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不知是谁在议论,元冉耳朵里嗡嗡作响,僵硬地扭过头去。眼前一片血雾,视野里不管是人是物,都蒙上了一层红光,那两个大发议论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连续两次努力睁大眼睛都没有看清。
“你得了吧!你以为霜狼卫还有两百颗脑袋是怎么留在脖子上的?那是托了玄甲卫的福!”
“怎么说?那一位--”元冉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人往天上指了指,“有这么宽宏大量?”
“切--”嗤之以鼻的声音。“你就没听见刚才宣读的罪状?动手的一个不留,没动手的也就杖刑苦役。这不多亏玄甲卫来得快?再晚来一步,那两百多号人个个都动了手,还不是所有人脑袋都得搬家?”
“说得也是哦……”
整齐的脚步声从身边掠过,霜狼卫仓猝赶到京城的副将利素额带着一干部属,抬了棺材和应用物品上来收敛尸体。从他身边擦过的时候,人人都投以冰冷愤恨的目光。每个人的脸色都仿佛在说:都是你,害得我们死了这么多人!
元冉几乎站不稳身子。像他这样爵位都没有的远支宗室,要不是在神武卫能弄个差事,也就领着一份几百亩地的小小家产过日子。而大堂哥奉命上京,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神武卫那里,暂时不用去了!
他也确实不敢踏进那座府邸。神武卫的叔叔伯伯们,那些平时照顾他、指点他的长辈,革职的革职,罚俸的罚俸,杖责的杖责。偏偏他这个始作俑者一开始就被摘了个干净,他怎么敢回去,面对那些谴责的眼神?
更不用说,跟他一起出去玩的那几个少年,除了自家十二岁的幼弟之外,其他三人还在牢里关着,天晓得什么时候能放出来。那几个少年的父母兄嫂、被一起关进大牢的家丁们的家人,天天有十几个坐在他家厅堂上,开口就是:我家儿子/父亲/哥哥/弟弟什么时候能出狱?
元冉知道,他们其实更想说的是:你怎么不进去陪他们?
死者不能复生,生者尚有可为。元冉一咬牙,擦去唇上溢出的鲜血,冲上前拦在霜狼卫带头的副将面前,压低了嗓子:
“你们想不想把阿勒台救出来?”
已经死掉的人那是没办法了,霜狼将军的内侄,就不相信他们不想救!如果能把人弄出来,也好弥补一下两军的关系,他摇摇欲坠的前程,说不定也能有挽救的余地?
利素额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怎么救?攻打县衙?那破土房子倒是不够弟兄们一冲的——然后再让陛下砍千儿八百个脑袋?”
“当然不是。”
肯和他说话就有戏!元冉深深地吸了口气,挺起胸膛,尽力让自己显得胸有成竹一些——虽然他其实连半分把握都没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今晚将军可有空闲,容我上门拜会?”
“不用等今晚了。”利素额沉吟了一下,伸开在刀柄马缰上磨得满是老茧的大手,一把捏住元冉肩膀:“你现在就跟我走!”
哎,要是由着他的性子,真不想搭理这臭小子。可谁叫来的时候将军嘱咐了呢:“第一,京城这帮人,能保住几个保住几个;第二,把阿勒台给我救出来!”法场一声炮响,前面一个任务已经到此为止;后面一个至今没有头绪。虽说这小子才是罪魁祸首,可是……听听他的主意又死不了人!
随后两天,在元冉的指引和牵线下,太子妃娘家、太子东宫官家里的门槛再一次被踏破。
“皇后已经说过,一切依律法行事,和他没有关系,换句话说,只要在律法范围内他就不会插手。接下来……就看太子这里,能不能高抬贵手,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还没好透,速度滚去睡了,晚安
谢谢大家的生日蜡烛,喵亲~~~
第101章 翻手为云覆手雨
和心情忐忑孤注一掷的元冉不同,在菜市口另外一边,占了一块好地儿观刑的玄甲卫众人,那心情可是相当愉快。这一仗,他们只有十七名同袍中了箭伤,还都不是重伤,比起对方滚滚掉了一地的脑袋来,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唔,不是对外作战,没有武勋可以拿,可大人还是慷慨地给他们发了奖金的……
重要的是,敢惹玄甲卫的人,就一定要付出代价!没有例外!
这种好心情一直保持到回府。丁柏特意让家里做了一桌好菜,拉着不当值的同袍们欢呼畅饮,不一会儿,连从宫里换班回来的贺留也闻着香味摸了过来。
“哟~~~~这味道香的!”大喇喇地推开房门,贺留一步跨到桌边,还没坐下,已经抡开大手往桌子上抓去。丁柏忙不迭地扔过一双筷子,竹筷带着破风之声电射而出,险险把贺留伸到半路的爪子扎了个对穿。
“喂!兄弟一场,没必要这么狠吧!”
“我婆娘做的菜,你上门来吃不带瓶酒也就算了,不洗手就乱抓!”丁柏没好气地指了指墙角:“那边有水,自己滚去把爪子洗干净!”
“这不是给馋虫勾起来了么……”贺留咕哝着抱怨,还是老老实实滚去屋角,在铜盆里洗了手才转回桌前。早有丁柏身边的副手让开位置,送上干净碗筷,贺留在上手坐了,一气大吃大嚼。
“各位兄弟让一让!”
才填了两口,就听一个极爽朗的女声从外间进来,顿时哗啦啦一阵椅脚擦地的声响,堂屋里两张圆桌边十几个汉子,倒有十来号人站起身来,乱糟糟的“嫂子”“大嫂”呼声响成一片。只贺留和金波没有跟着起立,抬头叫了声“弟妹”,那女子把手里两个大深碗放在桌上,这才抬起头来盈盈一笑。
“贺家伯伯多吃点。”丁柏新娶的夫人论起出身,也算是中等的官宦人家,只是父亲早逝,她一个人拉扯弟妹长大,家里的活计不说样样亲历亲为,最起码掂个炒勺、缝件衣服不成问题。此时裹着围裙,一手一叠吃空了的菜碗,站在那里满是油烟气的样子说不上多美,可是看在丁柏和玄甲卫一帮光棍汉子的眼里,那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老丁你倒是好福气,弟妹的手艺,那硬是没得话说!”贺留拿手背一抹嘴角,大拇指高高地挑到了半空。只这么一句话的功夫,眼前筷如雨下,更有几个着急的那根本就是上手去抓,等贺留放下手来拿了筷子去夹,一深碗的红烧肉已经见了底,只剩下两块碎末还在碗底打晃。
“我说你们要不要脸啊!”贺留顿时急了,扭头向左,丁柏腮帮子高高鼓起,示威地向他瞪了瞪眼;回头向右,金波慢条斯理地在一块肉上咬了个小角,接着夹起碗里另外一块,低下头又是一口,还不忘向他微微一笑。
“你们……”
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贺留迅雷不及掩耳地蹿起身来,把对面一个卫士刚扒拉到碗里,还来不及打上标记的一块肉夹了起来。筷子才收回一半,四面八方就伸出了几双竹筷,左边拨草寻蛇,右面白雀衔环,围追堵截。
“我挑!我拨!我绞!我~~~”一个用力过度,炖得喷香酥烂的肉块被夹成了两半,分开坠落。贺留眼疾手快刚刚抄中半块,另外半块就被一把勺子兜了过去,还没安全回到主人手里,又是一双筷子伸将过来,一击即中,远扬千里。
“各位叔伯慢用,菜还多得是……”丁夫人嫁过来没多少时日,已经对这帮汉子的食量和抢菜的劲头相当习惯,浅笑着转身回了厨房,又端出两大碗菜来。等这一群光棍塞得满满当当,瘫在桌前揉着肚子喘气,这才带着丫鬟们收拾碗筷,又一人给上了一碗浓茶来。
“弟妹可真是贤惠。”贺留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那是——”丁柏微微一扬下巴,不掩骄傲。其实以他的俸禄,给娘子再买三五个丫鬟伺候,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难,可她还是一进门就带着陪嫁丫头打理这府中内务,把一群雇来洒扫浆洗的婆子们指挥得井井有条,时不时地还脱下华服、换上布衣,为他洗手作羹汤。就像今天,整治这么一桌好酒好菜,他在弟兄面前,那是倍儿有面子!
“今天去过法场了?人都杀完了?”
“杀了五六十个吧……”知道贺留今天一天都在宫里当值,丁柏不免打叠起精神,细细讲述,旁边众人也七嘴八舌地补充。说到最后,又加了一句:“只剩下那个糟蹋了女人的兔崽子还押在县衙,不过也快了——他逃不掉!”
“没错!”
“把他千刀万剐!”
“先切了那玩意,再砍了头给我们的弟兄赔罪!”
一时乱糟糟的起哄声满屋都是。丁夫人恰好提了茶壶进来,给屋里一帮四仰八叉的大老爷们一个个续水,听了几句微笑道:“那可不一定呢……”
“弟妹太小看咱们了!”金波眉头一挑还没插口,贺留已经坐直了身子,粗声粗气道:“犯到咱玄甲卫手里的人,还没人能逃掉!”
“要是贺家伯伯肯出手,那小子当然逃不掉。”丁夫人的笑容依然温柔宁静,“可是妾身听闻,大人曾经说过,只要一切依照律法办事,就和玄甲卫没有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小子还真有可能脱身呢……”
“不可能!”
“敢不敢赌?”
“有什么不敢!”不顾金波在旁边又是咳嗽又是使眼色,贺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赌什么吧!”
“若是贺家伯伯赢了,妾身照今天的样子,再做一桌好菜请各位叔伯。若是伯伯赌输了呢?”
“以后我们见了你不叫弟妹,叫嫂子!”
“好!”丁柏拉都来不及拉,就看见他这位温柔爽快的新夫人一扬眉,抢步上前。挽起衣袖,伸出白生生的半截皓腕,跟贺留当众三下击掌!
这事儿过了七八天,才被贺留当成笑话讲给凌玉城听。一边说还一边舔舔嘴唇,颇为遗憾那天去得晚了,头几道菜没有抢到。
“大人您是不知道,老丁那个媳妇的手可巧了!等那个兔崽子人头落地,丁家弟妹兑现那顿饭的时候,大人您可千万要赏光……”
合着一颗人头在你们眼里就只值一顿饭?凌玉城默默甩了一把冷汗,摇头道:“你们打赌那天,夏白不在吧?”
“不在啊——”
“金波也不在?”
“金波?那个死钱鬼最坏了!”贺留一拳头捶在桌上,“大人你给我们评评理,明明稳赢的赌注,金波死拉活拽的,后来还埋怨我不该打这个赌!这要是赌赢了,大人您千万得给末将做主,到时候我们在桌上吃,就让他站在一边看着,馋死他!”
“别这么笃定,到时候你说不定真得叫人家叫嫂子呢……”
“这个……大人!大人你不能偏帮外人啊!”
“谁是外人了?”凌玉城好整以暇地挑起一边眉毛,“她是丁柏的夫人,就是我们玄甲卫的自己人。你说谁是外人?”
“属下……属下说那个该死的兔崽子是外人……”
“那个?呵呵,我早就说过,只要一切按律法来办,不管办成怎样,玄甲卫都不插手。你要我食言么?”
“……”
丁夫人的话很快应验了。凌玉城听说那个赌约没两天,一直关注着该案情况的夏白向主将报告:那天被玄甲卫拦下的几个纨绔子弟中,唯一没有犯事被放回家的那个,亲自带人去了村里,一户一户地奉上礼物,赔罪求情。
“出手当真大方,先前被打的那些小伙子,一家二两银子的汤药费;后来中箭的,一个人十两银子。还有死了女儿的那户人家,大人您猜他们给了多少银子?”
凌玉城也不开口,只微微扬了扬下巴,面上现出一种不耐烦的神气。夏白知道这是“别废话,快说”的意思,不敢再卖关子,一口气说了下去:
“五百两烧埋银子!还说他们家的小女儿长得也好,要抬去做妾,彩礼也是五百两!”
庄户人家的女儿,不要说五百两,五十两银子也足够买上一对了。似这等连自己田地都没有,连着庄子被赐下来的佃户,虽说户籍也是良民,闺女出门子的时候,全副嫁妆都不知道够不够五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买个小丫头外加一个死人?用鼻孔想也知道里面的花样。
果然夏白接着就透露了内情:“买主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那家父母说,是他们看见来的是贵人,让女儿上去伺候的。那家父母拿不定主意,悄悄求到营里来问……”
“知道了。”
“……大人?”
“这件事我知道了。”
“大人,不用告诉他们该怎么说?”
“需要么?我玄甲卫的人,用得着担心说了实话被人报复么?”
可我担心的是他们不说实话啊大人!夏白满腹疑窦,也只好默默行礼退出,去把凌玉城的话传回庄子。凌玉城想了一想,放下批到一半的文卷,回了寝殿找元绍说话。
“你也太挑剔了。”听他说完前因后果,元绍不赞同地摇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千两银子,足够这等佃户连爷娘祖宗一起卖了,何况是个死了的女儿——不过就是给你种几亩地,非要这样考验人心干什么?”
“陛下说得是。”凌玉城目光闪了闪,微微俯首。自己的性子自己知道,人心确实经不起考验,一介佃户,更没必要拿富贵不能淫的标准要求——可是,他就是改不了这脾气,也不想改!
元绍看着他这副诚恳认错、坚决不改的样子,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继续数落:
“现在好了,你说出去的话是不可能收回的。万一那家人真改口了呢?对谁有好处,你吗?”
“难道不是对陛下有好处?”
元绍愣了一愣,忽而指着凌玉城,一边摇头一边大笑。凌玉城在笑声里挺直了脊背,微微侧着头盯着自己的主君看,等元绍笑声渐停才慢条斯理地伸出手,一个一个在元绍鼻子底下屈起手指:
“第一,让陛下看看您的官员怎么判案,会不会收受贿赂,会不会为这种说辞所动,难道不是陛下的好处?”
“让朕挖出一堆可能的贪官,然后还要对他们睁眼闭眼也算?”
“第二,让陛下看看您的刑部和大理寺会怎么复核,会不会对底下官员的行为视而不见,难道不是陛下的好处?”
“你……好吧。那还有第三?”
“第三,让霜狼卫出来帮忙的精英士卒死掉一堆,然后惹祸的纨绔子弟毫发无伤被救回去,难道不是陛下的好处?”
这一句话出口,元绍神色顿时一肃,在凌玉城手上用力一拍,把他屈起三指的手掌直接拍到了桌面上。这一次漫进他眼底的,已经是纯粹的、温暖的笑意:
“辛苦你啦。——这样的话,岂不是让人觉得你理亏?”明明是庄子里的佃户卖女求荣,偏他折腾出来这么大事,拉扯上三支军队,人头都砍下去几十颗!
“官面上谁敢翻腾这个案子?私底下,只要是明眼的,谁不知道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这一对君臣就此达成一致,不干预,不发表意见,置身事外抱着胳膊看大戏。没过几天县衙的判决果然下来,因是父母主动送女儿进去伺候贵人,阿勒台算不上逼奸民女,女子的那条性命也便和他无关。若非案情重大,还要报请京兆复核,当天就能够无罪开释。
贺留懊恼地来寻凌玉城抱怨,扬言要把那家收了巨款反口的庄户碎尸万段时,只得到了凌玉城的一声轻笑:
“百姓的事,还是用百姓的法子解决好了。就让那个……嗯,丁柏新娶的夫人去办。”
“大人!我不要叫她嫂子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丁柏娶了个好媳妇啊。
大家猜猜丁夫人会怎么处置那对见钱眼开的夫妻呢
看看书评的数量觉得好坑爹
不过看看跟点击的对比,顿时觉得大家还是很爱我的~~~
第102章 千里河山此夜寒
再怎么扯直了嗓子哀嚎,贺留还是在下属们的簇拥和强力围观之下,向丁夫人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嫂子”。更惨烈地是,因为偶然在一起吃饭而被赌注牵连到的金波,也必须跟着管以前的弟妹叫嫂子……
贺留已经可以想象他被大管家各种克扣薪水的未来了。
郁闷且纠结的贺留决定把怒气发泄在现成的倒霉蛋上。传达过凌玉城的指示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加进了自己的私货:
“嫂子,你可要把那家混蛋千刀万剐!”跟弟妹还不好提这种要求,跟嫂子开口么,嗯,贺留表示,半点压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