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几个数字一报,皇太子顿时哑口无言。好吧□□什么的确实怪不到凌玉城头上……“那这些密信呢!”
他一开口,凌玉城立刻紧紧闭上了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跟你多说一个字我就是猪”。元绍叹了口气——他发现今天一天他叹的气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刚想开口调解,他那个好儿子已经不依不饶,紧追着问了一句:
“怎么,不敢说了?”
凌玉城索性往后退了两步。元绍一抬手,却拉了个空,凌玉城已经一缩手,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臣请陛下派人,搜查谨身堂和玄甲卫军府。若真有臣和虞夏往来的信件,臣甘愿领罪。”
“你收到信不会早早烧掉啊——”
“请陛下彻查,臣当不起勾结敌国、谋刺太子的罪名!”
元绍脑袋立刻就是一疼。凌玉城显然是气得狠了,才会这样貌似恭顺、实则强硬地逼他。偏偏自家太子还在旁边口口声声火上浇油……你们两个要不要这样明晃晃的硬顶啊……
小皇子一直站在凌玉城身边,见师父跪下了,他也蹬蹬蹬地跑了过去,有样学样地在凌玉城侧后方跪倒下来,仰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半懂不懂的样子,咬着嘴唇又不敢开口。看着幼子乖巧可爱的样子,元绍再是满心恼怒也发作不得,只好硬把凌玉城拽了起来,再牵着小家伙嫩生生的小手塞进他掌心。
“好了,你的事朕心里有数。”一边说,一边用力按了按凌玉城的肩头,推着他转身向外:“你先带朗儿出去!”
握着小弟子的手,凌玉城紧绷的脸色才软化了些许,低头行礼告退。元绍直等到他牵着小十一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才重新靠回御座上,指指气鼓鼓站在自己面前的太子,撑着额头长叹了一声:
“让朕说你什么好!”
“父皇!”
……算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越是强按着越是不服气。元绍压了压火气,尽量和颜悦色地跟他解释:
“怎么,你觉得你遇刺的事情,是皇后做的?”
“不是他还有谁!”
“当时朕在外面生死不知,你要是死了,他能有什么好处?你是觉得满朝的宗亲贵胄都是泥捏纸糊的,能看着他谋朝篡位?”
“他都杀了儿臣,再多杀几个怕什么?”
“就京城这一千五百兵马,他能杀多少?两千?三千?单金吾卫他就杀不完,还有羽林卫,骠骑卫,各王府、各公侯府邸的护卫私兵……他要是有心,至少会把玄甲卫全部调回身边,可是朕查过,玄甲卫在青州的驻军,从头到尾没有出领地一步!”
“可是……”
“或者,你觉得他杀了你,能像你搜到的那封信里说的,带兵回虞夏?虞夏也能容他活下去?”
“……”
“杀你对他有什么好处?除了让他死得更快之外?你觉得他是傻子?还是说,你觉得他已经恨你恨到了,宁可找死也要和你同归于尽的地步?,或者你觉得,杀了你,他还有其他的活路?”
“儿臣……”太子原本已经被说得渐渐低下头去,可是听到这一句,忽然心头一动。一直压在心底的恐惧飞快地漫了上来,在他想明白之前,就已经冲口而出:
“为什么没有活路?他还有小十一!”
元绍当真是愣了一愣才想明白太子在说些什么。一反应过来,最先感觉到的居然是好笑。凌玉城那种人,叫他抱着小十一登基?他宁可自己抹了脖子也绝对不肯!
正是这一丝好笑,让紧跟着涌上来的怒气淡了几分,原本的勃然大怒,说出口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淡淡薄责: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是你弟弟!”
“父皇!”
“你心心念念都在想些什么!你是太子,不晓得心怀天下,不晓得爱护幼弟,天天担心这些没影子的东西!”
“儿臣不敢!”
“明明知道日食了宫外乱得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不懂?非要往外面乱跑,受了伤不晓得赶快回去养伤,还带了一帮臣子擅闯昭信殿?监国的权力是朕亲自交给凌玉城的,你带人闯宫是存了什么心?——朕还没死呢!”
“父皇息怒!”太子再大胆子也当不起这样的训斥,膝盖一软,当即跪了下来,重重叩首:“儿臣绝不敢有此心!”
这一顿狂风暴雨的训斥下来,太子离开的时候固然失魂落魄,元绍想好好说服自家儿子,再让他给凌玉城道个歉缓和关系的想法也完全泡了汤。看着自己这个已经成年,甚至连子女都有了的继承人踉跄离开,元绍独自在正殿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倒是一片安静,小十一并不在房里,只有凌玉城一个人笔直地立在桌前,一手执笔,一手按着纸角。右手边一方犀牛望月端砚上磨了满满的一砚池墨,桌边摊着的几大张宣纸上,笔走龙蛇,全是满满当当的字迹。听到门响,他扭过头来迎上元绍的目光,随即放下笔杆,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
“朗儿呢?送走了?
“朗儿下午还有课业,臣让他去歇一歇,一会儿就要起身。”刚才在正殿的争执,元绍不提,凌玉城也就跟着装糊涂,“陛下要见他?”
“让他睡吧。小小年纪就这么辛苦也不容易。”元绍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在写什么?”
“写刚才看到的东西。”
不用他说元绍也看了个清楚,细细密密的蝇头小楷,赫然就是刚才太子呈上来、又让凌玉城从他手里抽了去看的密信。原来如此,这家伙又是老习惯发作,心里想些什么就会动笔抄抄写写的……
元绍叹了口气拂开字纸,顺手在凌玉城手背上拍了拍,放缓了声音道:
“你这几年笔迹已经变了,朕知道的。”
只这一句话,凌玉城肩头微微一震,眼底的冰霜顿时有了化开的迹象。他目光追随着被元绍一页页翻开的纸张,落在某一个点上时忽然凝聚,低低叹了一句:
“他……还是叫我‘温泽’。”
话音里三分叹息,更有七分恨意深刻入骨,元绍眉头一挑,立刻抬头,正好看到凌玉城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下颌绷成一段凌厉的线条,低头看向纸面的眼神,要是写那封密信的人站在他面前,能立刻被他撕成碎片:
“端王?”
“……是。”
明明知道那些密信不是景晖写的——从虞阳到北凉帝都千里之遥,他得知元绍出事再动手写信、策划行动都来不及,可是,深沉的恨意,还是在心口翻腾不已,几乎要咆哮着冲出胸膛。
尤其是,信里某些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细节,更印证了那人的处心积虑。
——那个曾经在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十几年中一直被他奉为主君的人,是怎样心心念念计算着、筹谋着,把他们之间的每一分过往情谊都当成利器,只想取了他的性命?
并且,还不是为了国家,仅仅是为了在夺嫡之争中,给自己增加几分获胜的筹码……
事到如今,光是想起“温泽”两个字,就让他觉得恶心。
“你想怎么样?”
“臣只是在想……这些东西如果被有心人拿到,一定会很有趣……”
原来凌玉城把自个儿闷在书房里,是在筹划这些东西。元绍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让他把怒气发泄在这上面也好,找敌人的麻烦,总好过找太子的麻烦……想到这里声音也柔和了下来,一手拿起凌玉城刚刚写下的东西细看,另一手就握着他手掌,顺口安抚:
“委屈你了。——朕已经和太子说清楚了,他也知道不是你做的。这孩子只是生死关头大惊大怒,一时乱了方寸,想明白了就好了——你也不要过于和他计较。”
这一番话元绍自认已经说得相当委婉,料想凌玉城再有十分怒气,听完也能降了九分。不料话音刚落,手上就传来一股大力,整条胳膊都被重重甩了开去:
“陛下,您的太子——他是想要臣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jj抽得根本上不去真是哀怨……
“好了,你的事朕心里有数。”一边说,一边用力按了按凌玉城的肩头,推着他转身向外:“你先带朗儿出去!”
(乖,不要吵了,看吓着孩子了……)
第122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
书房里静得没有半点声息。当初元绍把西厢辟为书房,就是图这儿安静,从西边照过来的太阳也不会透过窗子照进房里,晒伤那些他辛辛苦苦觅来的古籍孤本。时值午后,窗边的纱帘下了一半,幽暗的房间越发显得寂静,只听见窗外鸣蝉长一声短一声有气无力地叫着。
元绍低头看看被重重摔开的手掌,刚才手背撞在桌沿上,已经磕起了一条红痕,火气不由得腾腾地冒了上来。然而回过头来一想,凌玉城说的话真正不错,勾结敌国、谋刺太子,这个罪名但凡他信了,凌玉城绝对不是一死这么简单--那是本人千刀万剐,再赔上整个玄甲卫都不够填的。
皇太子告的这一状,真正是想要凌玉城的命啊。
以凌玉城的性子,谁想要他的命,他只会一声不吭地动手先灭了对方吧。肯不动手而是在自己面前抱怨已经不错了——想到这里,元绍心头的怒气便降了几分,上前一步,再次去拉凌玉城的手:
“好了好了,朕不是没信么。万事有朕在,朕信你,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臣多谢陛下信任。”
凌玉城回答的语气干巴巴、硬邦邦的,更没有顺势靠近,反而默默抽回手,退了两步垂手站在一边。元绍看在眼里,知道他的气一时还没有平,也不好追上去继续动手动脚,索性在窗边的锦榻上坐了下来,接过凌玉城端到手边的茶盏,继续娓娓解释:
“钦儿是误会你想杀他,才想也不想就信了这些东西。现在朕跟他讲明白了,他也不会对你再有敌意。”当然,两边互相看不顺眼那是另外一回事,有些人就是天生不对盘,哪怕他是皇帝也无能为力——不要互相攻击,保持着过去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势就很好了。
“……”
“幸好他还有点脑子,知道私下里来找朕告状。如果朝会上当着臣子把东西扔出来,朕还有得头疼呢!”
凌玉城定定地望着元绍,无意识地看着他嘴唇开开阖阖,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元绍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他,他知道;可是,明明知道皇太子根本是想要杀他,元绍的态度,也太过于轻描淡写了些!
他以为就这么一说太子就能偃旗息鼓了?
“这么说,臣还要感谢太子高抬贵手,保全臣的名誉了?”
“那你想要怎么样?”
“臣——”
“朕已经说了有朕在没人能动你,朕也说了,太子不会再说是你要刺杀他!你不依不饶的,到底要怎样怎样才能满意!难不成还要朕废太子不成——”
元绍倏然住口。而凌玉城的脸色已经在一瞬间惨白了下去,在元绍来得及伸手阻止之前,整个人剧烈地震了一震,跟着双膝跪倒,在他面前深深埋下了头:
“臣万万不敢做此想!”
元绍抬起到一半的手掌就这样悬在半空,百味杂陈。虽然有着君臣名分,他却一向不大拘束凌玉城,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凌玉城在他面前下拜的次数一只巴掌就数得满。如果说刚才在太子面前那一跪是逼他表态,则现在这一跪……
元绍在心底飞快地过了一遍,才明白自己气恼之下,话实在是说得重了。
当年凌玉城会下狱论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卷入了虞夏的夺嫡之争……那是他心上一辈子的伤口,至今提起,鲜血淋漓。
为此,凌玉城绝不会、绝不愿,也绝对不敢,再一次重蹈覆辙。
一边想,元绍一边伸手用力把人拉了起来,按在身边坐下。左手覆住凌玉城手背,一根一根地扳开他握得死紧的拳头,与他十指相扣,指掌所及尽是一片冰凉。
他是在怕。
发自内心的本能恐惧,让他不假思索地选择屈膝谢罪……即使,面对的人,是自己。
“好了。”元绍暗自叹了口气,拇指一下一下地轻轻按揉凌玉城的指节,尽可能地放软了口气。“朕没有怀疑你……朕只是气头上随口说说。只不过,你以后说话做事,也要多想一想,明白么?”
“臣遵旨……”
握在掌中的手指渐渐回暖,但是没有他示意,还是不敢退离半步。只有这时候才会老老实实地靠在他怀里么……元绍心中暗自转着念头,随口起了个话题,引着凌玉城的心思转开了方向:
“刚才你说,想要把这些密信让有心人拿到,具体打算怎么做?”
“这些东西不是端王写的,事出突然,他也来不及现写。可有些事情他不会说给外人听……京城里主持谍报的人里,肯定有他的亲信。臣的想法是……”
碧纱窗下,两个人低低细语,从并肩而坐渐渐变成了一坐一立,一会儿口说手比,一会儿又头顶着头写写画画。许久之后元绍满意而去,凌玉城一个人站在窗前,长出了一口气,方才觉得满身冷汗落了下去,秋风一吹,飕飕的遍体都是凉意。
凌玉城,你怎么敢……
喜欢什么的……
他这样说,你就敢忘50 了自己的本分?
那是你的主君,是你永远都不可以顶撞、不可以违逆的人!
安安静静地看了良久,直到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轻响,一个小小的身躯推门进来爬上锦榻,依偎在他身边向外看去。然而不管怎么睁大眼睛,顺着凌玉城的视线,都只能看到中庭石板反射的明晃晃阳光。
“师父,你在看什么?”
“看雪。”
“雪?”
“是啊……在看秋末冬初,京城的第一场雪,什么时候能落下来呢……”
对元绍来说,那天的口角只是微风拂过湖面的小小涟漪,瞬间漾起,瞬间平复,相对而言,还是金吾卫的人员补充更值得他投注精力。还有处理这两个月来积下的国事,秋收将近,统计赋税清理刑狱的事儿也该做起来了。更不用说还得彻查太子遇刺的幕后黑手,就算不能立刻开战,至少可以派人去捣乱一下出口气吧!
还要顺带赐医赐药,安慰一下照顾驸马养伤的宝贝女儿,顺带向大家表示:都看明白了,这个女儿是朕宠爱的,女婿也没有失宠,你们不许看人下菜碟!啊对了,康王新娶进门的那个王妃,之前生的小女儿也满月了,既然是女儿就不用过继出去了,意思意思赐点东西吧。
至于凌玉城--谋刺太子虽然不是虞夏做的事儿,可他们敢不知死活把脏水泼到凌玉城头上,不礼尚往来怎么可以?还有那个端王……
就算凌玉城没有提起想要报复,就只为了那天他看着密信,说“他还是叫我温泽”时候的那份落寞伤痛,元绍就发誓,非得替凌玉城找回这个场子不可!
嗯,直接说那个端王勾结他的皇后当然是不行的,这个故事怎么编圆了,要让端王倒霉到什么程度,当中的分寸把握还得好好费点脑筋。这些天,元绍但凡有余暇,就一门心思泡在这件事儿上,甚至没有让凌玉城沾手--对虞夏的谍报机宜,凌玉城一向避嫌,那是在书房里看到了都会绕开走的。
凌玉城这里么,等事情有了结果,捧到他面前博他一笑就是了。
这么忙忙碌碌,一晃眼,就是一个多月过去,又是一年大猎时。元绍把受了重伤刚刚返回的驸马和不肯离开丈夫的宝贝女儿,以及年幼的十一皇子留在京里,带着皇后、太子,拎着因为要陪老婆百般不愿离京的康王,在诸多臣子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去了围场。
祭天,祭祖,接着就是围猎。看着漫山遍野撒开的骑队,元绍斜睨凌玉城笑道:“你的人呢?今儿朕怎么找不到了?”
“回禀陛下……”
“嗯?”
看着元绍微微翘起的嘴角,以及眼底跳动的那一点点促狭,凌玉城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定了定神,也向元绍递过去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
“臣这么大个人戳在这儿,莫非陛下都没有看见?”
元绍拿马鞭指了指他,仰头大笑。今年凌玉城麾下的玄甲卫也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再不是去年那样的一排排黑柱子,冷着脸往那儿一戳,叫人玩得最开心时看到杀气凛然的黑衣骑兵,都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五颜六色的人流混在一起,看上去倒是赏心悦目,后果便是过去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玄甲卫,现在着实要找上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