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北凉京城都知道(也许玄甲卫不知道),参加宴会什么的,要看清贵高雅,去兴武卫沈家;要看富丽堂皇,去骠骑卫宗家;要看轻歌曼舞美女如云,毫无疑问,康王府是第一选择。当然,不仅是歌舞,康王府上斗鸡走狗,下棋猜枚,投壶赌射,想玩什么都能给你找出来……
苏台臻放下手中的雕弓,抹了一把额头汗水。苏台的习惯是男子琴棋书画修身养性,女儿家诗书弓马闯荡天涯,礼乐射御书数,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允文允武的好女儿。不管是贵胄子弟入读的太学院,还是面向平民的各大书院,都有专门的课程教导学子骑射剑术。
苏台臻虽说学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开得了半石弓,三十步内十射八中,其中两箭射中红心——就这已经累得她一身细汗。放下弓,刚掠了一下云鬓,就听得嗒的一声,鬓边一枚珠花飞了出去,滚落在两步之外的地面上熠熠生光。
好累啊,真不想弯腰去捡……
在心底这样哀号着,苏台臻把弓囊箭袋丢给旁边伺候的侍女,往前挪了两步慢慢俯身。腰还没弯到一半,一只白皙的手掌已经抢先一步把珠花捡了起来。苏台臻抬手去接,那人却没有径直递过,而是掏出帕子擦了擦上面浮灰,端端正正往她鬓上一插。
“这样就好了。”来人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含笑:“皓月明腮雪,春风乱鬓云——姑娘可愿移步整妆?”
苏台臻嫣然一笑。
和苏台府邸不同,康王府前院只招待男客。当然也有供女子整妆的地方,可那里聚集的都是歌舞伎,不适合一国正使这样的贵客使用。苏台臻被康王亲自殷勤引领着向内仪门而去,一路分花拂柳,背后还有口哨声、叫好声不断传来。
进了内门,三转两转,便到了一座清雅的小楼。楼外碧木参天,叶浪轻吟,苏台臻全身大汗向下一落,片刻就觉得身上黏黏的难受。在丫鬟侍奉下沐浴了出来,妆台上已经摆好了一套崭新的脂粉,替她梳头的丫鬟笑吟吟地说“这是我们王爷亲自带人做的哟~~~~~”
这有什么大不了,苏台男子亲手做脂粉的多了去了。苏台臻翻个白眼。
一转身,又是七八个丫鬟托了几套衣裳过来,水蓝轻红,鹅黄嫩绿,要华贵有华贵,要清雅有清雅,一眼扫过去,居然每一套的搭配都合她心意。苏台臻稍有犹豫,领头的侍女察言观色?0 ⒖探馐土艘痪洌骸罢庑┒际歉兆龊没姑蝗松瞎淼模跻鬃怨四浚欧愿栏媚锼屠矗骨牍媚锴虿灰悠?br /> 原来那个亲手给她簪花的男子还会挑衣服?果然是传闻中康王殿下的风格。苏台臻选了一套绯色罗裙,立刻有侍女送上相衬的首饰,内中一件额饰尤其夺人眼目,金丝包裹着明珠细细编成一条,正中垂下一颗大珠,色作淡金,微微转动间光华四射,正是北凉鸭子河畔特产的贡品北珠——“这太贵重了。”
“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侍奉苏台臻梳妆的侍女显然也是个得宠的,穿着件粉色绫子的短襦,下着杏色月华裙,发间金钗上一颗指顶大的蓝宝石熠熠生光。一笑起来颊上漾起两个酒窝,又是亲切又是俏皮,“珠子再怎么金贵,难道还比得上姑娘不成?”
这倒也是——论品相,产在苏台鸣凤郡的合浦珠也不输于北珠,如这等品相的珠子,苏台臻自己一年也能得个十颗八颗。当下也不再问,喜孜孜拈起来在自己额头比划。小侍女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帮她固定在发上,一边摆弄一边低声耳语:
“早两年这珠子可金贵。自打去年开始宫里不用首饰,太子妃和公主分掉一半,轮到咱们王爷手里的那就一大把了。可毕竟是贡品,又有谁配得上戴呢?咱们王爷辛辛苦苦画好了样子,拿自己的分例盯着匠人做出来,那也是大半送去给公主的……”
那是那是,你们皇帝散了妃嫔,宫里只留皇后一个,皇后还是个男的还天天穿成一根黑柱子……首饰什么的真心全无用武之地。苏台臻肚里暗笑了一下,回头问道:
“你们王爷真的自己画样子做首饰啊?”
“那当然!一月半月不想个新样子出来,公主府的帖子就递过来了……”
“……”这是被自己亲妹子当成御用设计师了?
梳洗整妆完毕又饮宴一回,苏台臻离去的时候,便是康王亲自送到了二门。回到使馆,把衣衫洗过,连首饰整理好归还,第二天康王府上来了一个女官,客客气气又全都送了回来,附了一张康王亲笔写的条子道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隔了几天,苏台臻第二次接到了王府邀宴的帖子。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八卦番外中……
话说苏台臻和康王论武功当真是半斤八两,一对花拳绣腿……
第98章 权衡轻重知取舍
厚厚两叠纸放在案上,左手一叠,右手一叠。几个纨绔子弟的口供、被当场拿下的家丁们的口供、村民们的指认和供述……一式两份,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左边那一叠,是经由平定县衙转京兆尹,再转到大理寺,层层递交上来,上面除了供述人和记录者的口供没有别的记号;右边一叠,却是放在奏折下面,由御案上直接传了下来,每一份上都印着小小的“长生”朱印,明晃晃地标志着其出于皇后之手。
正当中,是御史刚刚在朝堂上宣读的奏折。
父皇的意思非常明确:整他们,狠狠地整他们!一帮无法无天的家伙,今天敢带兵劫夺人犯,明天就敢攻打县衙,后天,就能直接造反了!
皇太子元钦阴沉着脸坐在大理寺大堂的正中间,一言不发。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左右陪坐,堂下和各个偏厅、走廊上,一簇一簇的书吏、衙役们忙得满头大汗,流水般进进出出,提人犯、叫证人、核对供词,看上去,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好的。
其实案情一点都不复杂——元钦来回翻着桌上厚厚的口供,其实都有些抑郁。单从口供来看,送来的时候,已经被凌玉城办成了铁案。有犯人口供,有受害人指证,有旁证,相互印证一应俱全。至于劫夺人犯什么的,那更是拿了个现行,还有在场的五个衙役和上百村民亲眼目睹,众目睽睽,逃都逃不掉。
那我是干什么来了?啊?看着他们干这些小吏都能干的活吗?!
幸好这张脸还可以被诠释为“面对无视律法的犯人们的正义愤怒”,就算郁闷了点、面瘫了点、扭曲了点,也不至于有人脑补到奇怪的地方去。而放眼望下去,大理寺官吏们的一张张脸,也和他是如出一辙的郁闷。
倒是刑部官员们一边核对供词一边欢乐地交头接耳:
“一看就是那位皇后殿下办的事情……”
“是啊是啊,什么都做好了,我们只要对一遍就可以了……”
“好怀念啊,跟两年前那次一模一样……”
那时候凌玉城刚到青州,转身就绑了三分之一的地方主官过来,也是把案卷做得整整齐齐,供词物证一应俱全。刑部上下除了花时间对口供之外什么都不用做,当时大家很是抱怨了一通,忽然有个哥们哎呀一声,狠狠拍了下脑袋:
“这还不好?啥都不用查,只要对上一遍就能结案,这俸禄领得不要太轻松!”
哄堂大笑。从此,凌玉城的名声,在刑部一百八十度掉了个转弯。
没有经历过这一幕的元钦默默挠爪。上面有律法管着,父皇盯着;下面有供词摆着,小吏们忙着。要说事情办得漂亮,凌玉城已经用一个连环套把那几家坑得漂漂亮亮了,他这个皇太子再怎么也没法更加出彩;要说办得仔细,有大理寺和刑部那些老吏盯着,用不着他坐镇,也只有更仔细没有最仔细。还要怎么样,才能在父皇面前挣分数、在臣子面前挣威望呢?
幸好还有时间让他慢慢想。案情不复杂,工作量却是大得让人吐血。光从牢里提出来的就是大几百人:案发之初闹事的纨绔子弟五个,家丁二三十,出发劫夺人犯的各卫士卒加起来四五百——元冉的家丁被放出去报信时,现场已经有百把玄甲卫,京城各家形成的共识,没有三倍的兵力,就不要在玄甲卫面前谈打仗!
不够□□扫的!
光这就小五百人要一个个问过来。凌玉城转过来的口供里可不包括那些后面才到的士兵!
还要根据被捕人犯的供词,提审各家负责集合人手、下达命令的那个人;把弹劾的奏折和口供安排人抄写几份,快马发往神武将军、广武将军和霜狼将军的所在地,令其上奏自辩;询问安抚村民,安排人员给受伤的村民治伤……
没错,作为皇太子,这些事他只要动动嘴,自然有人去办得妥妥贴贴的,可光做这些显不出他的本事啊!至于其他当真需要他拿捏分寸的事儿……
就说神武卫吧,驻京府邸里最大的是个参将,专司筹办粮秣供给、和京城权贵打好关系的,从来就没带过一天的兵。此外几个数得上号的大小头目都是远支宗室,谁下的令?谁默许的?士兵们供述说是某某人,你就提审他一个了,还是一网打尽统统拎过来问?
宗令会不会找上父皇去告状还是个问题呢!
总之这次带兵出去,被抓了现行的那几个人是倒霉定了,往上牵连几层、牵连多广,就捏在他这个太子手里。看父皇的意思,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肯定不行,但是判得太重的话……
摔!明明是玄甲卫被几家毛孩子踩到了反击回去,凭什么非要他来下刀子得罪人啊!
大家没好到这个地步好吧!
如果说皇太子元钦的心情是多云转阴有时有阵雨,尽地主之谊陪朋友出来玩,还拉了几个好友陪玩的元冉小伙子,那心情就是大雨转雷暴雨,还夹杂着大雪冰雹了。好好的一伙少年出来打猎游玩,结果主客——霜狼将军的内侄阿勒台被关进了大牢;陪客——骠骑将军的外孙任道庆也被关进了大牢;陪客之二,广武将军的孙子李通还是被关进了大牢。
只有他,他弟弟,和他带出来的家丁们,从一开始就被玄甲卫微笑着告知:你们没有犯法,你们可以走了……
还不如连他一起关进去呢!这叫他怎么跟人交代啊!当时他为什么这么懂事这么温良恭俭让,不和朋友们一起动手打人啊!
叔叔,舅舅,李家伯伯,宗家老爷子……
我真不是和玄甲卫联手故意坑他们的……
皇后殿下,就是打了您庄子上几个佃户,睡了您庄子上一个女人,不至于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吧?
哦,还不止。他的弟弟和侍卫被打发回家以后,还招惹来了霜狼卫、神武卫和广武卫的几百士兵,结果那些人也被一网打尽!元冉都想挠墙,我派人回去报信不是为了让你们硬来啊,这得有多傻缺,才能在离京城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和玄甲卫明刀明枪的对着干啊?!
打得赢打不赢且不去说他——兵力少了多半是打不赢的,要打赢,出动的兵力已经等同于造反了——就算打赢了,还有陛下站在后面呢!
现在好了,神武卫、霜狼卫、广武卫驻京城的府邸都被看了起来,没有禁止人出入,但是懂事的都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乱跑;几府的书房都被专人守着,虽说还没抄检,也说不好是什么时候的事;各家在京城的军官,校尉以上都被通知不要乱走,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来找你们谈话……
刚入伍没几年,还被定位在“陪小孩子交际”的元冉左右看看,实在是非常非常想哭。
可眼泪不顶用!
眼泪能把叔叔伯伯们救出来吗?
眼泪能把和他一起出去玩的几个朋友从大牢里放出来吗?
不能!
左看右看,能顶事儿的叔叔伯伯都给看了起来,自身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元冉咬紧牙关,憋回了乱转的泪花,开始努力转动大脑。
最起码,先解决掉一边吧。
朋友托朋友,亲戚托亲戚。两天以后,元冉得到了一个机会,夹在骠骑卫的队伍里进了门,听凌玉城讲授五天一次的兵法课。
半个时辰的讲课结束,所有人起立,目送凌玉城起身离去。元冉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屏风背后,想要出声呼喊,嗓子眼儿却像是堵住了一样:就算能求情,也不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嗓子喊出来!
可是,可是——
身不由主地被人流裹着往外走,元冉的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慢,渐渐落到了最后一排。听着背后殿门吱呀关上的声音,他猛地返身冲了回去,在门缝还剩一尺宽的时候嗖地钻了进去,也不管里面还剩几个玄甲卫的将官,冲着大殿前方的桌案就跪了下来:
“神武卫元冉,求见大人!”
“大人有吩咐,如果你回来求见,就让你进去。”
……合着我没胆子开口就不管这事儿是吧?
不管怎样,能承蒙召见已经是意外之喜。元冉被直接领到了一间像是书房模样的房间,推开门,刚才在大殿上讲课的那个人端坐桌前,正凝神写着什么。他也不敢出声打扰,上前两步径自跪了下来。
“能找到机会,进到我这府里来,这是其一;”静默了大概一盏茶时分,头顶上方一个声音淡淡开口。“虽然担心,我讲课的时候还能专心听讲,这是其二;没有急着求见,人散了以后有胆子开口,这是其三。——说吧,见我什么事?”
这一瞬间,元冉深深地领会到了大舅子的堂哥,骠骑将军之子宗弼对皇后殿下的评价:“那个人就是眼界高,对看不上眼的人,根本搭理都懒得搭理。如果你有什么地方让他高看一眼,其实还是好说话的……”
“末将特来向大人赔罪!”能有开口的机会就成功了一半,元冉心里一宽,俯身叩首。“末将和几个朋友出猎游玩,不知是大人的佃户,多有冒犯。一应损失,末将愿意十倍赔偿,至于那位军爷的未婚妻逝世,末将家中佃户、脱籍的管事,家里也有美貌贤德的女子,可以许给他为妻。还请大人开恩!”
唉,小孩子家,能想到这一步也不错了。这样想着的凌玉城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比这个“小孩子家”也就大了八岁,广义上说还算是一辈儿的,放下手中墨笔,淡淡回答:
“那就不必了——国法俱在,一切依律而行,案子既然到了官府,和我就没有关系了。退下吧!”
啊,啊咧?您是苦主啊您甩手就走这样真的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左思右想,其实太子应该还是比较有水平的,写得太弱智只能证明我过于弱智……
于是把上面的章节删掉一段,重新写
亲们,明天晚上有事,估计更新不了了,晚安
第99章 红莲出水心先白
“这么说,你觉得这孩子不错?”
元绍背着手站在阶上,看着最小的儿子脸颊涨得通红,还在努力坚持着马步的姿势,满意地点着头问凌玉城。
自从给元朗选了伴读,年幼的十一皇子就开始了正式的课业,日日习文练武。眼下九个孩子一字排开,在阶前用碾子压得结结实实的泥地上扎着马步。最大的两个今年十岁,武功已经有了底子,此刻还站得稳稳当当,才五岁的小十一脚底已经开始打晃,汗水在暮春的暖风里淌得跟小河似的,偏偏一边燃着的香没有灭,动都不敢动弹一下。
“能约束自己,知道进退,还有些胆子。在他这个年纪,算是不错的了。”
和元冉的对话,凌玉城隔天就原原本本报告给了元绍。听得他对这个宗室子弟的评述,元绍也是一笑:
“怎么,想划拉过来?”
“……陛下别开玩笑了,那是宗室!”凌玉城把“宗室”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臣的庙小,可供不起这等大佛!”
“远支宗室罢了。”元绍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他是□□皇帝的三弟这一支的,这么远的亲戚,出息的还好,不出息的也就挂个名头好听而已。再说宗室又怎么样?当年楚王麾下,什么来历的人没有!”
对这种话凌玉城连反驳的兴趣都没有。当年楚王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不过是个臣子罢了,大喇喇地拿宗室当下属使唤,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么?幸好这时一支香终于燃尽,元朗向边上的武课师傅行了一礼,撒腿就奔了他们过来,凌玉城连忙转过脸,冲他喝了一声:“不许跑,先慢慢走一圈!”
小家伙开开心心奔过来的脚步立刻止住。刚刚飞起明亮笑容的小脸先是一黯,而后立刻大声回答:“是——”缓下脚步,沿着练武场的边沿走了下去,脚步由快而慢,一边走一边努力调匀呼吸。元绍目光追逐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小小的脊背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呼吸逐渐放缓,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嘴上却还在一本正经地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