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半个月时间,凌玉城才从庶务里□□透一口气。是以当元绍一本正经地要求“你收那孩子做弟子吧”的时候,多日忙碌,连朝政都没有分心关注的他,一时间竟然瞠目不知所对。
第48章 安得广厦千万间
昭信殿在前朝原是用作皇子们读书间隙休息的偏殿,规制并不算高,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朱墙青瓦,只有屋檐上高高挑出的鸱尾昭示着主人尊贵的身份。整座宫殿分为前后三进,前殿是元绍处理公务、召见亲信臣子的所在,后殿是日常起居之所,再往后就是用作浴室的濯日堂。宫外环绕着一道丈许高的围墙,值宿侍卫守在门口,外臣不奉诏不得擅入。
后殿五间正房,东西厢各三间厢房。西厢房里三间打通,挂着一张偌大的舆图,面对舆图只放了一个蒲团,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东厢房却是满架图书累累堆叠,楠木笔挂上高高低低悬垂着十余支半新不旧的狼毫,文房四宝称不上简素,也和奢侈没有任何关系。除了作演武堂用的那间石屋,东厢房是凌玉城最常消磨时间的地方,若有闲暇,常会抽一卷书在靠窗的小榻上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这时听到元绍的声音,凌玉城从书里抬起头来,神色诧异,“收他做弟子?”
“朕看着你和这孩子也颇有缘分。”元绍闲闲坐在他对面,口气波澜不惊,仿佛只是说起一件最微末不过的事儿,“好好教导一番,他日后有出息了也念你的好处,不枉你之前救他一场。”
“……陛下若是要臣看顾小皇子饮食起居,臣不敢辞。”片刻思忖之后,凌玉城微微俯首,语气宁静而坚决,“若陛下令臣为皇子师,恕臣才疏学浅,不敢应命。”
片刻的沉寂。差不多是三四个呼吸之后,元绍不可置信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不愿意?朕以为你——”
那天小十一病重的时候,他亲眼看到了凌玉城凝视那孩子的眼神:恻然悲悯,温和怜惜,内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更加深刻的东西。直到当天深夜,他在半梦半醒中回味白日所见,才忽而把那个眼神和之前的其他东西叠合起来:
“第三,我死之后,不葬皇陵,不入宗庙,不受祭祀。”
“臣只想让他们身后有所归依,就算没有家人,也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
仅仅是一个继承血脉的亲生儿女,却已经是凌玉城一生一世都不会、也不被允许拥有的幸福。
向凌玉城提出让他收小十一为弟子的时候,他以为,凌玉城至少会觉得欣慰——然而,拒绝来得如此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朕以为你喜欢这孩子。”以为他会想要一个,至少可以名正言顺抚养教导的孩子……“小十一生病的时候,你看着他的样子,并不像是完全无动于衷。”
一瞬间凌玉城几乎有点想笑,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托给外人,在元绍看来就是这么轻易的事?然而这个想法仅仅在心底一掠而过,他脸色一肃,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去:
“陛下要臣教导小皇子,太子又会怎么想?”
“他能怎么想?他已经是太子了……”元绍目光陡然锐利了一下,“再说,要是这一点事他就胡思乱想,他就不配做朕的太子!怎么,你顾忌的就是这个?——那你照看他饮食起居和收他为弟子有什么区别?”
“国本大事非人臣当问,臣和陛下之前的约定,也并不包括参与这等事情。”听他如此斩钉截铁的几句回答,凌玉城心里一冷,开口时几乎是正颜厉色。他的玄甲卫并不是用来卷进储位之争里,或是拿来磨砺太子的!“要说照顾皇子饮食起居,先前陛下为小皇子起居忧心,臣为陛下分忧,如此而已。至于顾忌,臣奉旨行事,又何必有所顾忌?”
要是刚来北凉的时候或许还不敢说这个话,然而大半年下来,封地已经初步巩固,有玄甲卫在手,他纵然不惹事也绝不怕事——真闹大了,他自然会为部下们安排退路,不至于波及这些无怨无悔相从的亲卫。
元绍定定地看着他,神色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凌玉城的想法确有道理,并且应对恭谨从容,言语间也给他留了余地,也挑不出毛病来。况且因为别人不肯当自己孩子的老师而加罪,更非延师之道。想来想去,只好半开玩笑地叹一口气:“你不会是看不上朕的儿子吧?”
“小皇子年幼,资质尚不能辨,又哪里来看得上看不上?”凌玉城淡淡摇头,“要是他日后天资果然出众,就算陛下不提,臣求也要求着陛下让臣收这个徒弟。到时候陛下可别说舍不得,或者早就把他交给别人了之类的。”
“你啊——”元绍起初有些不快,听到最后一句,反而笑了出来,“所以你就先照顾着他占着位子?……算了,既然你没有顾忌,就多多看顾小十一吧。”
“臣遵旨——”
当日,元绍下旨,将十一皇子的住处从嘉宁殿迁至嘉明殿。
嘉明殿虽然地处后廷,然而与僻处宫中西北角的嘉宁殿不同,这座宫院与前朝仅仅是一墙之隔。从嘉明门出去,踏过前朝后宫的那条分界线,往前稍走几步就是位于昭信殿右侧,元绍赐给凌玉城用来理政的偏殿谨身堂。
是以,当大病初愈的十一皇子被女官牵着手送出嘉明门,交给元绍特地派来的太监总管带进谨身堂的时候,凌玉城的所有部下都尽可能地板着脸,以免自己的脸色惊讶得太不像样子。
凌玉城神色却是如常,等总管引小皇子到他面前,挥手止住两人行礼,对边上侍立的贺留道:“你挑一伍人跟着小皇子,每天卯初到嘉明门去接,酉末送还。所有饮食器具一律事先验过,检验、送餐须两人同行,不许分开。谨身堂内除了机要重地,都可以让小皇子随意玩耍,任何时候不许少于两个人看着,不要让他坠落跌伤就行——明白了?”
“属下遵命!”贺留大声答应,转身跑去安排。总管躬身告退,凌玉城低头看看,小家伙一身锦衣,头戴金冠,胸前还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收拾得粉雕玉琢,大约着实养了几天,一张小脸有红有白。或许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离开乳母嬷嬷们的照护,独自一个人站在许多陌生人面前,神色颇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也没有露出什么怯生生的样子——到底是从小没了娘的孩子,几番辗转,居然还要他这个外人来操心。
这样一想心里倒是柔软了一下,招手叫他过来。小皇子应声上前,在凌玉城面前三步外止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朗儿见过殿下——”
凌玉城几不可见地一挑眉,伸手虚扶了他一把。“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么?”
“女官说,殿下是先前从水里把朗儿救起来的人。”三四岁的小男孩声音软软嫩嫩的,仰脸看着凌玉城,一双黑幽幽的眸子清澈见底,“女官还说,见到殿下,要谢过救命之恩——”后退一步,再次躬身长揖下去。
“以后叫我大人就好。”凌玉城轻轻点头,神色也柔和了几分,把小家伙招过来靠在自己身边,指点分派给他的那一伍亲卫:“他们会一直跟着你,想要什么东西、想吃什么就找他们。这座院子里你可以随便跑,除了我见人办事的屋子,其余任何一间你想进就进,想玩什么都可以——去吧。”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丝不苟地施礼告退,凌玉城颇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从门口收回目光,开始一如往常的处理公文。
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在面前跑来跑去,是什么感觉?
凌玉城从来不知道。
童年入宫伴读,身边大大小小一群男孩,大的不过十几岁,小的才五六岁。百姓人家的男童这年纪尚?8 移さ锰咛炫⑷嗽鞴废樱慰稣庑┩薅现粱首踊仕铩⑾轮凉钭拥埽桓龈龆际墙鹱鹩窆螅壬拖峦啡ズ瓤谒墓し蚨寄芡鹑说首由掀冒胙馓ǖ哪A栌癯钦庋錾聿徽⒓依锎笕怂拦饷蝗顺叛暮⒆樱畛跫改辏囊惶煲且路筛删痪坏鼗丶遥砩狭成弦裁磺嗝恢祝羌蛑笔翘舸颖北叱隼础?br /> 再也不要看到小孩子这种东西了——从科考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可以出来做官的凌玉城大大的呼了一口气。
其后十年征战,果然再也没有这种又麻烦又脆弱,还不能拎起来抽一顿的小生物跑到面前来烦他。在北疆大营,“小孩子”这种东西,于他差不多是“战友下属的遗孤”与“驻地百姓家的小家伙”的集合体。前者无非巡视过去的时候问问起居,偶尔摸一摸小娃子脑袋上的细毛,至多不过在别人家里坐下喝碗水,同时容忍那些逝者的幼弟或者儿子拽着他的衣襟尝试往上爬。后者更好打发,军营重地擅入者斩,他只要策马过街的时候看着点路面,别踩着满街乱跑的孩子就成。
因此,当凌玉城发现那个被元绍硬塞过来的孩子居然既不乱跑乱跳,也不会在他批阅公文的时候大吵大闹,更加不用他强忍着拎起来打的冲动思考怎么把这熊孩子退给孩子他爹,简直觉得这是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
——他错了!
第十一次侧耳倾听,外面还是安安静静,和平时每一个白天没有任何两样,凌玉城终于对自己叹了口气,掷笔起身。
“殿下,这里不能去……”“殿下,这个不是拿来玩的……”“殿下,别爬树……”这样压低声音的劝阻也好,孩子的尖叫大笑也好,摔东西撕纸的响动也好,本来他做足了准备打算忍耐,以为会吵得整个谨身堂不得清净的声音,到现在为止半点都听不见。那个金尊玉贵的小皇子,仿佛是他们所有人的集体错觉一般。
那孩子到底在做啥?
凌玉城慢慢走到门口,院子里右手边的树下蹲着一团小小身影,低头盯着地面,一手托腮,一手支在脚面上。旁边两个侍卫钉子般站得笔直,右手按剑,左手贴着腿側,紧盯着那个蹲在树下的孩子一眨不眨,完美执行了他之前“任何时候不许少于两个人看着,不要让他坠落跌伤就行”的命令。这样标准的值哨动作,他手下每个近身亲卫都能轻轻松松站四个时辰不带打晃,顺带注意周边一切情况不被敌人摸了哨……用来保护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实在是绰绰有余。
尽忠职守,警惕昂扬,不愧是他千挑万选的亲卫。只是,这画面怎么看怎么碍眼。
“在看什么?”走近几步,凌玉城站在小家伙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向下望去。树下除了草丛就是草丛,一定要说有别的东西,就是两株野花打了花骨朵——凌玉城再怎么,看也不觉得这点东西值得小皇子一动不动地看上半天。
“大人!”小皇子反射性地跳起来,可能蹲得太久腿脚发麻,踉跄了下,一头扑倒在凌玉城身上,抓着他衣襟好半天才重新站直。凌玉城袖手看着他扑腾,一眼瞥过,衣襟上除了有些皱痕,居然不见灰尘草叶,再仔细一看,那孩子小小的手掌干干净净一片瓷白,丝毫没有玩土抓沙折腾了半天的样子。
“抱歉……”那孩子低垂着头,从耳根到脖颈都飞快地染了一层红色,声音轻轻细细。凌玉城忍不住蹲下身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什么。很喜欢看这个?”
“没有啦……没有人玩……”
J“怎么不让他们陪你玩?”
“……可以的吗?”
小小的的身体靠在怀里,半点分量也没有,倒像是一朵暖暖的棉花,带着柔软新鲜的阳光香气。真的很想抱在怀里用力揉一下……凌玉城不动声色地放开手,重新站直身体。
“当然可以,还有,这个院子里的东西,你都可以拿来玩的。”
从这一天起,年幼的十一皇子就在谨身堂待了下来。凌玉城不动声色地旁观,只见小皇子除了早晚到他面前来问个安,有时候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拿了小铲子堆沙掘土,有时候拉着陪侍他的侍卫一起玩玩球,踢踢毽子——虽说侍卫们奉了凌玉城的命令,对小皇子的要求无所不从,这孩子却是从来没有随意拿取房里的图书器物当作玩具,更没有像一般幼儿那样哭闹缠人,撒泼耍赖。
如此半个月下来,凌玉城偶尔心血来潮,在处理公务的间歇也叫他过来教几个字,口授几句《孙子兵法》。小家伙乖乖地偎在身边安安静静听讲,事后退到自己房间里,拿了文房四宝一笔一划地照着抄写。字迹虽然稚嫩,凌玉城把着他的小手耐心教上几遍,居然不久便写得有了几分模样,最起码认得出是什么字,不至于一眼看上去变成一堆墨团。
作者有话要说: 见鬼,修改的时候居然丢了半章
第49章 动地惊雷来干戈
没有永恒的战争,也没有永恒的和平。
不管拜什么所赐,总之嘉佑皇帝五十大寿以来,虞夏和大凉之间终于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和平。士兵们可以按时出操按时回营,领一份虽然不多,然而不必拿胳膊腿以至于脑袋去换的饷银;农人们也可以安心种地,不用担心哪一天快要成熟的稻穗被马蹄踩进泥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更可以吐一口气,把一场大战下来的赏银、抚恤乃至衣甲粮秣的费用从预算表上划掉,盘算着今年京城大概可以有钱多放几场烟花……
然而,这样为所有人企盼的安宁,仅仅持续了一年。
天统十一年五月,大凉虎贲卫快马急报:虞夏轻骑犯境,焚宁南仓,六万石储粮付之一炬。
北凉震动。
在城外练兵时被金吾卫快马加急拉了回来,凌玉城一踏入宫门,就发现气氛很有些不对。
值守宫门的小卒也还罢了,那些经常钻进来听课,平常对他好歹有些尊敬的金吾卫校尉,看他的眼神不是避忌躲闪,就是戒备冷淡。平常都是长驱直入,今天竟然有不开眼的想要来拦他马头,被随行卫士喝了一声才讪讪让开。
他是有特旨可以宫中驰马的,一路奔到殿前翻身下马,就看到昭信门前停了数匹良驹,门口侍卫赫然加了一倍,人人脸上都绷得如同数九寒冬。大步入殿,殿中已经有七八名臣子聚在御前,看那样子,在他进来之前正吵得热火朝天。凌玉城看也不看,径直上前,向元绍躬身行礼:
“陛下。”
“看看这个。”
元绍不等他弯下腰去就抬手虚扶,随即把一张薄笺递了过来。纸上消息只有寥寥几行,平时只需扫上一眼就可以了然于心的字数,凌玉城却足足看了有半盏茶的工夫。
“你怎么看?”
“若消息属实,陛下应当即刻召见大虞使臣,严词斥责。”
“朕问的不是这个。”
“宁南仓被焚,周边粮仓也可能有危险。请陛下派出使者,一则下令警戒,二则彻查存粮情况。”
“朕也没有问你这个!”
他两人一问一答,两厢站立的臣子们早就心急如焚。雄武将军夷离术几次想要插话,都被雷勇瞪了回去——夷离术出身寒微,原本是草原上放牧的奴隶,因为打仗拼命才被元绍屡屡提拔,积功升到雄武卫最高长官,一向视同是奴隶出身的雷勇为最高榜样。他不说话,别人却忍不住了,一个六十余岁的老臣咳嗽一声,扬声道:
“陛下,军情紧急,还请陛下早作决断。”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是北凉世宗皇后的兄长宗让,元绍的嫡亲舅父,论起来是当今外戚当中的头一号人物,位尊望重,执掌骠骑卫逾三十年,五年前刚刚转任左柱国,把骠骑将军的位置交卸给自己长子。在场臣子人人是他晚辈,他发一句话,就是元绍也得买几分面子,当下向他点了点头,继续问凌玉城:
“你需要什么?”
“请陛下容臣阅读大虞一年来的军报,以及朝中升迁调转谍报;询问虎贲卫使者,然后再上奏陛下。”
一句话出口,哪怕以宗让的城府也禁不住掀了掀白眉。并排站着的雷勇和哥舒夜相顾一眼,强忍着没有说话,兴武将军沈世德默默低头。然而脾气最暴躁的夷离术却忍不住了,一仰头,冲口而出:
“那得看到什么时候?耽误事儿么!”
凌玉城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自顾自地低下头去琢磨舆图。微微发黄的绢布上墨迹纵横,山脉河流、城池关隘一一呈现,他在太学院东阁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舆图,先生指着图面讲述往事,话语中的沉痛至今记忆犹新——当年大虞君臣在兵锋之下仓皇南渡,有大臣拼死抱出了兵部职方司存档的文卷,身为主君却只顾财货美人,车辙之下珠玉历历,南渡中一时绝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