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孩子倒是不错,可惜力气差了点……”元绍和他策马并肩而立,一边看着那只海东青和天鹅在空中翻翻滚滚缠斗,一边说笑指点:“你还不帮把手么?”
“……这个也可以帮手?”
“不然他们带着链子锤干什么?……哦,”从马背上稍稍斜过身子,和凌玉城差不多肩膀挨着肩膀,“让朕看看你的箭术,怎样?”
他这样和凌玉城低声笑语,形迹亲密,旁边诸多臣子大半扭过头去不敢正视。凌玉城也不答话,只回以一笑,转身摘下背上的长弓,双腿一夹马腹,马匹自然而然地小跑了起来。凌玉城稳稳坐在马上,黑色大氅在背后猎猎翻飞,左手执弓,右手反手从箭囊里抽出三支长箭。战马越奔越快,第一只天鹅的阴影落到马蹄下的一瞬间,凌玉城双膝夹紧马身,倏然从马背上斜斜侧身向右倒去,仰望天空,弓开满月。
一弓三箭连珠射出,三发弦响,在围观众人的耳中几乎并成了一声。箭一离弦,凌玉城看也不看,径自收弓圈转了马匹。所有人的目光还在追随箭支的轨迹,凌玉城已经悠然点马回到元绍面前,含笑躬身:“幸不辱命。”
羽箭凄厉的尖啸中,三团阴影应声坠下。早有人奔了过去拾起献上,众人围到元绍马前一同观看,只见第一箭贯穿天鹅腹部,透脊而出,凌玉城亲手放出的海东青双爪抓着天鹅头颈,一同落下时仍然在连连拍打翅膀;第二箭射中另一只天鹅下颌,自脑透出,一箭毙命;第三箭更是从一只天鹅脖颈中穿过,余势未尽,箭簇和大半箭身没入另一只天鹅腹部。不知多少将士暗暗问自己:战马飞驰中连珠三箭箭无虚发,我有这样的本事么?
“……好箭法。”
目光从周围一张张或震惊、或深思的脸上掠过,元绍抬起头,对凌玉城毫不吝啬地露出了赞赏的笑容。即使是在以弓马立国的北凉,有这样骑术射艺的勇士也寥寥无几。更重要的,这是进入北凉以来,凌玉城在长达半年的刻意隐忍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近乎炫耀地显示力量——
纵马驰出那一瞬间,他身上锐利明亮的气息,令元绍仿佛看到了昔日听月楼下那支举弩拦住金吾卫,不惜同归于尽也要维护国家尊严的黑衣骑兵;看到了睿王府花园里被他杀气逼迫仍然镇定自若,放言“莫谓三十万边军刀枪不利”的青年将领;看到了擂台上回剑自尽,无惧无悔扑向箭雨,那个身处绝境仍然骄傲张扬的凌玉城。
有什么要开始了……莫名地,一种凛然的兴奋沿着脊骨升起。
元绍的预感很快成了现实。
鱼儿泺捕天鹅的活动并不是一天就完,皇帝亲手放海东青,猎获头鹅后,以天鹅奉祀宗庙,随后大开宴席,君臣同乐,群臣弋猎网钩,各展本领捕猎天鹅,争强斗胜。海东青的神骏,猎犬的勇敢,以至于麾下勇士的射艺,无不是各暗暗较劲的对象。与此同时,千里内酋长豪族络绎朝觐,参加十天半个月不等的欢宴,在向北凉皇帝献上贡物、表示臣服,同时获得皇帝赏赐的同时,也确认着各部族彼此之间的力量和疆域。
欢宴的第三天,晚间的篝火刚刚点起,一骑骏马突然亡命一般奔进了营地。马上骑士风尘仆仆,从马背上滚下来时,鲜血从肮脏零乱的绷带下渗了出来,迅速洇湿了一大片衣襟。
昏迷之前,骑士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话:海西野人叛乱!
黑水部的族长世子,同时也担任黑水卫将军的李忠成当场摔掉了酒碗。
海西野人叛乱。要是放在几十年前,这几乎算是一个笑话。谁不知道海西野人都是些穷鬼,夏天背弓挎箭逐水草而居,冬天在山根底下挖个洞,上面架上木头、覆上泥土,一家人和猪一起缩在这个地洞里——他们连正经衣服都没有,穿的不是树皮就是猪皮!然而最近这些年,海西野人里很是出了几个人物,带得他们整个部落都凶悍起来,连黑水卫也时常被他们侵扰得头疼不已,马匹弓箭,这两年已经丢了不少了!
“叛贼有多少人?”
“不、不知道……至少上万了……”经过急救,悠悠醒来的传信使者和着血沫吐出了答案。
“令区区野人打扰陛下兴致,是臣的罪过。”黑水将军李忠成干脆利落地起身下拜:“臣愿为陛下踏平海西!”
“也别把人杀光了。”元绍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明年的海东青还指望着他们上贡呢。去吧!”
训练有素、身穿铁甲的黑水卫对阵穿着树皮拿着角弓的野人,同等数量下,没有人认为海西野人有任何胜算。然而黑水将军李成忠点起一万兵马,踌躇满志地出发讨逆,却在大半个月后传来军报:黑水卫中伏大败,所部兵马十不存一,李忠成重伤,海西野人纠集二万大军,浩浩荡荡扑向元绍行帐所在!
大帐里的气氛一时沉凝。白山卫、奚部、肃慎、乌罗护众将,看向元绍的眼神无不带了畏惧闪缩。
海西野人素来以凶悍劲捷著称,东北各部的酋长都会雇佣几个出身海西的勇士,享受他们勇武的同时,也暗暗心惊于他们的凶悍。一次次小规模的边境冲突后,占了便宜或者吃了亏的酋长们都会私下议论:“幸好那帮家伙人少……满万不可敌啊!”
“难不成要朕亲自去收拾那帮野人么!”两千金吾卫,两千羽林卫,打赢肯定不是问题,但是要轮到他这个皇帝亲自出手……也就是笑话了。
“杀鸡何必用牛刀?”满堂寂静中,凌玉城悠悠地接了一句:“陛下只管欢宴,臣带本部兵马走一遭就是。”
一千玄甲卫对阵两万大胜之下士气正旺的海西野人么?元绍扭头看去,凌玉城昂首直视着他,眼里自信渴望的光芒前所未有。
……这只他亲手捕来、精心驯养半年的海东青,终于要振翅冲天、搏击苍穹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野人女真……好吧我承认我比较懒,拼一拼就变成海西野人了
第43章 三边曙色动危旌
李忠成被几个贴身护卫架着没命地向前奔逃。
兵败已经七天了,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从三五百变成两百多,又从两百多变成不足一百……最后,只剩下几十号人紧紧跟在他周围,被那帮骑着抢来的骏马、挥舞着抢来的钢刀的海西野人衔尾追杀。每次刚想坐下来歇一歇喝口热水,马蹄声和半生不熟的渤海话立刻从背后响了起来:“投降不杀!”
“大人!”昏昏沉沉中,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耳边大喊,李忠成勉强提□□精神,认出那是从小跟着他的伴当阿古拉的声音:“前面是……”
用尽最后一点力量抬起头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晴空中猎猎翻飞的一杆黑色大纛——无字无画,无文无饰,只有沉凝肃杀的一色深黑——映着旗下刀枪林立、壁垒森严的营寨,光是看着,就觉得无边杀气默然涌起。
玄甲卫,皇后亲军。
李忠成清晰地听到身边的侍卫齐齐松了口气——猎场上,就是这面黑旗引领着铁流一般的黑衣骑兵,一击冲乱了黑水卫的营盘,更在次日把他们十二卫的联军打得灰头土脸。此刻,被追得慌不择路之际,这面当时让人凛凛惊惧的黑旗,无疑意味着万无一失的安全。
“开营门!我们世子受了重伤!”
立刻有护卫加上一鞭冲了出去,放声大喊。一群人放马飞奔,下一刻,一个小小的人影爬上营门,向侧面挥舞着一杆旗帜大吼着回答:“转向!转向!沿着边上跑!不许冲营门!”
李忠成想要下令,刚一开口,一口逆血涌了上来,靠在护卫怀里连连咳嗽。见主子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身边心急火燎的护卫们催马跑得更快,马蹄如雷,尘土漫天,对准前面那座不大的营盘直冲过去。
眼看离营门不足两百步,蓦然一声鸣镝,跑在最前面的那个护卫紧急勒住马匹,战马一声长嘶,几乎后蹄着地人立起来!后面有两个骑士没有反应过来,继续挥鞭催马,营盘里一声梆子声响,箭如雨下,在百步距离上整整齐齐地射出了一条直线,冲过了头的骑士来不及转向,马身上结结实实中了四五箭,当即哀鸣着滚倒在地,骑士被马匹重重压在地上,一时间爬也爬不起来,地上一汪鲜血迅速晕开,也不知道是人血还是马血。
“转向……”到这时候李忠成才喘过一口气来,低声吐出两个字。目睹同袍受伤的骑士们狠狠瞪了两眼,老老实实地拨马转向,在百步之外擦着营盘绕了过去,直到营后才慢慢停步,自有人开门接了进去。
刚跨过营门,李忠成眼前一黑,一头栽倒。
“我说他死不了吧!”
在一阵火烧火燎的激痛中醒来,李忠成撑开眼皮,只抬头看了一眼就本能地挪开了目光:一个身材瘦弱、脸色青白的家伙正趴在他胸口忙来忙去,一手拿针一手拿线,当他是块死肉一样可劲缝着,身边还放了一排刀子、锯子、锤子、凿子,件件带血,光看着就两眼发花。然而,这目光一挪,他顿时恨不得重新昏倒回去。
护着他几百里逃亡的侍卫捆上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没被捆着的都是伤势过于严重,铺平在地上动也动不了的——好吧,用绷带捆也是捆。不管是跪着还是躺着,每个人都一副怒气满腹的样子,熬得通红的眼珠子里喷烟冒火,嘴里骂骂咧咧:
“凭什么杀我们同伴!”
“没给海西野人干掉,倒伤在你们手里!”
“一帮南蛮子,打自己人倒是挺有威风!”
还有不少人呜呜囔囔地在地上拼命挣动,大概是之前骂得太难听,被边上看守的玄甲卫士卒索性堵上嘴一了百了。看到他醒过来,众人目光都是惊喜,有几个嘴快的直接喊了出来:“大人,替我们做主啊!”
“醒了?能动不?”
靴声橐橐,一个黑衣军官走了过来,低头看他。李忠成苦笑着试图坐起身子,却被一把拍了下去,那个忙着缝人的古怪家伙抬头冷笑:“想过两天活蹦乱跳,今天就给我老老实实躺着!”手往旁边一伸:“烈酒!”
黑衣军官似乎也有点适应不能的样子,老老实实递了酒瓶子过来,低声道:“杨医官,大人召见……您在治的这位。”
“等等!”被称为“杨医官”的人随手找了块不知道什么东西往李忠成嘴里一塞,随即低头吸了一大口酒,噗地喷了下去。从上方看下去,李忠成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如同离水的鱼儿一样在地上打了两个挺,两只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若不是预先堵住了嘴,还不知道会尖叫成什么样子。
“成了!”杨秋快手快脚地在伤口敷了一层药膏,手里绷带刷刷绕了几圈,一挥手:“抬进去吧!小心点,今天之内不要让他胡乱折腾,死不了!”
被这么料理了一番,见到端坐上方的凌玉城时,李忠成已经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在担架上勉强抬起头来道谢的时候,说出口来的话也是有气无力:
“多谢大人相救……还求大人稍稍匀些粮草,让末将和护卫们能够返乡……” “你就打算这样走?一万大军出去,几百人回来。漫山遍野被追杀的溃兵你都打算丢下不管了?——别忘了你只是世子!”
这一场大败下来,黑水卫将军的位子大概是保不住了;有他那群如狼似虎的兄弟在,世子的地位能不能稳当还是个问题。若是不能顺利继承父王的位子——想想他那几个叔叔的下场,李忠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败军之将……”他艰难地笑了笑,“一切由大人做主便是……”
“你要是还有一分心气,就出去让你那些下属闭嘴,然后把能动的人都派出去,吹号集人。要是吓破了胆,只管带着人往后撤,这儿没人留你!”
李忠成满嘴苦涩。想起那两个护着他奔逃几百里、却在最后一刻被玄甲卫射倒的护卫,想起帐外捆了一地骂骂咧咧的下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纠结成一团。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自己的位子着想,现在他怎样也得把下属们的怒气压下去再说——试探着求了两句情,话里话外带出来一点那两个下属死得好可怜的意思,当即被凌玉城冷冷驳了回来:
“败兵不能直接冲击本阵你不知道?事先两次警告还不听号令,没有直接射杀已经手下留情!有空说这个,世子不如多操心操心正事!”
“末将遵命……”
凌玉城冷着脸向两个一头一尾杵着,随时准备抬担架的玄甲卫士卒点了点头。帐门起了又落,听着外面黑水将军中气不足的声音,他在空无一人的军帐里慢慢勾起一线微笑:“还算聪明……”
临出发前,对他只带一千玄甲卫就打算对付两万野人的行为,元绍私下里还是表示了担心。当时他胸有成竹地回答:“没关系,黑水卫那点人应该还没死光。”
从来报信的黑水卫骑兵的口中,凌玉城早就拼凑出了事件经过。黑水卫的进军一开始异常顺利:那些穿着兽皮的野人根本不敢跟他们正面交锋,往往是一大群人乱糟糟的冲出来,射出几箭以后掉头就跑,左一转右一转就钻了山沟。七八天的进军,战线往前推进了大几百里,只捡到些打赏奴隶都用不着的破烂,让黑水卫上下在士气振奋之余,越发的心烦气躁。
直到出兵的第十天,探马来报:前面的小子们咬住了海西野人的主力!
决战就在眼前!功劳!赏赐!加官进爵!一直在用狼牙棒打苍蝇,没有真正见血的黑水卫上下眼珠子都红了!几个部将嗷嗷叫着,拼命催促自己麾下向前冲,你追我赶,一天下来居然跑出了一百五十里路,眼看明天起来再爬一座山头,就能撵上那帮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海西野人。
一万疲惫之师怀着对明日大胜的踌躇满志倒头就睡。当晚三更,营中四面火起,旷野中,星星点点的火把汇成无数条火龙,无数海西野人挥舞着钢刀大斧从黑暗中跃出,呼啸着踏穿了黑水军的营寨。
兵败如山倒。
没有堵住峡谷放火烧,没有从上游决堤放水,甚至没有逼着残兵败将抢船过河,在背后趁势掩杀……这样一场败仗,能死掉三千人就是奇迹。
“哦?那你打算怎么拿到军权呢?”
“上策,威胁利诱;中策,假传军令;下策,斩将夺军——有陛下赐的佩剑在,个把败军之将我还是杀得了吧?”
果如他所料,三天内,四野号角鸣动,丢盔弃甲、瑟瑟发抖的黑水卫溃兵从各个山旮旯里钻了出来。到了黑水将军李忠成可以勉强一个人骑马的时候,玄甲卫营盘后面,已经聚集了三千来号落毛公鸡一样的残兵败将,其中大部分在吃饱了黑水部族长赶着送上来的干粮之后,在本部军官的喝斥命令、鞭抽棒打之下,都还勉强恢复了一点士气。
三天来,玄甲卫派出去探路的骑兵,和漫山遍野追杀溃兵的海西野人,不断零零星星的短兵相接。仗着马快刀利,尤其是□□劲急,一个可疑举弩就射,居然每天都有所斩获。三天下来,海西野人已经开始全面收缩兵力,前方的探子更传来报告,前方已经发现了海西野人的主力!
第44章 古来白骨无人收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大改。请大家从头开始看。
……本纪和实录都靠不住神马的最讨厌了!害我重写一遍!
“小人从小就长在这一片儿,哪里有山沟哪里有河汊都清清楚楚!敌军既然在五龙河扎营,那他们想要往东走,就肯定得从扎古勒城下渡苏子河!”
黑水将军李忠成带着下属奉召入内的时候,就看见大帐中央乱哄哄围了一群人,有轻甲上布满风尘的黑衣骑兵,也有衣着凌乱的黑水卫士卒,几个通译在边上不住口地翻译:
“前面的山形是这样的……不对,这座山是月牙形的……在这里拐了个弯……河是斜着擦过去的不是笔直的……”
凌玉城面前放着块三尺见方的木盘,一个李忠成从来没有注意过的黑衣卫士站在木盘边上,听着周围的七嘴八舌不断捏动盘里的泥土,粗短却异常灵活的手指翻飞下,一座座具体而微的山岭不断地修改着形状和走向。
“他们扎营的地方,离扎古勒城多远?有多少人?”
“小人望见他们宿营地就骑马赶回,到扎古勒城差不多有三十里路,从扎古勒城到我们这儿是六十里。至于敌军的人数,单从营盘灯火看,大约上万人是有的,准确的数字,小人不能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