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从虞夏返国,取道芜城。正是和现在一般的仲夏,天气在漫长的梅雨季后难得地放了晴,满城浓翠,花香扑鼻。他骑着马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就被一滴花间坠下的残雨打湿肩头。
和北国宫廷的华丽凝重不同,芜城人家房舍清雅,粉墙黛瓦,连绵不绝。墙都不高,从马背上甚至可以看到花木葱笼的后园,以及掩映在绿柳间少女的七彩衣裾。元绍一边走一边随意观看,隔墙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飞扬了起来。
不知道走过哪一座宅邸后园的时候,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大呼小叫的声音:
“大人,小心啊!”
“大人,不可以——”
“大人——”
好奇地勒住马向里看去,墙内的庭院并不算大,绕着院墙栽了一圈绿树,庭心石榴似火,紫薇如瀑。花树掩映的房舍间,元绍一眼就看到檐下架了一架梯子,有个小小的身影爬在梯子顶端,正一手扳着房檐,一手去探檐下的雀窠。地下站着几个奴仆打扮的汉子,一个个扎煞着双手团团乱转,想把梯子上那人揪下来偏又不敢,只管在底下大一声小一声地喊。
“大人?哧——”
不知是不是笑声惊动了那孩子,只见他指尖刚刚探入雀窠,脚下一打滑,梯子整个倒了下来。底下一片惊呼,几个奴仆忙不迭的四下躲避,竟没有人冲上来扶。那孩子反应也快,凌空一个筋斗,片刻间已经捧着雏鸟稳稳站在地上,抬起头来,正好和马背上俯瞰内宅的元绍四目相对。
“笑什么笑!你是谁!竟敢窥探本官内宅!”
“本官——噗!”眼前的孩子生得齿白唇红,玉雪可爱,虽然梳了成人的发髻,却只有三分像个少年,七分更象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娃娃,偏偏还要一本正经地口称本官。元绍实在忍不住,刚开口就是一阵爆笑,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来:“你是哪家孩子?你家大人呢?”
“我就是大人!”
“……好好好,你是大人。”那孩子气鼓鼓的站在当地,仰着脸,脸颊红扑扑的,南方孩子的容貌比北人分外精致灵动,一眼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模样。要不是身在墙外,真想把他的发髻拆散了好好揉上一揉,“敢问大人官居何职啊?”
“本官是新任芜城守备!——大胆狂徒,窥伺内宅,还不给本官下马请罪!”
“你……哈哈哈哈!”身在外地不宜久留,眼看那个小家伙带着人冲过来,元绍一边大笑,一边催动马匹,等到后面宅门吱呀呀开启,一张通红通红的包子脸探出来,眼前一骑绝尘,那个在墙外大笑的家伙已经是去得远了——
那时候,匆匆回国的元绍并不知道,就是这个可爱得让人想狠狠揉上一把的小娃娃,在几个月后火烧芜城,让北凉三万大军折于城下——
“那时候把你带回来就好了。”元绍的口气不无遗憾,“后来听说,打了那一仗的是新任芜城守备,朕就想,是那个会上房掏麻雀的小家伙啊……”
“……”明明当时掏的是燕子……被他一提,当时的景况立刻在眼前历历分明,那个刚刚出仕、驻扎芜城的初夏,的确是他少有的平安喜乐时光。想到当时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居然失脚踩翻了梯子,凌玉城不自禁地有点发窘,忽然曼声吟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目光在元绍身上打转,笑意盈盈,说不出的促狭。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元绍应声接了下去,在榻上半支起身子,向他伸出手,凌玉城回以微笑,顺着他的动作起身坐到榻沿,“好啦,朕要是当时就知道你有这个本事,绑也要把你绑回来的,行了吧?”
“那当然!”
看着凌玉城嘴角得意地翘了起来,元绍伸手覆上他手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蓦然念头一转,脱口道:“你说,如果你那时候就跟着朕回了北凉……会怎么样?”
“那时候就……”凌玉城想也不想接口,说到一半,忽地收声扭过头去,背转了身子无论如何不肯看元绍一眼。元绍大奇,仔细打量他一下,惊见他耳根居然慢慢红了起来,不一会儿,从耳朵到脸颊居然一片通红。
“你想到哪里去了?”一边问,刚才两人一唱一和的那首诗在心头飞速掠过,元绍猛地向后一仰,锤着榻沿笑得前仰后合。难得难得,真难得这个话头还是凌玉城自己起的,等于是他主动挖了个坑把他自个儿埋了……
眼看凌玉城被他笑得连后颈都泛了红,手在榻上一撑起身就走,元绍探手一拉,把他拽下来跌坐在榻上:“都跟朕回了北凉,你还想往哪里走?嗯……”低头覆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整理了一下年表:
0 大虞南迁
25 西燕亡国,北凉建国
35 北凉太宗继位,年5岁
50 北凉世宗继位,年2岁
67 元绍出生
72 楚王、太宗太后薨
75 世宗皇后薨
90 元绍继位,年24
100 凌玉城入北凉
话说,这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哟,那时候他们已经HE的在一起了……
ps,大家知道小凌突然纠结什么,以及陛下在笑什么吧?
第39章 玉盘络绎奉八珍
这天家宴之后,十一皇子颇受宠了一段时间。正旦到元宵这段时间庆典颇多,元绍和太子、康王宴饮之余,时不时地便把这个小儿子叫到跟前来说话,连伺候他的宫人也赏赐频频。上元佳节,金吾不禁,元绍带领皇子臣僚在丹凤门上观灯时,还特地叫乳母抱了小十一来,展开自己的貂裘裹在怀里,抱着他一起凭栏下望。
上元一过,元绍留太子监国,自己带了一批重臣,以金吾、羽林二军扈从,浩浩荡荡奔赴鱼儿泺,凌玉城也带了一千玄甲卫随行。其时北国正值隆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遇到天气晴好之时,白茫茫一片大地在西斜的日光下焕为异彩。凌玉城与元绍并肩跃马,指点河山,听元绍讲述昔年太.祖、太宗皇帝领兵北上,横扫渤海、乃蛮诸部的往事,聊着先朝诸帝征伐东北的得失,谈经论史,一时间都觉得心怀大畅。
在凌玉城一贯的认知里,治国以安静为要,一个皇帝动不动就带着臣子军队跑出几百上千里去,国家有什么大事,送奏折都要多跑几天几夜,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元绍听了不免笑他:“你们那些马都不会骑的皇帝,逃命都要排上大驾卤簿,一天走不了几十里的,当然只好一辈子呆在紫禁城。我北凉以骑射治国,奚族、丁零、乃蛮、渤海,你以为哪个是臣服于所谓德政?不隔三差五地把军队拉过去亮亮,让他慑于军威不敢乱动,你以为边疆会有这么太平?”
“所以就把大队人马拉到人家地盘上去转一圈?”
“当然不是——咱这不是打鱼捕天鹅去么?打鱼今年就不去了,捕天鹅应该能赶上。话说回来,朕送你的那对海东青,还合意么?”
“……它们能用来传信么?”
作为一个皇帝,时不时地把军队拉到别族地盘上亮亮,也是一件相当不河蟹的一件事,除非你的行动有正当名目。依照北凉传统,每年正月底,皇帝至黑水破冰钩鱼,二月中至鱼儿泺放海东青捕天鹅,乃是庆祝一年冬去春来、占卜雨水多少猎获丰歉的大祭。借这个由头,浩浩荡荡千乘万骑从铁勒部地界穿过奚族控制的地区,由丁零部地界直奔渤海,所过之处,千里内各族族长无不率部朝贺。自从北凉立国以来,丁零、渤海部叛服无常,太.祖、太宗两代皇帝都在征伐渤海凯旋的路上崩逝,所以后来的皇帝无不把这块地方看得要紧,差不多每年都要带兵来巡上一遭。
远处山峦起伏,一条银龙在山间隐隐飞腾,正是昔年分割胡汉的万里长城,入此关千里沃野,阡陌纵横;出此关风吹草低,奔马逐风。半日行军,先头部队已经奔到了关下,高亢的号角声中,马蹄如雷溅着积雪滚滚而至,哨探拨马折返,奔到凌玉城面前躬身道:“禀报大人,有千余骑兵在关前迎候,打的是兴武卫指挥使的旗号!”
“知道了。”凌玉城微微点头,这些天练下来,儿郎们在雪地里行军的样子很看得过了。至于夜探、奔袭,乃至雪夜轻骑追杀敌军之类的高难度动作,慢慢练着吧。
北国冬天千里行军,对凌玉城和他部下的军队着实是个新鲜课题。所幸之前和羽林卫打好了关系,哥舒夜自从第一次听凌玉城的课尝到了甜头,之后凌玉城每五天一讲兵法,哥舒夜都拖着心腹属下跑过来蹭课听。如此两边来往渐多,北国轻骑快马本有专长,凌玉城存心偷师,颇带着玄甲卫和羽林卫合练了几次,彼此都觉得大开眼界。
到这次率军北上,雪地行军、扎营、哨探、潜伏应该注意些什么,凌玉城早就毫不客气地从羽林卫那里抄了单子过来,着属下按着单子准备了个齐全。就是这样,刚出发两天还是闹了不少笑话,有帐篷扎得不好被雪压塌的,有早上怎样也生不起火的,至于半夜值哨冻僵被拖回来的更加数不胜数……那几天,凌玉城连元绍的御帐都没时间回去,没日没夜扎在营里,白天看着军队训练,晚上总结经验教训一层层教导下去,好歹在抵达草原之前把军队训出了个样子来。
出了关就是奚族地界,这些驻扎点北凉皇族年年来往,已经有了固定的聚居地,绕着河弯都是现成的夯土台。当下各部依照级别,高官贵人自行上土台驻扎,级别不够的士兵就只好扎营在台下,地上油布一铺、毛毡一展就是一个铺位。元绍召见臣工的大帐自然最为宽广豪华,远远望去,就见帐篷团团环列,当中一座高耸的金顶大帐格外引人注目。
元绍携了凌玉城径自入帐,一边走一边指点介绍。凌玉城才知道这顶宝帐分内外三层,外面两层毡幕,最内里一层却是丝绸,上面精工绣了铁勒部先祖擒获天马,天马化为女子,和先祖生下八个儿子,是为铁勒八部,以至于铁勒部西迁、立国诸多往事,直到太.祖皇帝出游、行猎、征战图景。三十六扇丝绸帐幕团团围绕,缀满锦绣流苏,珊瑚宝石、翡翠珍珠耀眼生花,乃是当年草原十族臣服于北凉的贡物,当年太.祖皇帝就是在这顶大帐中崩逝,太.祖皇后断腕陪葬,杀得大帐外诸多酋长血流成河。
凌玉城声音压得低低的:“吹的吧?什么帐篷年年拿出来用,七八十年还能新成这样子?”
元绍:“年年用年年都要修补的,到现在……嗯,上面的珠宝还是原来那些……”
两人一边说一边缓步入内,大帐里胳膊粗的牛油大蜡点得明晃晃的,淡淡的馨香从烛焰里随风飘散,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主位上早设了一张宽阔几案,元绍携着凌玉城并肩落坐,底下左边以康王、羽林将军为首,右边以奚王和奚王世子为首,元绍的近身重臣和不远千里赶来朝贺的各部族长左右分列,一齐拜倒在地。
丝竹声起,众人入座,各种佳肴美酒流水般端了上来。当先两个赤膊力士扛着一个三尺方圆的金盘屈膝跪倒,金盘里卧着一只烤得金黄的全羊,四腿趴伏,嘴里还叼着几根嫩绿的草叶,这个季节,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寻来。奚王首先起身,用小刀在盘里的羊背上割下一条脆嫩的羊脊,盛在银盘里半跪奉到元绍跟前。
凌玉城坐在旁边,看那根羊脊肉烤得焦黑,不知道沾了多少灰屑,连银盘看上去都蒙了一层腻腻的黑灰,元绍还要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不禁暗暗幸灾乐祸。还没笑完,奚王退后一步,用随身小刀在烤羊滴着油脂的扇形羊尾上一划,割出了一条巴掌长的肥油,恭恭敬敬地捧到他面前。
“这个要一口咽下去,不能嚼的……”刻意压低的声音细细传到耳边,凌玉城不动声色地偷眼望了一望,元绍目视前方举杯就唇,看都不看他一眼,嘴唇在杯沿遮挡下微微翕动,显然是防止他在草原上招待贵客的礼节面前应对不当,临时用内力传音提点。
……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规矩!不,有这种规矩为什么不早说!存心看我笑话么!
这样想着的凌玉城在心里不知把奚王骂了多少个来回,然而事到临头,也只能学着元绍的动作,用尽量庄严的表情把那块油腻腻的肥肉一口吞下。奚王世子立刻屈膝上前斟酒,凌玉城迫不及待地举起酒钟灌了一大口冲冲油腻,一股又酸又涩的腥臊气味直冲上来,当真拚尽了全力才保持住微笑没有扭曲变形。
“今年奚地年景不好,酒是薄了点。”献给贵客的第一轮酒食进过,奚王带着世子躬身退下,元绍悠然侧首,笑顾从者换酒。至于刚刚那块肥油其实是贡献给席上最尊贵的女性客人的,这一点还是不要告诉他了——这个场子回头跟奚王找回来就是。
血一样的葡萄美酒盛在青州新贡上的透明琉璃盏里端了上来,凌玉城还要顾及仪态,不疾不徐地喝完一杯,总算松了口气:葡萄酒虽然也有些微微酸涩,和马奶酒比起来已经是天上地下。终于有了点人喝的东西了……
这时候凌玉城才有心情打量桌上的各样佳肴,只见满桌金盘银碗,青黄紫黑,条条块块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居然有大半不可辨认。元绍却是心情很好,一样样为他指点过来,不时示意侍者以刀割食,给两人盘里各置一份,凌玉城也只好硬了头皮逐一品尝。到这时候才庆幸元绍的父皇实在圣明,早早就放儿子去大虞等各国游历,让他口味和正常人差不多,他指的东西……应该是可以吃的吧……
刚想到这里,就看见侍者提着一个黑乎乎的皮袋子上来,皮袋大可五六升,外面燎得焦黑,细看还有眼耳口鼻,活脱脱一只放大了十来倍的大老鼠。见元绍点头示意,侍者拔刀割开皮袋,里面先滚下一大堆黑乎乎的石子,上面还滋滋地冒着油香,跟着挥动小刀,剖出几条黑黑的肉来,分到两人盘子里。
“……这是‘哈拉’,尝尝,肥得很。”元绍率先用短刀割了一条,蘸上细盐粒送进嘴里。凌玉城摸不着头脑,也只好照着他的样子尝了一块,只觉得嘴里嚼着的肉条筋筋拉拉的,根本算不上肥——当然,刚刚生吞过一块羊尾肥油,很少人能觉得别的东西够得上一个“肥”字——倒并不难吃,只是咀嚼之间淡而无味,实在不知道这玩意凭什么能上奚地王公进奉天子14 的大宴,只暗中向元绍投去疑惑的目光。
“哦,哈拉是铁勒人的叫法,用你们的话,应该叫做土拨鼠。”看他一根肉条吃得差不多,元绍才悠悠然加了一句,“这玩意剥了皮去了内脏,把皮缝成一个筒子,把肉和烧红的石子填在皮囊里,然后架在火边烤熟,是我们常吃的一道菜——以前祖上还没得天下的时候,在草原上断了粮,又舍不得杀羊,就到处掘哈拉来吃,很有几次靠这玩意顶过荒年呢。——哎,大宴上专供的,都是从小捕了来,用羊奶喂到这么大的,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故意的吧!
要不是君前不可失仪,凌玉城当真想一把掀了盘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上一章的答案很简单啦……
那时候要是就跟了陛下回去的话……“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
私奔神马的也就算了,奔则为妾神马的最讨厌了!人家明明已经拿到皇后的位子了说!
而且这个话头还是他自己起的,诗是他自己念的……不能因为陛下TX就锤他两下……
ps:不可以嚼只能一口吞下去的羊尾油、酸涩腥臊的马奶酒、大老鼠一样的土拨鼠什么的,真的都是游牧民族敬奉贵客的珍品……我没瞎写……
ps,陛下你这么欢乐的哄小凌是为哪般啊……
第40章 为有云屏无限娇
见凌玉城笑容平静自若,拿着短刀切割盘里的肉食,动作却分明带了些恶狠狠的味道,元绍笑得越发如沐春风,一样样给他指点介绍过来。凌玉城起初如坐针毡,转念一想,当年领兵奔袭接近断粮的时候,血淋林的生马肉也和着雪块嚼过,老鼠窝长虫洞也掏过,这点儿阵仗算什么?一念及此,顿时心平气和起来,再看那些闻所未闻、做法一个比一个恶心的所谓佳肴,居然觉得尝试一下也还不错。
……怎么忽然没有反应了?
元绍疑惑地打量了一下,凌玉城泰然端坐,吃得津津有味,一点也没有方才的烦躁不安。只是这场合也没时间让他再想法子撩拨,眼看酒过三巡,奚王陪着笑往席上躬身行礼,元绍转过脸来微微点头,顿时丝竹声起,长长一串美女从帐外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