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大人的命令,一人逃跑,五人皆杀!五人逃跑,二十人皆杀!二十人逃跑,百人皆杀!男人逃跑,女眷皆杀!”
□□天来,即使是对渤海话一窍不通的士兵,也在反反复复的喊话中把这一句背到了滚瓜烂熟。
照着海西野人的规矩,各部落之间互相攻杀,兵败的一方自然就是奴隶。再加上一路行军居然每天都能吃个半饱,女眷也没人来动手动脚,虽然管得极严,战俘们还是俯首帖耳。萧然一路和战俘队伍擦肩而过,亲眼看着那些战俘扛着要双手才能合握的树干,压低声音喊着号子,步调一致地艰难跋涉,抬头望向他的目光里居然没什么敌意,不由得暗暗诧异。
只是这诧异也只维持了一瞬。被凌玉城召入帐中,他规规矩矩回报了呈送捷报的经过,以及黑水卫族长运粮上来的计划,见凌玉城点头遣他下去,想起在御前听到的那番话还是忍不住委屈愤懑:“大人——”
“怎么?”
“那些家伙太欺负人了!他们居然说,说,我军大胜都是那个刚生下来的皇孙的福气!”
“怎么说?”
听部下如此这般一番复述,凌玉城反而失笑:“这话是陛下说的?”
“不是——属下不敢抬头,只知道是一个老头子的声音,离陛下挺近的,听不出到底是谁……”
“那就行了。这关我们什么事?——别人家生了个孩子,我们打的胜仗就成了败仗了?”
“当然不是,可是陛下也没有反驳——”
“那又怎样?别人家生了个孩子,客人说恭维话当然要拣好听的说,难不成说你家孙子真有福气,一生下来就打了这么大一场仗,死掉几千人……换成你是孩子他爷爷你不翻脸?”
萧然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收住,然而一肚子火气已经被说得干干净净,低头不语。凌玉城声音已经由轻松变得肃然:“你记住,胜仗就是胜仗,我们做我们的事,外人说什么都和我们无关。另外——你在御前听到的这几句话回去就忘干净,一句都不许跟别人说!”
“属下遵命——”
帐帘在眼前落下,凌玉城才慢慢吁了一口气,良久无言。方才萧然转述时,他何尝不是有当面给人掴了一掌的感觉,那些话说出来是安抚部下也是劝慰自己——可是,身为臣子,他除了把这件事埋在心里又能如何?
老头子,坐得离陛下挺近的,说铁勒语……哼哼,回去好好打听打听,就不信揪不出这个人来!
这种想法只是一闪就被他压在心底。十数日后,大踏步走进御帐的凌玉城,在元绍眼里虽是风尘仆仆,仍然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
“臣幸不辱命。”他在数尺外止步,右手成拳叩在心口,微微躬身,“大破海西,全师而还。”
“行了行了。”元绍伸手虚扶一把,示意他在身边坐下,“你这一仗打得很威风啊,带出去一千人,光抓回来的俘虏就有八千——怎样?这次出兵感觉如何?”
“客军远袭,如临如履。”帐中只有他们两人在,凌玉城也不客气,坐下之后先拿起茶杯大大灌了一口,“今天总算能安心睡上一觉。”
“这话真该让他们都听听。”元绍忍不住大笑,“居然还说你赢得很轻松!”
“举重若轻,局外人只看见‘若轻’也是常事。”凌玉城漫不经心地垂了下眼。这一仗的辛苦危险只有他自己知道,带着一千客军长驱数百里,深入他从来没有到过、地形完全不知的地方,收拢三千吓破了胆而且语言都不通的溃兵打一场仗,归途中还要压制比自身人数多一倍的战俘……也就是回了御营,才能说得上大局已定,这一场大胜终于没有了变数。
“你不当回事,别人可是上朕这里告你来了。”元绍侧头凝视着他,“说是你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擅杀友军将士;抢回了友军的马匹铠甲却擅自吞没;贪占友军缴获的人口辎重……你怎么说?”
“臣不过是叫黑水将军处置犯了军法的士兵,如果这也要告状,除非他们不当我是主将。”凌玉城毫不迟疑地回答,“至于战利品,臣早就上奏说所有战利品一律归公,由陛下旨意分配,莫非陛下不高兴?”
“你不知道我大凉的规矩,一向都是谁抢到就归谁的么?”元绍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居然还敢自做主张?”
“谁抢到就归谁才会让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凌玉城故意用元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出意料地被狠狠瞪了一眼,“反正这一战我是主将,要不是我,那些东西抢不回来不说,连黑水将军都得死在半路上。他要不遵我的规矩,有本事自己去打赢了再说!”
“你倒还有理了!”元绍努力板起脸,眼底却跳动着温暖的笑意,“骄横跋扈、擅杀友军、擅改军制——朕说你两句你还不服气!好吧,姑念这一仗确实是你打赢的,黑水卫也是被杀散了以后你收拢过来的,朕就替你做了这个主。下不为例,记住了?”
“臣遵旨……”凌玉城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神色却渐渐肃然。“军制眼下还不是改的时候,臣记住了。”
“敲打敲打他们提个醒是好的,否则那帮家伙都不知道谁是主子。”元绍也收起了方才的轻松戏谑,“只不过我大凉控弦之士五十万,平时为民、战则为兵,除了少数精兵,国家不负担粮草甲胄也不管赏赐抚恤,就只靠抢来的这点战利品过日子——不让士兵去抢谁跟着你干?……好啦,朕也知道这个制度终究要改,只不过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这次就当是你自做主张好了。缴获的人口财物由着你先挑,如何?”
“谢陛下……”听他把“就当”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凌玉城情知“自作主张”这个名头对外是要自己担下来了,也只能看在赏赐的份上低头谢恩。“既是如此,臣还想求陛下恩旨——”
“什么事儿?”看凌玉城起身退下几步,面对自己恭恭敬敬地低头施礼,元绍微微凝眉,颇觉诧异,“有话就说,多大的事情值当你这样?”
“就是陛下方才说,除了少数精兵,国家不管赏赐抚恤。”凌玉城低头回答,“这次跟着臣出兵的士卒颇有伤亡,臣想求陛下恩典,容臣抚恤死者家人,受伤不能再战者奉养终身。另外,玄甲卫在青州的军祠已经落成,臣想求陛下亲题匾额——”
“军祠?”元绍一挑眉,“祭祀典礼国家自有制度,大凉从来没有哪一卫单独为将士立祠——你建军祠做什么?”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为牺牲将士立祠奉祀也是应该的,往大里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不是一个臣子就能自作主张的事情。
“陛下知道,臣的将士都是从虞夏追随而来。”凌玉城一直低着头,元绍看不清他神色,只听得他声音越来越是低沉,“他们多半是单身汉子,上无宗族,下无儿女。臣只想让他们身后有所归依,就算没有家人,也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
“你……”元绍刚想说“你大可以请旨为国家所有将士建忠烈祠”,忽然心头一动,黯然住口。
“第三,我死之后,不葬皇陵,不入宗庙,不受祭祀。”
半年多前的那个子夜,两人定约时的情形,至今历历犹在目前。那是凌玉城提出的最后一个条件,在得到承诺后起身下拜,就此定下君臣名分——上无宗族,下无儿女,不入宗庙,不受祭祀——那座军祠,是凌玉城唯一能拥有的归依之地了吧?
闷闷的一痛从心口蔓延到指尖,那一瞬间,元绍几乎想说他后悔了——当时答应得实在太过轻率,其实,可以不必这样的……然而,看着凌玉城倏然抬头凝望过来的眼神,到了舌尖的话语还是默默收了回去。
“你……想让朕题什么字呢?”
第47章 失恃孤雏云何贵
在御营只停留了一天,玄甲卫兵分两路,奔向青州:八百多人押解战俘,缓缓而行;凌玉城携一百亲卫载着死难同袍的骨灰兼程赶路,抢在清明之前主持了军祠的开光仪式,将死者安葬、灵位奉入军祠,随即掉头奔向京城,堪堪赶在御驾入城之前汇入了元绍的队伍。
挟大胜之威返回的元绍心情很好。
一千对两万,大胜而归,青州添了八千青壮奴隶;顺带敲打了黑水卫和周边一带,那个黑水将军乖乖把长子送进了玄甲卫,料想渤海部可以太平几十年;太子新添了嫡长子……桩桩件件都是喜事。
因着这样轻松的心情,在寝宫安顿下来以后,他居然拉着凌玉城悠悠闲闲地在后宫逛了过去,一路走,一路指点给他看幼时在哪座宫殿住过,在哪里和进宫与宴的堂兄弟打过架,在哪里摔碎了母后心爱的花瓶……即使被凌玉城时不时地嘲笑几句,也只能让他的嘴角往上翘得更高。当然,诸如哪座宫殿住过他哪个妃子之类的话,最好想也不要想起来。
“那,这边的嘉宁殿里有棵老大的梨树,花开起来一树雪白,透明似的,整个宫里都像被白云遮住一样。那次朕摔碎了母后的花瓶,就爬上那棵树掏了一窝鸟蛋,烤熟了端去给母后赔罪……”
“结果呢?”凌玉城听得津津有味,赶上两步,眸子熠熠发亮。在他和母亲相处的有限回忆里,从来没有这样淘得无法无天的时候,或者说,生活太艰难,不容许他这样挥霍母亲有限的精力。一天下来,能依在母亲膝下跟着她识字念书,或者听她用那支旧竹笛吹一支小调,就已经是母子间最大的享受。
“结果那是铁勒部的神鸟,罪没赔成,被母后揪着耳朵拎到奉先殿跪了半天,还是父皇从前朝赶回来才救了我……也不知道那窝鸟还在不在?对了,嘉宁殿现在赐给小十一住了,看看去?”不等他回答,抬脚就踏进了殿门。
凌玉城怔了一怔,然而现在说不去已经迟了,满心不情愿也只能跟上。嘉宁殿名为殿,其实是个两进的院子,正门嘉宁门后,一座丈许高的石影壁巍然矗立。那影壁上天然石纹如流水堆叠,趣致盎然,凌玉城很是驻足观看了片刻,直到里面元绍的声音蓦然高了一调,才加快脚步往里走去。
偌大的宫院里静得可怕,凌玉城绕过门后照壁循声踏入正殿,只见宫人太监跪了一地,房里帘幕低垂,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气味混合着药味,呛得人几乎想要掉头就走。凌玉城进来时,正好听到元绍又惊又怒的声音:“什么,你说开头好几天都没有太医来过?”
凌玉城缓缓走近床前。那个他曾经亲手救起的孩子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小小的身子埋在被褥里,脸色苍白,虽在昏睡中,纤细的眉毛也紧紧皱成一团。伸手摸了一下额头,触手滚烫,然而从额头到后颈一滴汗都没有,反而不时轻轻地哆嗦一下,显而易见在发着寒战。
皇子?皇子又怎么样……
一直记得和母亲分别的那个晚上,他在冰冷的大雨里淋了一夜,看着母亲紧紧搂了他一下,然后把他推进几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手里。被拖进那座金碧辉煌的府邸之后他哭了一天喊了一天,然后就是眼前一黑……
没有医生,没有药,反反复复的高热和冰寒,黑暗的小屋里,他一个人挣扎了不知多少天。终于走出来的那一天,有人把他带到一个陌生女人面前,告诉他要叫那个人“母亲”。
“陛下息怒。”他轻声打断了元绍的责问,“现在不是追究太医为什么没来过的时候,——小皇子的病症,太医究竟怎么说?”
一句话把元绍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扭头看去,凌玉城低头凝视着病中的孩童,手掌抚在孩子苍白的额头上,神色复杂得难以形容。若非的的确确知道这是自己赐住嘉宁殿的十一皇子,光看这一幕,倒是凌玉城更像这孩子的亲人!
“……叫太医都给朕滚过来!”
陛下既然有旨,自太医令以下,所有太医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滚了过来。会诊、下药,小皇子的病况很快有了起色。元绍这时候才有空问起先前贻误诊治的原因,不料太医令满口呼冤,还颇为理直气壮:
“前些天皇长孙偶感风寒,太子殿下把臣等全招了去,拘在府里一个都不放出来。臣等就算要为小皇子诊治,也得先得到消息才行啊!要不是陛下的旨意,这些天臣等还在太子府里伺候皇孙那……”
元绍胸口狠狠地闷了一下,好悬没有背过气去。
看过皇长孙的医案和太医院调人的记录,确认皇长孙生病确实在十一皇子之前,元绍也没有什么理由找太医麻烦,挥挥手赶人下去。一腔郁怒无可发泄,等太子汇报完监国几个月的种种心得时,就毫不客气地倾泻了下去。
“从你府上叫一个太医过来还真不容易啊——足足用了三天!你知不知道你弟弟病得差点死掉!”
皇太子元钦脸色一白。他的嫡长子得来颇不容易,太子妃早产而且是难产,挣扎了两天两夜才生下这个珍贵的继承人,从那一天起到现在就没断过吃药。再加上冬春之交气候多变,刚生下来的婴儿经不起,又是发烧又是咳嗽,最危险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一夜一夜合不上眼,把太医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拎过来是什么大事?
当然……父皇在京的时候肯定不敢这样。可父皇不在,整个京城难道不是他这个监国太子最大?
“儿臣不敢,”面对盛怒的父皇,他也只能离座起身,伏地叩首。“长子病重,儿臣忧心如焚,无暇旁顾,迟了几日才知道十一弟生病的消息。何况儿臣一听说立刻派了太医过去,并不敢故意怠慢的。”
“不敢故意怠慢?”他不辩解还好,一辩解,元绍怒火越发高涨。“三天了才知道你弟弟生病,然后就随随便便派了个啥都不懂的小家伙,连小十一是风寒还是吃坏了肚子都说不出来,这就是你说的不敢故意怠慢?你问过医生么?看过药方么?——那是你弟弟不是随便哪个不相干的孩子!这样没有手足之情,亏你还是朕的太子!”
“太子”两个字砸得元钦眼冒金星。是,那是我弟弟没错,可我见过他几次?不说这个了,父皇您又见过他几次?要不是上次落水被人救了,父皇您都想不起宫里还有这个人在吧?或者说,要不是救他的人是那个凌玉城,父皇您会多看那个小家伙一眼么?出了事情就怪我没有手足之情——我从小到大生病父皇您来看过我一眼么?
对了,这次小十一出事,父皇去看他的时候据说那个凌玉城又跟在身边!肯定是他背后挑唆!肯定是的!
被认为“肯定是在背后挑唆”的凌玉城却根本不发一言。巡游渤海卫途中一场计划外的大战,让他回京的时间差不多晚了一个月。就这一个月时间,他自进入北凉就筹划准备了半年有余的事情,已经开始一桩桩开始推行起来:
丈田亩,开阡陌。奖励开荒,官给耕牛犁铧——耕牛是之前从奚族、渤海、乃蛮等几族半买半讹弄来的,犁铧是凌玉城从北疆家带来的式样,召集能聚拢的所有木工铁匠整整干了一个冬天——在北凉,铁勒人多半不事生产,即或肯种田也有一半心思放在牧羊打猎上,以至于夏人一向税重,终岁劳作,往往要交一半的的收成上去。然凡此时政令颁下,新开荒田,三年内官家取三成为牛犁之费,五年内十税二,十年期满,田地便归耕者所有,只需照章缴纳一成作为官税便可。
立保甲,申法令。五家为伍,十户为什,相互监督纠察,一家有罪,九家举发,不举发者连坐。申明法令,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刑,各行各业,皆有法式,不许乡里私断。
兴工商,奖渔盐。七九河开,□□雁来,自从港口化冻,自南方来的海船就一艘一艘靠上了码头。苏台特产的丝绸原本就在北凉畅销,现在又加上了玄甲军产业里新纺出来的各种毛织品,商旅越发蜂拥而至,不绝于途,管理玄甲卫账目的金波天天数钱数得眉花眼笑。而从渤海千里迢迢押过来的八千奴隶,也第一时间被投入了海边的盐场,凌玉城从不知哪本古书上翻出来的晒盐法子发下去后整整尝试了小半年,现在终于取代了当地盐户惯用的煮盐,所产食盐匀净味美不说,成本比煮盐低了一半不止。白花花的食盐流水一样从盐场里挑了出来,立刻变成雪白的细丝纹银哗哗地流进玄甲卫的口袋里。
如此事务众多,凌玉城纵然身在都城,青州递送文书的信使依然日日不绝于道。也亏他底子打熬得好,天天黎明即起,照常习武练功,白天出去带着下属跑马练兵,晚上日日挑灯批阅到深更半夜。繁忙到这等地步,就是元绍实在看不过,在寝宫旁边赐了一座偏殿供他处理政务,他也不过谢了一声便罢,哪里来时间去管一个小皇子病好了没有、太子又有没有手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