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关外的乃蛮、奚族、渤海、丁零诸部,实行的还是立国之前的老一套,各族长年年朝贡,皇族对他们也是以羁縻为主。举个例子,元绍要撤换神武卫或者广武卫的将军,那是一道旨意的事儿,要撤换霜狼将军就有得头大。就算撤了,新任将军的任命,也是一大半要靠乃蛮部推举,皇帝只能因势利导,压根就别想强来。
所以,这次霜狼将军的内侄犯的事儿,着实给了元绍一个极好的借口。别看元绍才砍了五六十颗脑袋,打了两百来号人,乃蛮部号称十万战士,能不事生产、天天操练武艺的精锐勇士,撑死了也就几千人!再多,他养不起!
乃蛮部分为五支小族,每族不过一千到几百常备军不等,各出十几号到几十号人放在京师撑门面,这一次竟是人人倒霉,族族有份。霜狼将军一心一意营救内侄、不顾将士死活的消息一出来,谁不把这个族长恨得牙痒痒的?
说到底,元绍需要乃蛮部的战力,可不需要一个精诚团结、甚至能对他叫板的关外蛮族!
将近两个月时间,凌玉城坐镇京师,和巡行西北边陲的元绍遥相呼应,书信往来不绝。从一封接一封的亲笔信中,凌玉城也能感到元绍的心情越来越好,看来分化拉拢乃蛮部的行动,也进行得相当顺利。到后来,信里更常常出现这样的语句:
“风行草偃,湖若坠星,此情此景,恨不能与卿同之。”
“昔读前朝诗作,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今塞外陌上花开烂漫,然不知如何寄来,憾甚。”
“夜来松涛如诉,山中荧火浮沉,不知今晚可有老野狐叩门也。”
不知不觉,元绍亲笔书写的私信,已经在凌玉城的书案上装满了一个浅盒。然而这样有规律的来信突然停止,一连三天,京城没有接到来自行在的任何信息,而第四天清晨,飞奔入京的信使传来的消息,让所有知情人都为之全身冰冷——
御驾返程,行山道中。连日大雨,山崩,涌石数里。护驾军队十不存一,御帐被土石掩埋,皇帝本人踪影不见——
陛下生死不明——
狠狠地咬了一次又一次舌尖,直到满口都是血腥,凌玉城的视线才渐渐清明起来。
不是没有经历过千钧一发的险境,甚至也不是没有接到过仿佛必死的消息——十四岁得知三万北凉大军兵临城下,剑门关已失,芜城门户洞开时;十七岁率兵奔袭敌后,却被告知归路已断后无援兵,要自己带着三千孤军设法回国时;甚至……二十四岁被捕下狱,大堂上身缠铁索,拾起那道写着九十七款大罪,其中四十七条都是死罪的奏折时。
然而,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眼前一片茫茫的黑暗,四肢百骸,如浸冰窟。
也从来没有,需要靠着舌尖连续的尖锐刺痛,才能把五感六识勉强唤回。
耳边仍然是潮水一般的隆隆声,幸而面前信使报告的声音,已经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确然不错,护驾的军队死伤惨重,皇帝出行时起居的那座高大御帐,只剩下一个金色斑驳的尖顶,在泄落的土石和泥浆包裹中,指示着御驾曾经的所在……
“陛下呢?”凌玉城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镇定,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居然没有半点颤音。腰背也从头到尾挺得笔直,很好,看来方才一瞬间的慌乱,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
奉诏监国,身担重责,哪怕所有的人都慌成了一团,惊慌失措的人群里,也不可以有他一个。
“不……不知道……”面前站立的使者有两个人,一个是当地迎接御驾的驻军,另一个二十出头年纪,脸上血道子横一道竖一道的,凌玉城认得是金吾卫的一员,名字叫不出,只依稀记得此次随驾出行有他一份。
印象中此人身份不高,大约轮不上拱卫御帐,而是在距离大帐较远的地方驻扎,因此才捡了一条性命。看他浑身上下,又是沙又是土,站都站不直的样子,大概一救出来就被拎着快马入京,三天三夜换马不换人,连眼都没有合过。
“小人……小人那天晚上半夜起来,因为要解手,就走得远了些。忽然听到很响很响的声音,越来越大,接着,远处靠着山脚的灯火就灭了……”
“小人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拔脚就逃,昏头昏脑地逃了半天,回头一看,正好看到御帐门口的灯火倒下去……到处都是黑洞洞的,不知道多少人在惨叫……到早上,到早上……”
他努力忍住眼泪,然而还是没能忍住,终于一头扑倒在地,嚎啕大哭,把双手举过头顶向上摊开,十指连同手心,全是一片交叠的累累血痕,指甲尽数劈裂翻卷:
“什么都没了啊!大帐,大营,全没了……零零散散只剩下那么几个人……我们拼命挖,拼命挖,找不到铁锨,就用双手抬石头挖土,也只挖出来大帐的尖顶……全都给压在石头底下,盖在泥浆里……我们……”
嚎啕变成呜咽,呜咽又变成了无力的抽搐。凌玉城和在场数人互相对望,人人脸色都是凝重。
从当事人的陈述里可以看出,山崩发于半夜,导致整个队伍仓猝中失于应变,大部罹难。至于陛下,陛下……
哪怕是漫天神佛亲临,千刀万钺加身,也休想让他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此刻,就承认陛下已死!
凌玉城霍然站起。
“兹事体大。”他环顾左右,眸中寒光凛凛,那些哪怕年纪比他大了一倍的臣子和他目光相接,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听他扬声呼唤:
“来人!”
立刻就有在外侍立的金吾卫进殿行礼。凌玉城深深吸了口气,沉声发令:
“传我敕命,请太子过来议事,请宗正、康王、清河公主、左右柱国即刻入宫。另外——”
回忆了一下元绍临走之前给他的名单,一家家数了下去:
“请周王、秦王、雍王、楚王……”一口气数了五六家近支皇族的亲王,跟着才是军国重臣名单:“传左右平章、左右枢密使、骠骑将军、雄武将军……即刻入宫!”
这消息瞒不住。也不能瞒。不瞒倒是可以坦坦荡荡,皇帝遭遇危难,他身为监国,召集皇室宗亲、军国重臣共商要事乃是正理。瞒了反而是心里有鬼,弄得不好,一顶心怀不轨,乃至意图篡位的大帽子就扣到了头上。
目光一掠,在金吾卫使者即将奉命退出时,冷森森地加了一句: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们自己好好掂量着!”
杂乱的脚步声哗然退出。凌玉城镇定一下心神,重新坐回御座旁特设的交椅,手掌用力握上左侧的檀木扶手,才感到掌底打滑,五指僵硬冰冷,掌心湿漉漉的,尽是不知何时沁出的汗水——
元绍元绍,你到底还活着没有!
千里迢迢把我诓到这里,按上这个不尴不尬的皇后位子,有胆子,你就丢下我死死看!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我回来了~~~~
回来昏天黑地睡了两天,又碰到一件很讨厌的事,到今天才能恢复更新,真的很对不起,抱抱大家~~~
非常感谢大家哟
第104章 山崩水裂魂销日
即便满城权贵都在屏息等待御驾的消息,把这二三十号人集齐到昭信殿,仍然花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工夫。年轻的诸王大臣也就罢了,几位六七十岁的长者,甚至是靠着金吾卫的一路扶持,才能从宫门到昭信殿一路疾驰。
宗正元昕最后一个赶到,气喘吁吁踏进门槛的时候,正看到凌玉城端坐在紧挨着御座的右侧交椅上,和位在更尊贵的左侧,座位却距离御座远了一个位子的太子殿下冷着脸觌面相对。当时老人家脑子就“嗡”的一声大了,若不是被两个金吾卫左右架着,好悬向后一仰,当场就这么背过气去。
这位宗正大人乃是太宗皇帝的嫡出幼弟,元绍嫡亲的叔祖父,论亲近、论行辈,宗室当中谁也越不过他去,所以才被元绍特地拜为宗正,管束这一帮皇族子弟。老人家刚做过七十大寿,须发皆白,颤颤巍巍地被卫士们扶着。看到这一幕,呼哧呼哧喘着想要说话,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说之前一直都是太子监国,陛下您好端端让皇后监国作甚?好吧,皇后监国确实是本朝家法,之前几代皇后都干得不错,甚至□□皇后、太宗皇后在皇帝驾崩之后都能力挽狂澜,可这位能一样吗?
之前那几位皇后是什么人?那是太子他亲娘!现在这位呢?
就算太子亲娘都未必靠得住了,当年他那位好嫂子,太宗皇帝的皇后和楚王一内一外,执掌朝政的时候,多少人不服来着?又有多少人怀疑世宗皇帝其实是楚王的种?更有多少人暗暗揣测,再过些年皇位就会姓沈?
现在这位,万一陛下有个好歹,他是能退入后宫让太子奉养啊,还是能抱着个啥都不懂的小孩子登基啊?
哦,孩子倒还真是有的,这位皇后膝下现抚养了一个……这比没有还要麻烦!
看看,现在就跟太子顶成这样了……
事实倒没有宗正大人想象的那么糟糕。太子的东宫在禁宫东侧,离昭信殿只有比群臣的府邸更近,因此得到消息来得极快。凌玉城简单把消息一说,两个人都没有什么相互应酬的欲望,各自端坐着一言不发。更兼双方都是习惯性的一张冷脸,平时当中有个元绍坐着还不觉得,现在中间没了缓冲,看在旁人眼里,自然就是一副对峙的模样。
见到宗正进来,凌玉城率先起身,向这位宗室里的老长辈点头致意。太子紧跟着站起,还没迈步,康王已经一步蹿了下去——太子也不知道这个平时根本就不习武的弟弟,怎么就会蹿得那么快——小心翼翼地扶着曾叔祖缓步上前,在宗室亲王那一排座位的最前一个坐了下来。
“行在有消息过来。”一俟所有人再次坐定,凌玉城更不拖泥带水,语速极快地把先前的消息说了一遍。只听下方一声轻呼,清河公主脸色雪白,摇摇欲坠,康王已经跳了起来,大叫一声:“不可能!父皇绝对不会出事的!”
金吾卫和羽林卫历来都是随驾出行,这次惨祸,更不知驸马安危如何--凌玉城飞快地向这位公主投去安慰的一瞥,沉声喝道:“康王!坐下!”
“可是——”
“坐下!”
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康王还是垂头坐了下去,半侧过身子扶着姐姐的臂膀,满眼都是关切。凌玉城再往下面扫了一眼,微一扬首,早从殿角不知哪里冲出来几个太医,一人伺候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臣,按脉,扎针,拿着药包塞到鼻子底下,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
眼看着这阵喧嚣渐渐归于平静,凌玉城才放缓了声音道:“信使远来,筋疲力竭,刚刚报完信就昏了过去。现下刚刚救醒没多久。我正要详细询问他当时的情况,诸公有问题,稍后也可以依次发问。”拍了拍手,两个黑衣卫士抬了张沙盘进来,跟在后面的就是早晨刚刚狂奔进京的信使,看着满殿顶了尖的王公贵胄,两条腿早就开始弹琵琶一样瑟瑟发抖。
“你不用害怕,只管实话实说。”凌玉城的语气之温和,几乎让太子、康王、骠骑将军等人侧目而视——这人是吃错什么药了?说话这么轻言细语的?“当时整个营盘有多大?离山脚有多远?中间的金顶大帐,离山脚又有多远?”
“营盘是挨着山根建的……山脚下有一条河,御帐就在河边转弯处,高出来的那块地上,离山脚差不多有三四十丈……不对,那条河从这里斜过去……”
两个信使,特别是那个金吾卫的幸存者,本来以为自己会被询问一些诸如御驾何在之类的问题——这些杀了他们也回答不出的。然而凌玉城一句接着一句,只是问些山势河流的走向、御帐在哪里扎营、前几天的天气、河水的颜色之类的话。这些问题纵然惊魂未定,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凑也凑出来了,两个黑衣卫士五指翻飞,具体而微的地形图在沙盘上渐渐成形,不一会儿,长二尺、宽二尺的沙盘边上,已经挤挤挨挨围满了人。
而事故的过程,也在这样的讲述中渐渐清晰。
出事的时间是在半夜,二更已过,三更不到。之所以那么肯定,是因为三更是他们换班的时间,那个幸存者出去小解的时候,看守营门的哨长还让他索性别睡了,回来没多久就要换班。
走出去没多久,就听到轰隆轰隆的巨大响动,还夹杂着一种非常高亢、从来没有听过的异声。当时全军惊起,不知有多少人在呼号惨叫,黑暗中也看不清有没有人影在奔逃,那时间仿佛持续了整夜又仿佛只有一刹那,只知道灯火一片一片灭去,御帐倒落,渐至悄无声息……
直到清晨,看到下方营地里的惨状,和山谷外赶夜路进来接人的先导军队会合。
回答结束时,偌大的正殿里除了公主轻轻的抽泣声,已经静得没有半点声息。
手指轻轻地抚着沙盘的边沿,凌玉城在周围或期盼、或猜疑的目光中,双眉紧锁,低着头只是沉吟。元绍没有从关外奚族领地绕路,而是带人从晋、雍之间穿山而过,走了崇山峻岭之间的金牛道。谁知连下几天大雨,山体崩塌,石块滚落,泥浆奔涌,最终酿成如此惨祸……
别慌。他一遍遍对自己说,别慌,泥石奔涌之前总有预兆,连当夜没有入睡的士兵,也有不少人成功逃出。以陛下的武功,他不可能不惊醒,惊醒了不可能逃不出来!不会出事的,一定不会出事的!
指尖无意识地按上沙盘中央代表着御帐的小旗,从御帐到旁边的山脉,又从山脉到山谷另一侧的河流,来来回回反复描摹。从御帐到边上的河流有三四十丈,向侧边去的话,掠出去五六十丈,就足以能逃脱危险。从山石崩落发出异响,到土石覆盖御帐,陛下若是全力奔行的话,这点时间要离开险地足足有余!
见他出神,满殿里屏声敛气,更没有人敢于发问。直到凌玉城慢慢抬起头来,刚一开口,就听得边上另一个声音几乎与他同时发出。
“陛下他——”
“父皇他——”
凌玉城霍然转头。太子几乎和他肩挨着肩站在一起,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噼里啪啦的火花爆响,一时间几乎用肉眼也能看到。胶着片刻之后,凌玉城轻轻一扬眉,太子不甘不愿地低下头去,牢牢闭上了嘴再不吭声。
“陛下他那天晚上,有没有安排宴会?”
“啊?不、不知道……”
“有没有叫你们将军过去,那就更加不知道了?”
“那真不知道……不过我们将军跟着陛下出去的时候,寝帐一直是挨着陛下,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
“那天晚上,出事的时候,你们听到的奇怪声音,是什么样的?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时候结束?”
“这——”
很明显看到风尘仆仆的信使犹豫了一下。凌玉城耐心等着,看着那人抓耳挠腮,思索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答道:“那是非常奇怪的声音——像牛角号,但是比牛角号要响得多——不,不是响,是,是……”
“尖?”
“也不是……不是金号那种,尖的让人头皮发炸的……”
“声音高?”
“也不是……论响,也就跟牛角号差不多响,但是山上轰隆隆的那么吵,都压不住这个声音……”
不知凌玉城放着陛下的生死不去计较,絮絮问这些作甚,边上几个年少的亲王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特别是元绍的几个庶出弟弟——元绍母后早逝,以至于他父皇后来颇有几个宠妃,也给元绍添了好几个庶出弟弟,年龄从十□□岁到十三四岁不等。
因为在元绍登基时,最大的弟弟也不过六七岁,最小的尚在襁褓,元绍倒也对他们不错,一个个都封了亲王郡王的位置,让他们在京城开府居住不提。此刻年纪最幼的淮王已经听不下去,故意大咳一声,排众而出,大声道:“陛下如何了?”
凌玉城淡淡掠了他一眼,并不答话。淮王的问话也不是向着他去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跪在地下的信使看,那信使被他一盯,越发上下牙齿格格打战,缩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淮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本王问的就是皇兄如何了!”
“这个信使已经说过了,陛下目前下落不明,安危不知——淮王还有要问的么?没有的话,我还没问完!”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