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都放在脸上,这样克制不住自己,怎么好!”
“陛下说得是,必须给他加点功课了。”凌玉城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和,嘴角却悄悄弯了起来,目光从元绍脸上一掠而过,扫向练武场的另一边。排成一排的八个孩子止不住地一眼一眼往他们这儿瞟,两个武师傅本该喝斥,可连那两个人自己,都在用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往皇帝的方向看。
“咳,算了,毕竟还小。”果然元绍自己就把话收了回来,话题一转,开始挑剔师傅:“看朕有什么用?不好好盯着孩子,朕白付他这份薪水!”
“话虽如此,能有陛下这样定力的人有几个?”
话倒是说得好听。元绍目光从凌玉城身上掠过,眉头一挑,又扭回头来,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当臣子真难,他一门心思盯着孩子,你又要怪他为了几个臣子的孩子,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周亚夫细柳营不就是么,用得着他的时候就是“此真将军矣”,用不着,嘿嘿,拿你下狱没商量。
好在小十一此刻已经走完一圈过来,甜甜地叫过了父皇又叫师父。元绍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头,把他交给一旁的侍卫带下去擦汗。自从被凌玉城说过一次之后,元绍一天总抽出一刻时间教导这个小儿子武功,赶上正好有空,也过来看看他们习文练武的情况,偶尔还一起吃个饭什么的。左右从昭信殿走过来没几步路,就当是休息了。
这天中午自然也是一起用膳。北凉宫中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元绍坐在上手,凌玉城坐在他左手边,连小十一也有一张特制的高脚椅子放在右手。虽说侍从满前,割肉分食这种事情却照例不许人伺候,元绍看看今天又上了大盆的煮羊肉,随手抓了一个羊腿就放到小儿子面前。
“陛下?”
“让他自己来。我铁勒男儿,哪能吃块肉都要别人帮忙!”
是是是,那种一口咬住肉块,手里的短刀往上一挥,不割到鼻子又正好把肉割下来,才是您铁勒部男儿的正宗吃法吧……
凌玉城只好和元绍一起袖手旁观。自从开始学武,元朗腰带上就像大人一样挂上了短刀,此刻一只手抓着羊腿,另一只手握着小刀在上面努力锯着,好半天,才连撕带扯地弄下一块肉来。
凌玉城还以为他终于可以开动,谁知小家伙累得满头大汗却不急着吃东西,“扑”地跳下地来,踮着脚尖端起盘子,腾腾腾跑到自己父皇面前,连盘子带那块破破烂烂坑坑洼洼的羊肉,端端正正往桌上一放。
“……”
“朗儿真是孝顺——师父自己来就行了,再不吃,菜要冷了。”凌玉城看着元绍肩头一动,就要把盘子推回原位,抢着开口夸奖。小家伙冲他甜甜一笑,低下头来继续跟羊腿奋战,也因此忽略了头顶上父皇小刀子一样嗖嗖飞出的眼神。
喂,这样子的肉你自己不肯吃,还非得让我吃啊!说好的同甘共苦呢!
一边是小儿子天真乖巧的笑脸,一边是凌玉城温和欣悦的微笑——当然,后者不是给他的。元绍再怎么想把那块绝对不适合放到皇帝盘子上的肉糊凌玉城一脸,也只能斜过身子,去指点孩子怎么使用那把小刀。
“哎,刀子不是这样用的……”有力的大手包裹住嫩笋尖一样的小手,五岁孩童小小的手掌在父亲手里微微一蜷,差不多只能占满一个掌心,“来,先捏住刀柄,拇指压在一边,食指和中指压在另一边。竖着切下去,一直切到骨头,然后顺着肉的纹理往下削……”一边说,一边握着孩子的手掌徐徐加力,很快盘子里就堆了一小堆削得菲薄的肉片,看看差不多够他一顿吃的才放开手。小家伙一声不吭地听完父亲的教导,仰起头送上一个甜甜的笑脸,这才低下头去吃自己的,一边吃,一边叽叽咕咕地连说带笑。
“昨天苏先生胡子上染了好大一片墨汁,我们都笑死了,偏偏先生自己一直看不到!还说我们上课走神,打了好几个人手板,后来他看到了,心急慌忙去洗,洗又洗不掉,那把胡子拽掉了一半!”
“步铭今天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鼻子都在地上擦出血来了,涂了药膏,鼻尖绿绿的。师父,他以后会不会变成鼻孔朝天啊?”
才五岁的小孩子,又是天天关在宫里习文练武的,他眼里的新鲜事也不过如此。两个大人都含笑听着,时不时回应一声。一顿午饭吃完,小家伙蹬蹬蹬蹬跑进内室,元绍本来以为他会像去年一样爬上床睡个午觉,谁知信步进去一看,小儿子跪坐在书桌前那张宽大的檀木靠背椅上,铺开宣纸,一笔一划正写得入神。
“怎么不去睡觉?”随手一抽,小手里笔杆握得紧紧的,居然没有抽出来。
见是自己父皇,元朗立刻扭过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朗儿大了,朗儿要写字!要读书!父皇,教我厉害的武功好不好?”
“你还小呢!”元绍随手把他从椅子上抄起来,丢到床上,扯了条被子没头没脑往上一蒙。等小家伙好不容易从被子底下挣扎出来,元绍已经脱去外衣上了床,把小儿子搂到怀里,一边对凌玉城道:“发什么呆?昨天忙到那么晚,中午还不肯补觉,你想累死啊?”
“……”其实跟元绍睡一张床已经很习惯了,但是当中多了一个孩子,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
这个念头只是一掠而过,凌玉城慢慢走近,却也不跟着解衣脱靴,只是坐在床沿上接过小家伙脱掉的外衣,顺手揉了揉他脑袋:“朗儿为什么要急着学本事呢?是不是打不过你的伴读们啊?”
“打不过倒是没有啦……”小皇子粉嫩的脸蛋上飞起两抹红,“他们都不敢跟我打。可是,阿羌已经可以骑在马上小跑了;阿玉的字比我写得好得多;达鲁帖能射二十步远的靶子;达斡尔也能拎得动十斤重的石锁……”
他一根一根扳着手指,越是说,口气越是沮丧,“我要是样样都不如他们,怎么做他们的主子呢?”
两个大人对望了一眼。虽然笑意未收,却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严肃的神色。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凌玉城在元绍的示意下先开口:
“他们不听你话了?不尊敬你了?”应该不敢,这些孩子进宫伴读,预先都是教导过的,借个胆子也不敢藐视皇子。
“没有……”
“那朗儿为什么担心呢?你还小,他们最小的也比你大了两岁,最大的比你大了五岁,学得比你好是应该的。等你到他们这么大,肯定比他们强啦。”
“可是,我样样都不如他们的话,他们就是看在皇子这个身份上对我低头,根本不是真心把我当主子!”
等你长大了比他们强了,他们就会真心服你了——凌玉城还没接口,元绍已经面色严肃地插了进去:“谁告诉你,你不够强,就不能做他们的主子的?”目光跟着在凌玉城身上一掠:是你?
“可是……”小家伙有些迷惑地望了望父皇,又转头望了望凌玉城。没有人当面和他这么说过,可是师父平时教导下属,那副态度分明就是“我比你们强,比你们聪明,比你们想得周全,所以你们应该听我的”。至于父皇,师父平时话里话外,难道没少说父皇武功有多好,治国有多高明,胸襟眼光有多强么?
“你记住,你是他们的主子。”元绍暗暗摇头:凌玉城到底还是闾巷孤儿出身,自己一步一步挣扎上来的,和天潢贵胄的想法还是两样。这个儿子,为人处事,御下的心法,终究得他自己慢慢教,不能完全放给凌玉城了事。
“他们既然是你的伴读,未来的荣华富贵,就只有你一个人能给。你握住了他们的前程,他们自然要对你忠心耿耿,不然要他们做什么?一个对主子都不忠心的伴读,换个人也不敢用!”
眼看小家伙神色还是迷茫,元绍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就像父皇,种田种不过老农,做饭也做不过宫里的御厨。可父皇照样能支使他们不是?你还小,等你长大了,读书习武肯定比他们强,现在就不要太过用功啦。陪父皇好好睡一觉,嗯?”
被父皇有力的手掌按在肩头,十一皇子终于点了点小脑袋,一头扎到元绍怀里。元绍搂着他往里让了让,给凌玉城空出块地盘来,三个人刚刚并肩躺到枕头上,小家伙骨碌一滚,就凑到凌玉城耳边,一只胳膊搂住他脖子,用自以为放低了音量,其实两个大人都听得很清楚的声音喁喁细语:
“师父……”
“嗯?”
“师父,今天阿羌偷偷找我呢,眼睛都哭红了。他说,他舅舅得罪了师父,他继母想让他求我在师父面前说个情,不要把他舅舅抓去杀头……”
凌玉城眉头一挑,与此同时,元绍神色也是微微一正,半支起身子向他们两人看了过来。
这么快就有人走到小十一的门路上了?嘿……
“所以他找你求情?”
元朗用力摇头。“阿羌的继母待他不好,事到临头才逼着他说情。阿羌左手都给打肿了……他也是没办法,不找我说,回去还得挨打。”
在元绍看来,一个伴读挨不挨打,甚至一个小官是杀是放,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乐得就此试试自己儿子:“朗儿怎么回答他的?”
“我当时就说了,师父不会无缘无故把人抓去杀头。”小小的孩子,一开始口气还有些迟疑,越说越是坚定。“如果不该杀,不用我求情,如果该杀,我说情也没用。可是,我想,这事儿总该让师父知道。”
“说得好……”
小家伙还被教得挺懂道理……嗯,也挺有意思。搂着孩子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元绍慢慢合上眼睛,朦胧睡去之前还在想:小十一这儿都有人说情了,太子那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点击和书评都好悲催……
求评论!求安慰!打滚!没书评没动力!
很想说你们回家了放假了不看书了,好歹吱个声啊……又觉得这和点名时候说“不在的人举手”很像……
我是不是非常无理取闹?
第100章 长夜难明赤县天
才五岁的小皇子这里都有人说情了,主理这一案的太子面前,更加不乏人想方设法去撞木钟。太子本人是不敢贸贸然见的——不是任何人都有元冉的胆量,敢凭着上课听讲那一点机会,就冲到凌玉城面前去直言请罪的——但是太子舍人,太子洗马这些东宫官,再加上太子妃娘家,就实实在在门庭若市。
据说,太子当前最宠爱的那个小妾娘家,出三倍的工钱换了一条铁门槛……
不管怎样,在太子殿下的强力主持下,刑部与大理寺通力合作,最后呈送到宫里的案卷,在元绍桌上堆起了三尺高的好几叠。
“到现在为止,抓了多少人了?”
“回父皇的话,一共五百七十八人。当天被玄甲卫移送大理寺的人全部下狱,除此之外,神武卫、广武卫、霜狼卫在京人员,队正以上一律看押讯问,现在已经全部甄别完毕。”
“嗯……他们怎么说呢?”
“就是藐视律令,脑子一热出去抢人罢了……”皇太子苦笑。不然还能怎样?要说预谋造反什么的,也得有人信啊。
说真的,皇太子实在为蹲大牢的这帮人叫屈。你说一样是无视律令,一样是私自斗殴,上次玄甲卫和骠骑卫打的那一场,死了能有几十号人,伤者近百。事后玄甲卫自己砍了十几颗人头,打了几十军棍,皇后在宫里跪了半晚上就罢了——连金吾卫奉旨提人讯问都被挡住了!
这次还没死人呢!大狱里已经关了几百号人了,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抚今追昔,怎么让人咽得下去这口气哟。
半个月时间,已经够从京城到距离最远的霜狼卫快马打个来回。出事的第十天,神武将军元牧的嫡长子就已经快马进京,第十二天,广武将军李清言的长子进京,第十五天,霜狼将军牙鲁帖的亲弟弟也赶到了京城,无不第一时间向元绍呈上主将亲笔书写的请罪奏折,言辞谦卑,语意沉痛。
现在,三份请罪奏折,就整整齐齐地放在元绍案头。刑部尚书、大理寺正卿会衔上奏的判决被皇太子捧在手里,等候向皇帝亲自禀告。
“大理寺的意思是,在京城擅自出兵,劫夺人犯,当死。当天出兵的不分首从一律斩首,神武卫、广武卫、霜狼卫驻京参将斩首,校尉以上革职查办。至于神武将军、广武将军、霜狼将军以下,约束下属不言之罪,出自上裁,臣子不敢妄议。”
“本来也没问他们。”元绍哼了一声:“——那刑部的意思呢?”
“刑部觉得,虽然都是劫夺人犯,但是霜狼卫出兵二百五十余人,刀枪弓箭俱全,且曾开弓射箭;广武卫出兵一百余人,携带刀枪却未带弓箭,未曾上前交战;神武卫只出兵五十余人,只带棍棒,未携利器。故此,霜狼卫当天出兵的,不分首从一律斩首,驻京参将斩首,校尉以上革职查办。广武卫出兵众人,队正以上斩首,士卒以军律处罚,驻京参将革职查办。神武卫众人以军律处罚。”
元绍面沉似水地翻着三份措辞不?1 唬谌菹嗨频那胱镒嗾郏套×嗣挥惺Τ隼础1绷股形洌济癜傩眨永床唤剐督#恰酢醭っ托鹘K俏朗切募被琶θゾ戎鹘男母伪Ρ慈チ耍阄湮浪渌档ㄗ右泊螅么趸沽袅烁鲂难郏桓壹ぬ嘟桑劣谏裎湮馈?br /> 他们是去打太平拳的么?只扛了棍棒……为什么让他想起上次康王大闹苏台使馆,哥舒夜带羽林卫阻止,也是身穿布衣,手拿棍棒,摆出一副我们是街头斗殴不是擅自出兵的架势?
刑部不愧有沈家的人坐镇啊。这一区别对待,霜狼卫非得恨死神武卫不可!干得好,干得妙!
“太子觉得该怎么判呢?”
身为太子,几次在元绍出行时奉诏监国,元钦已经对父皇时不时拿政事来问他看法很习惯了。当下想也不想,流利的回答已经脱口而出:
“儿臣以为,军队无诏擅出,公然劫夺人犯,其行恶劣之极,又不是两军私斗可比。重重处置是一定的,但是广武卫、神武卫对律法尚有敬畏之心,在处置上,也应该稍有分别。相比之下,儿臣觉得,刑部的建议更合适些。”
“哦。”元绍随意翻着手里的奏折。“可他们会衔的奏折上,却是以大理寺的意见为主呢。”
“恩出自上。”太子胸有成竹地应道,“下面拟上来的量刑自然是要重一些的,这样父皇才好开恩宽免不是?”
元绍满意地微微点头。他真没白教导这个儿子,本来嘛,身为人上人,跟臣子一样苦哈哈去啃律法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多从他手里领俸禄的人,还有挤破了头想领领不到的,你不会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然后听他怎么说?
当然,碰上刑部和大理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执一词的时候,你就绝不能给他们绕晕了头。两年前还只会说听从父皇圣裁的孩子,现在也能说得有理有据,一念及此,元绍就觉得,果然这几年带着他听政还是卓有成效的……
“既然这个案子是你主事,你来开恩也是一样。”心情大好之余,他甚至有余裕逗了逗这个儿子,“怎样,要不要让他们对你更加感激涕零一点?”
“父皇?”
“难不成这些天没人上你府里送礼?朕可是听说,太子妃娘家的小外甥前几天满月,收的礼开了两座库房才装下……”
“儿臣约束不力,罪该万死!”皇太子满头大汗就要下拜,被元绍随手一把拉住。“朕开个玩笑。收点礼不算什么,有时候你不收还让他们心里不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可以了--去吧,照你的想法拟旨上来。”
皇太子行礼退出,一时捧了御书房草拟的圣旨过来,元绍看后点头用印。重案要案不待秋决,第二天中午,京城菜市口一声炮响,数十名人犯鱼贯押出,刽子手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重重斩落。
血流成河。
元冉默默地站在人群里,全身冰冷。霜狼卫当天出兵二百五十余人,这一天就砍了五六十颗人头:队正以上全数处死,队正以下,当天曾经开弓放箭的士卒,也是一个不留。这么多条性命,只因为他当天正好带人去了那个村子,只因为他派人回城报信!
“啧啧啧,这玄甲卫真是惹不得……也就睡了他们庄子里一个女人,看看,大几十颗脑袋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