讲增兵减灶……”
羽林卫已经有几个新来的年轻人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凌玉城默默把这几个人的长相记在心里,若无其事地把这一计最早的战例讲了一遍。看到台下有些人露出深思的神色,有些人一脸的故事很不错听过就算,他清咳一声,开始顺着人头点名提问:
“行军途中,灶头增加一倍,对行军有什么影响?”
“减少一倍呢?”
“若敌军在前,怎样才能看出是士卒不断逃散,还是分兵或者用计?”
“若我军用此计,要注意些什么?”
“若敌军携带干粮轻兵突进……”
“若这一计反过来运用……”
下面一片紧张到僵硬的脸色,所有人都在一边绞尽脑汁默默背诵,一边搜肠刮肚想答案。大人对答不出问题的人从来不会给脸色看,他只会让你闭嘴,然后叫下一个站起来继续回答——有时候一个问题问下来,堂上一半人站在那里面红耳赤,场面蔚为壮观。至于记笔记?不好意思,大帐里地方紧张,上至羽林将军哥舒夜下至看守大帐的亲兵,所有人坐的都是小马扎,没有摊开文房四宝写字的地方。
不知不觉已经是半个时辰过去,帐外金柝再鸣,凌玉城推案而起:“今天就到这里。回去以后,一人写一篇心得,后日晚饭之前上交。解散!”
“是!”
一片整整齐齐的脚步声响起,片刻之后,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大帐已经空空荡荡。除了凌玉城的随身护卫不动,就只有哥舒夜站在原地,望着凌玉城欲言又止。
“将军?”
“哦,”被这么一叫,羽林将军似乎瞬间下定了决心,举步转身,落后凌玉城半步一起向外走去,“大人,这几天怕是要起白毛风,大人安营扎寨时还请当心,暂时莫派游骑出去巡逻了。”
……就这么一句话值得他这副脸色?凌玉城暗暗纳罕,脸上神色还是波澜不惊,点头致谢:“多谢将军提醒。”侍卫当先打起帐帘,两人一前一后出外,火把簇拥中迤逦而去,直到羽林卫营盘才分道而行。
一过羽林卫驻地,巍然耸立的金顶大帐便占满了整个视野。和方才的人声鼎沸不同,此时丝竹声远、灯火渐稀,帐中贵胄们多半都已经拥着美女去自己的寝帐风流快活。凌玉城远远看了一眼,催马继续前行,眼看着再走几步就能绕过大帐,前导的护卫却毫无征兆地勒住了马匹。
“怎么了?”
“大人……”回过头来的侍卫神色奇异,一边回话,一边已经在圈转马匹,似乎本能地想要拦住他的马头。凌玉城微有些不解,朝他摆了下手示意让开,自己催马上前,举目遥望。
远处,金吾卫团团拱护中,穿着奚族服色的士卒手执火把,一条火龙直通向皇帝寝帐。帐门早已高高掀起,艳色裙裾恰恰消失在门口,惊鸿一瞥间,正看见火光下七彩流离,分明是女子头上华丽的珠宝微微跳荡。
先前羽林将军想说却没能说的,他终于知道是什么了。
“……看来陛下正在见人。”众目睽睽之下,凌玉城扭头看着身边围成一圈的护卫们,若无其事地一扯马缰。战马微微嘶鸣,随着他的动作转过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先回去吧。”
马队擦着金顶大帐的台基拐了个弯,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中。一路上众人默默无言,寒风卷过,冰雪在马蹄下沙沙飞溅,暗红色的浓云低得仿佛要压到人头上。凌玉城仰头望了望无月无星的天幕,深深吸了口有些憋闷的冰冷空气,点头道:“怪不得羽林将军先前提起,这几天要起白毛风,这天看来的确像是在酿雪的样子。传令下去,明天起,不必派游骑出外巡哨。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