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阿普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凌玉城投向帐外,“他们呢?”
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凌玉城瞳孔不由自主地缩了一缩。半开的帐门外,悄无声息地躺了十几具已经没了气息的人体,凌玉城认得最年长的孙冬跟了他超过七年,大儿子今年已经五岁;最年幼的袁祟全才十六岁——不,转过年十七岁了,曾经笑着说回去就能娶上媳妇,从此就有人给做饭补衣服了……
“战死的将士我会带回青州。青州的军祠已经落成,他们会葬在军祠后面,清明冬至都有人上坟。日后,凡是玄甲卫将士,不管有没有儿子、有没有家人,都会在祠里有一份香火……”
“呵……”阿普苍白失血的脸上蓦然飞起一丝红痕,“多谢大人……”头往边上一歪,声息蓦然断绝。周围七八条嗓子同时叫了出来,可无论再怎么呼唤,都再也听不到他一声回答。
“阿普!”贺留从背后扑了上来,泪如泉涌,目光在帐篷里徒劳地搜索着,“你怎么现在就去了,说好打完仗一起喝最烈的烧刀子,说好你以后娶了婆娘生了娃,要管我叫干爹的……辎重都丢在后面,你现在就去了,做兄弟的连给你装殓的衣服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一双手轻轻推开了他,凌玉城垂首默立片刻,解下披风,轻轻盖上阿普宁静如睡去的脸庞,一点一点拉至头顶。“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贺留几乎是本能地跟着念诵。这首诗即使是不识字的新兵也听到烂熟唱到烂熟,那是他们从北疆到这里十年如一日的军歌,他们唱着它在校场上绕圈奔跑,迎着箭雨冲向敌人的刀枪,把同袍的尸体放入墓穴……从入营到坟墓,这首《无衣》,深深刻进每一个将士的骨髓血脉。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下一个瞬间,低低的歌声加了进来,重伤倒卧在毡毯上的伤兵们不分新兵老兵,都勉力抬起头来低声而唱,很快,歌声就从帐篷里一圈圈扩散出去,“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歌声一句比一句苍凉,也一句比一句高亢。到得后来,山顶上星星点点的篝火旁,所有玄甲卫将士不分新兵老兵,无不相互扶持着肃立当地,歌声被寒风一直吹坠到山脚:“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是大胜之后众志成城的庆贺,也是猛兽对自己死难同胞的哀歌。
“大人,黑水将军李忠成求见。”
巡视一圈后,凌玉城回到营地,继续写预备给元绍的战报。所谓营地,也就是避风处一块略平整点的石头,上面铺了块马褥子——古人说“倚马可待”,其实真正出兵放马过的人才知道,这时候除了马也没有别的可倚了。没写几句又有侍卫来报,抬起头,李忠成局促不安地立在一丈多外,时不时搓下满是老茧的手掌,满脸都是“我有事跟你谈,我有事跟你单独谈”的神气。
“大人,末将特来致谢。”一起走到僻静处,李忠成迫不及待地开口,“刚才战果报上来,黑水卫被俘虏的将士,今天救回来的共有两千之多。我部男儿得以归乡,都是托大人虎威所致,末将感激不尽!”
“世子不必如此。”凌玉城很想客气两句“同是北凉臣子,救护子民也是应该的,”话到舌尖转了两转,实在说不出口。沉吟一下,转了个话题:“今天这一战世子也辛苦了,麾下将士伤亡可重么?”
“大人放心,孩儿们折损得不多。”李忠成咧开大嘴笑了一声,“杀了那么多兔崽子,才死个两三百人,末将打仗从来没有这么顺过!——大人,末将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末将的长子今年十三岁,已经骑得了快马、拉得开硬弓,上次打猎一个人就干掉了一头狼。若是大人不弃,末将想把犬子送到大人身边作个侍卫,也好跟着大人学点本事,还求大人赏末将一个脸面。”
“……你儿子?”凌玉城深深凝视了他一眼,李忠成高大的身躯微微躬着,竭力让自己显得比凌玉城矮上一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里满是焦灼。“世子太谦了,你身为黑水卫将军,独掌一军,令郎跟着父亲岂不是更好?”
“大人说笑了……”李忠成苦笑,“之前打了这么大一场败仗,末将的位子也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万一啥都丢了,孩子能有福气跟着大人,总比跟着我这个爹好些。如果大人再不收留,末将……末将几个叔叔家的儿子都没有活过十五岁……”
所以,其实是为了世子和黑水卫将军的地位,把长子送来作为效忠的证明吗?有这样的父亲也不知道是幸与不幸——
“我知道了。”他断然举手,打断了李忠成越发哀切的自诉,“兹事体大,我须请旨定夺。另外——”他微微低头逼视着李忠成,言辞斩钉截铁,“到我这里,就没有什么世子的儿子之类的话,一切和普通将士一视同仁,世子可舍得?”
“当然、当然!”李忠成心底涌起一阵狂喜,忙不迭的答应,“草原上的苍鹰不经风吹雨打怎么能成长,大人尽管放手摔打犬子就是!”
“那就好——”话音忽然一顿,相对而立的两人几乎同时扭头往山下望去——只这么一转头的功夫,刺耳的警哨声已经划破了沉沉夜幕!
“出什么事了?”凌玉城凝神辨认着哨音的节奏,一边疾走一边扬声:“来人,带马!”
警哨刚起,就有侍卫扑向凌玉城散放在一边休息的坐骑,手脚飞快地上鞍子、紧肚带。等凌玉城快步走到下山的道口时,鞍辔齐全的战马已经等在那里,凌玉城翻身上马,在紧急集合的护卫们簇拥中疾冲而下。
几乎不必特意去寻找出事地点,连绵不绝的警哨声中,星星点点的火把已经长龙一样汇集过去。凌玉城赶到时,只见二三十名黑衣骑兵已经排成了森严的阵列,前排手握长刀微微散开,后排平端□□,冰冷的寒芒毫不动摇地指向前方。二十步开外,一簇黑水卫将士刀枪并举,沉着脸骂骂咧咧。两阵当中的空地上仰天躺着一个女子,褴褛的衣服几乎被撕了个干净,身上血迹斑斑,一望而知已经绝了气息。
凌玉城脸色一沉,迅速四下里扫视了一圈。黑暗中,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无数海西战俘相互扶持着站起身来,踮起脚尖向这里观望。离得近的一群男子紧紧聚拢,神色半是恐惧半是仇恨,很明显地还有一点迷茫,看着白天追杀他们的两军对峙的场面不知所措。人群里,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号隐隐传来,只响得半声就被人捂住了嘴。
“这是怎么回事?”马蹄声密如急雨,李忠成从后面飞速赶了上来,一靠近就被凌玉城从未有过的阴沉眼神逼得打了个冷战。“淫辱妇女,和友军动刀动枪,——莫非我先前没有传过军令?”
这句话以铁勒语朗朗送出,两边持刀拿枪的将士都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半数人悄悄放低了手里的武器,另外半数焦急地低声询问,然后模仿着身边同袍的动作。凌玉城用眼角余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一瞬不瞬地逼视着李忠成,目光里全是居高临下的凌厉质问:大胜之后,黑水卫仍然服从他的军令吗?
怎么敢说不!
李忠成背后的冷汗止不住地渗将出来。摇摇欲坠的世子位子还捏在别人手里不说,凌玉城的身份……他敢说一个不字,往好听里说是仗打完了过河拆桥,往难听里直接打成叛逆也喊不出冤枉!
“大人息怒!”惶急中,他在马背上深深一躬,立刻转向自家军士,横眉竖目:“都在干什么!把家伙放下来!”纵马上前,一连几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
“放下武器!”见到对面黑水卫的将士畏惧闪缩着都放低了刀枪,凌玉城扬声喝令。铮的一声响,前排骑兵还刀入鞘,后排卸下箭羽,把□□背了回去,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一人。一下子,场中气氛缓和了大半,就连远远看着的战俘们也悄悄放松了紧握的拳头。
“刚才谁碰了这个女人?自己站出来!”
严厉的扫视中,玄甲卫士兵神色坦然,毫不退缩地回视着自己的主将;刚才拿刀动枪的黑水卫却是哗的一下散了开去,只剩下两三个衣着分外凌乱、身上还带着新鲜血腥味的家伙站在当地,看上去越发的战战兢兢。
“大人,您看……打了胜仗,下面人弄几个女人乐一乐什么的……”李忠成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圈转马头过来陪笑,“反正这些野人都是该死的战俘……”
“行军之时,淫辱妇女,该当何罪?”
“禀大人——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淫妇女,此谓奸军,犯者斩!”立刻有高亢的声音朗朗接上,紧跟着,有通译用铁勒语流利地重复了一遍,再用渤海话磕磕绊绊地再次喊了一遍。
“这几个人,是世子亲自处置,还是我来处置?”
“大人,这个——都是有功将士,饶了他们一条性命吧!末将回头狠狠教训一顿让他们戴罪立功——”
“世子不处置么?”
“大人……”听得凌玉城语气越发严峻,李忠成咬了咬牙,一狠心拔出弯刀:“来人!这几个家伙违反军令强奸妇女,按律当斩——给我统统砍了!”身边护卫应声冲上前去,两三个服侍一个,把闯祸的几个黑水卫士兵按倒在地,刀光一闪,喷涌的血光瞬间映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哼。”凌玉城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下,扭头朝着自己这边,“刚才谁吹的警哨?——出来!”
“禀大人,是小人报的警。”纯黑的阵列左右分开,一个小队长模样的骑兵越众而出,滚鞍下马,“小人见他们违令淫辱妇女,上去喝斥阻止,却被他们仗着人多动手殴打,一时情急,这才吹哨集人……大人恕罪!”
“所以你就率众和他们对峙?”面对自己下属,这一问一答自然而然用的都是夏文,黑水卫自李忠成以下全都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两人神气,看凌玉城声音一句比一句严厉,那个小队长跪倒在地,脸色灰白,“为什么不离开现场立刻上报?要是你们混战起来,这儿这么多海西战俘,万一有人登高一呼,你想没想过后果?——重责四十军棍,官职降一级!”
“是!”
沉重的枪杆挂着风声重重砸下来,三五棍后,每一棍都带起飞溅的血花和碎裂的衣衫皮肉。和方才斩杀黑水卫士兵的骚动不同,这一回真正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个小队长十指深深抠在地面,甚至不敢呻吟呼号。四十棍打完,凌玉城骑马慢慢绕着场中的空地踱了一圈,蓦地提气扬声,声音如冰玉相击,远远传了开去:
“我再说一遍,不听号令者斩!私相斗殴者斩!淫辱妇女者斩!”他说一句,军中的通译用铁勒话和渤海话大声重复一句,“谁再敢违犯军令,这几颗人头就是你们的下场!”
“至于你们,”他兜转马头,离得最近的海西俘虏迅速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住地面,一圈绕下来,已经没有还敢站立的俘虏,“胆敢起兵谋反,按照国法,全家都该拉去砍头。陛下仁慈,允许你们当奴隶赎罪——谁要是还敢逃跑反抗,老子今天已经杀了几千人,不介意再杀几千!”
一声喝令,集结起来的玄甲卫士兵赶羊一般将战俘们男女分开,老幼分开,轰进不同的营圈。火光下,瑟瑟发抖的海西野人很顺服地跟着走,在靠近黑水卫士兵的时候甚至格外贴近了引着他们的玄甲卫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呼……
第46章 喜看红旗报捷先
“大捷!大捷!”
五名黑衣骑兵首尾相接,一边挥舞红旗一边大声呼喊。即使听不懂夏文,单看骑兵脸上不容置疑的喜色,也足以让卫兵一路上报一路开关放行,让玄甲卫的使者毫无阻碍地冲进营盘。
“陛下,我军大捷!”整齐划一地在元绍面前勒住马缰,五名骑兵滚鞍下马,萧然当先跪倒,声音已经激动到沙哑,“斩首三千余级,俘获八千!”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油布密密裹紧的小包,双手捧起举过头顶:“这是大人的亲笔战报!”
说着手里一轻,战报已经被人接过,奉到御前。萧然眼角向周围飞速一扫,只见营地里悬灯结彩,华宴正酣,一众贵胄无不穿着镶金嵌银的华服,喜笑颜开。萧然心里暗暗一惊,战事结束之后他们已经昼夜兼程,莫非还有人抢在前面回来报信?或是那个黑水卫将军在战局未定的时候就偷偷派出了使者?
刚想到这里,头顶上已经轰轰然乱了起来。捷报一出,所有臣子齐刷刷地从座位上站起,争相举杯:
“恭喜陛下!”
“我军大捷,真乃陛下洪福!”
“一千兵马轻取两万海西野人,真乃用兵如神!”
萧然毕恭毕敬地低头跪着,竖起耳朵在这一片嘈杂里分辨所有人说话的内容。作为一个调入凌玉城亲卫才大半年的新兵来说,这个任务着实有点儿困难——他也不过从那时候才开始学铁勒语。饶是如此,萧然还是从乱七八糟的恭贺里分辨出了一个苍老的男声:
“皇孙果然有福,降生的喜报刚到陛下这里,就来了这么一场大捷!”
话音未落,周围的贺喜声顿时高了一调,内容也从庆贺大捷转向了皇孙洪福陛下后继有人。萧然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深深埋下头去,强自压抑着才能不在御前露出怒容。太孙……呸,什么太孙!我们大人带着弟兄们拼死拼活打赢了这一仗,难不成是为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垫脚么!
听到恭贺,元绍从军报上抬起头来,向面前笑得皱纹都堆起来的纳木岩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继续细看战报。说起来,这还是他的第一个孙?7 樱彩翘渝牡粘に铮脖ń癯扛崭账偷剑绾缶屠戳诵孜赖暮炱毂ń荨裉旎沟闭媸撬擦倜牛?br /> 凌玉城的战报洋洋洒洒极其详尽,奏折上一笔峻峭挺拔的小楷,笔锋转折间如刀如剑。翻到最后,末页里还夹了张纸片,上面除了大略的战利品统计,还格外提了一件事:黑水将军,也是黑水部族长的世子李忠成,请求送长子进玄甲卫,请旨定夺。
那家伙倒是个知趣的……既然如此,就卖凌玉城一个面子罢。看完报告,元绍长长吐了一口气,把战报双手一合:“这一仗打的漂亮。”举杯向下首侍坐的黑水部族长点了点头:“世子也干得不错。”
李谨行苍老的脊梁伛偻了一下,急忙离座跪倒:“犬子无能,多蒙陛下提携,老臣感激零涕。”谢天谢地他的耳根总算能清净点了,天晓得自从长子打了败仗以来,他其余那些儿子但凡稍微成些气候的,都在他耳边喋喋不休,都不想想就他们那两下子,三个捆一块儿都不是他们大哥的对手,哪能镇得住这块地方?至于提携自己这个笨蛋儿子的是皇后不是陛下……呃,情况不明,不管怎样,感激陛下恩典总是没错的。
“起来、起来!”元绍心情很好地伸手虚扶了一把,“世子带伤上阵,颇多劳绩,足见卿平日里教导有方。这一仗俘获甚多,之前被抓的黑水卫子弟也救回来不少,后续粮草辎重的供应,朕可就交给卿了——”
“老臣遵旨!”
李谨行嘴上答得爽快,心里火烧刀剜一样疼痛。玄甲卫出兵之前,凌玉城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向他要了足够支撑一万人二十天的粮草,并且还让他自己送上前线——凌玉城当着陛下的面说得清楚:黑水卫一场大败下来不可能全部死光,但是亡命奔逃之下,还能带出多少粮草就难说了。救兵如救火,玄甲卫轻装前行,只能携带本部所需,王爷若是动作慢些,断粮的可是您自家的子弟。言下之意,黑水卫饿死多少人他是不管的……
您怎么着也是北凉皇后啊喂!不带这么明晃晃不管子民死活的!
拼死拼活把粮草征集完毕运上前线,顺便得到凌玉城收拢黑水卫败兵的消息,李谨行倒也稍稍松了口气:不管怎样粮草总算没白送,虽说多送了点儿,就当人家救回爱子的报酬了。可这第二批粮草辎重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抓来的俘虏也要他管饭么?渤海部地处北方气候苦寒,这会儿况且还是青黄不接的当儿,两万人的吃喝都管他要他容易么!
且不说憋了一口气准备粮草的黑水部族长。萧然在鱼儿泺营地歇了一晚,骑着元绍特地赏赐的骏马兼程赶回,亲眼目睹了俘虏们浩浩荡荡行军的场面。因为海西野人民风剽悍,凌玉城以前所未有的铁腕管制这些俘虏:不分男女老少,所有人都是五个五个的绑成一串,女子用粗绳缚住双手,男人更狠一些,双手捆在枪杆或者新砍来的白桦杆子上,抬着枪杆或是树干踉踉跄跄地随队走动。玄甲卫士兵骑着马居高临下来回巡视,看到哪里喧哗骚动就是一鞭子凌空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