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凌玉城叩请陛下圣安。
今日接陛下手诏,荷蒙圣恩,垂问臣曾否罹患天花之疾,臣览此言,感激涕零。臣少时曾染此疾,是以近身照护皇子,并无所碍,伏请陛下释怀。
十一皇子今日发热稍退,痘疱红活,灌浆渐充。医官杨秋云,此为出痘平顺之象,旬日当可渐痊。脉案药方如左……”
脉案刚抄到一半,房门被轻轻叩了三下,卫士悄声道:“大人,夏白将军求见。”
夏白在外面奔忙了一天,这时候才见完人、汇总完消息,灰头土脸地推门进来。凌玉城扫了他一眼,笔下不停,左手随便抬了抬:
“坐。查出什么来了?”
“回禀大人,”夏白的眼睛也熬得满是血丝,和凌玉城不相上下,要说区别,就是凌玉城眼下少了些青黑——怎么缺觉都不挂黑眼圈的体质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听得自家大人问起,夏白回身掩上房门,坐到圆桌对面压低了嗓子:
“少主和八个伴读的所有东西,饮食、器用、衣物,属下等全部查了一遍。从现在查出的东西看,毛病九成是出在衣服上。”
打从小十一得了天花被送出宫开始,夏白就领着他能调动的所有人手,上上下下开始排查。开玩笑,八个伴读里病倒了四个,发病的日期,一个比小主子早两天,两个早一天,还有一个是同一天,要是巧合,他能把自己的脑袋给吃下去!
八个伴读,四个贵胄人家出身,四个是天子家奴。除了在宫里吃的用的没有分别,出了那道宫门,衣食住行,那就完全是天差地远。这次两边一起病倒,连时间都相差无几,可想而知,暗中那人只可能把手脚动在宫里,才能让他们统统中招,发作的时间都掐得如此精准。
“少主自从开蒙读书习武,在前面饭食点心都由谨身堂供给,八个伴读吃的都是我们这里的大灶,连碗筷都是专人提过去提回来。掌勺的厨子是我们的人,大人的卫士里,这些天也没有染上天花的。属下以为,吃食上出毛病的可能微乎其微。”
凌玉城点了点头。打从小十一到他身边开始,吃食上他就是看得最严的,饮水是专人专车从宫外拉进来,做饭的火头兵可信之外,厨房里专门有两个人看着,送一趟饭都要两个卫士同进同出,路上食盒不许离手。如果这样还能出事,出手的人直接毒死他算了!
“其他东西呢?”
“少主他们的一应用物,从文房四宝到弓刀鞍辔,属下们都仔细查过,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倒是几个伴读穿的里衣有些不对……”
皇子的伴读历来都在金吾卫挂职,军服也由金吾卫统一发给。只是里衣就没人管了,他们天天练武,一天至少要出几场大汗,出身好的孩子有足够的干净里衣替换,几个奴隶娃子就只能天天穿着撕了口子都没人补的内衫。后来还是小十一自己看不过去,请了元绍的恩旨,从自己的分例中出料子,给所有人都做了一堆衣服,这才让出身之别看起来没这么显眼。
“属下拿了他们穿的衣服和当时剩下的料子对比,觉得上面的颜色和斑痕有些异样。又找了府里的几个洗衣婆看,都说天天都洗的衣服,没道理才一个月就成这幅样子。还有,还有就是……”
“什么?”
“宫人斜五天前抬出去一具尸体,属下得到的消息,正是宫里浆洗房的宫女。”
“你们亮了身份去问的?”
“大人放心,没有。”夏白低一低头,神色竟然有些忸怩,“属下打发去的那个小子扮了个老农,说是要给死了的儿子拴个冥婚,这样打听死人身份来的……”
凌玉城唇角一勾,脸上也是要笑不笑。夏白这帮下属做起事情来出尽百宝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问起细节来,经常让他啼笑皆非……无论如何,没露出马脚就好。他停笔想了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光是这些还不够。其他呢?”
“属下的人兵分两路,一路排查少主身边的事情,另一路去京兆、京中各个医馆和化人场询问,两个月来,死于天花的共有不到十八人。所有能打听到的人家,属下都派人装作收破烂的去收旧衣被,顺利收到了十家,三家说是天花病人的东西不敢留,已经烧化了,剩下五家的已经被人买走。”
凌玉城神色微微一凝。要让小十一的伴读们染上天花,最方便的法子就是让他们接触天花病人的衣物,夏白有这样的发现并不让人意外。“可问到了买这些衣物的人是谁?”
“属下没能都打听出来。不过,”夏白顿了顿,越发向前倾了倾身子,“属下的人扮了收破烂的上门时,在其中一家住的巷子里,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嗯?”一个眼刀立刻飞了过来,分明是在说“讲重点,别废话!”
“属下的人进去时,巷子尽头那家男主人要讨小,女主人说‘拿这种赏钱讨来的小老婆,也是个丧家灭门的货色’,吵得天翻地覆。属下派人悄悄去打听,吵架的那家,女主人是太子妃娘家的一个嬷嬷,常常伺候主子去给太子妃请安的。而且,死了人的那家说,天花死了的那孩子的衣物,就是那个嬷嬷家的婆子要了去的。”
“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凌玉城笔下一顿,轻轻摇头,“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有跟没有一样。”
“大人,内宫里的事情,属下等插不下手去。那个浆洗房的宫女是做什么的,又是怎么死的,深究的话,得请大人亲自出面。宫外的,再往下查,属下少不得要亮明身份,或者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
凌玉城这一回的沉默,比方才任何一次都长。夏白屏息看着他神色变幻,等了半天,才听到自家大人说道:
“你不用继续查下去了。把已经查到的东西整理一下,明天一早,你亲自去向陛下禀告——记住,只许说有了明证的东西,什么猜测、什么听说,一个字都不许提!”
“大人!”
“怎么?”
“大人!这件事分明就是——明明就是——”
“你想说是谁干的?嗯?”
“大人……?”
“这点儿证据,你觉得能指证谁呢?人家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推脱……”凌玉城的语声渐渐低沉下去,“再说,就算是他干的,又怎么样呢?”
他的声音越发严厉而沉重,眼神却放得极其悠远,仿佛不是在与这个心腹下属密密交谈,而是在回忆某些,他永远都不想回忆起来的事情:
“难不成,你还指望陛下废太子不成……”
那一跪,森寒彻骨。
“我相信你们的本事,也相信只要是那个人做的,你们一定能挖出证据来。但是,就算有证据,也不该由我们摆到陛下面前——没有一个皇帝喜欢被臣子逼着做事。夏白,你记住,我们只是臣子,有些事情,是我们永远都不可以去碰的。”
“可是大人,少主——”
“那是他的儿子。”
不等他说完,凌玉城缓慢而沉重的声音就插了进来,截口打断。“他有心,自然会彻查到底;他不想查,那也由得他,左右都是他的儿子罢了。归根到底,朗儿的安危我还护得住,再多就不是我们该问的了。”
“朗儿是我的弟子,我会尽力护他,却不会为了他让我自己、也让你们冒不该冒的险。夏白,你要记得,我们当年是为什么才会被关进死牢——夺嫡这种事,我栽了一次,不想再卷进去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看小凌追查到底追究到底的同学们你们失望了~~~~~
说到底,那些都是陛下的儿子,陛下要是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凌又何必出头去做恶?1 围场中,野马的长嘶声此起彼伏。
元绍从新驯服的头马背上跃下,抚了抚马颈上几乎披拂到膝盖的火红鬃毛,这才把手里的套马杆子交给躬身急趋而来的侍卫。在黄罗伞盖下坐了一会儿,喝了半壶随身携带的马奶酒,太子也骑着一匹雄骏的野马奔了过来,在两丈之外翻身下马,拜倒在地。
“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这是你驯的马?”
“正是儿臣亲手驯服,特地带来献给父皇!”
“嗯……这匹马也很不错了。”元绍抬手示意自己的继承人起身,上前拍了拍马颈,满意点头。两边溢美之词立刻滚滚而来,太子躬身站在一边,满脸恭恭敬敬,却还是掩不住自得的神色一闪而过。
从山坡上俯瞰下去,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几条溪流蜿蜒如带,闪着缎子般的银光。几大群野马正在这片草场上左冲右突,更有无数穿着锦衣华服或者利落劲装的军士,各显身手,降伏自己看中的野马。有人得意扬扬获胜而归,有人满脸通红地和马匹较劲,有人被光背的野马驼着飙出一溜烟尘,当然,也不乏惨叫着被摔下马背,然后给马蹄踩上七八个印子……
这是年年大猎必然上演的戏码,在皇家,等于是把丰厚的礼物撒在草原上,放任臣下各凭本事自取;在臣子,也是在皇帝和上官面前炫耀自己的勇武。
“比父皇的马还差得远。”
“你驯的不是马王,当然比不上。”元绍含笑一瞥,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太子连忙跟上。这一对至尊父子纵辔疾驰,后面跟着的侍卫也不敢靠得太近,在后面遥遥跟着,见元绍在一个小山包上勒住马匹,也就在山脚下拢了一个圈子。
“说到马王……草原上的野马群,每一年,都会有年轻力壮的公马挑战老的马王,一次一次,直到把老王赶下王位。不但是野马,野狼群也是一样,只有最强的那一头公狼才能当上狼王。”
“可是,马也好,狼也好,哪怕是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它们也不会对群里的幼崽下手。”
“父皇?”
“小十一染上天花,和你没有关系么?”
“父皇!儿臣冤枉——”
“你不用怀疑是别人害你。朕派了于继恩回去查的,他是朕的父皇给朕使唤的老人,不会向着任何人说话!”
接到凌玉城的第一封回信之后,元绍就也把身边最可信重的内廷总管派了回去。
小十一出痘顺利,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平安痊愈,这无疑值得欣喜;然而,京城分明没有爆发疫情,重重保护下的小皇子却染上了天花,而且身边的伴读几乎在同一时间先后发病……被人刻意陷害的可能性,高得他连装作视而不见都没办法做到。
老太监往回飞奔的速度,跟日夜兼程的凌玉城肯定没法比。然而在彻查小十一出天花这件事儿上,内廷总管可以用的手段,比凌玉城……好吧,比凌玉城的手下要多得多了。
夏白很大方地和老太监共享了一部分资讯,比如十一殿下和伴读们的吃食,都是玄甲卫经手,每一道关至少有两个人盯着。比如吃食和用具他们已经查过一遍,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比如可能接触到小十一的玄甲卫士卒,这几天没人染上天花……
因此,一到京城,于继恩就把太医院院正、左右院判,还有那个给十一皇子诊治的太医请进了了宫里。
为什么会派那位太医给皇子诊治?……太医院的人不少,可也不是谁都有资格伺候主子的。精擅儿科的太医就那几位,太子东宫的小皇孙常年占着一个,康王府上新添了小郡主,其他几家贵胄时不时地也请人看病,再加上太医自己也会有个头疼脑热,选择的范围就很小了。
前面三位被客客气气地询问了一遍就放了回去。而给十一皇子诊治的太医,于继恩就只差直接动刑了。
“一个月前,那个太医的家人就不见了,据左邻右舍说是回去探亲……可是他家乡离京城不过两百里,家乡却没有人见到他一家子!”
“还有,浆洗房的宫人,于继恩全部拷问了一遍。他们招出来的东西,你想听听吗?”
浆洗房差不多是宫里最苦最累的地方之一,可就算这种地方,也是等级森严。管浆洗的,管熨烫的,管织补的,管送衣服的……每个主子的衣服都有专人浆洗,那是个轻省活儿,洗宫人衣服就累得半死。至于那几个伴读,不上不下的身份,也被指了一个人专洗他们的衣服,而前几天被灭口的正是这个宫女!
“你太子妃娘家的人,为什么又要买天花病人的衣物?”
从元绍的第一声质询开始,皇太子就再也坐不住马鞍,反射性地跳了下来。一手挽着缰绳,他怔怔地看着父皇盛怒中的面容,脸色苍白。
红日渐渐西沉,夕阳余晖从背后投射过来,在元绍身上镀了一圈金色的光圈。从下方往上仰视,越发显得整张脸黑沉沉的,像是午后草原上盘旋不去的乌云,蕴积着随时可能落下的暴雨和雷电。
“父皇,”一阵风吹来,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只觉得后心凉飕飕的,从脖颈一直冷到了脚底,“儿臣冤枉!十一弟是儿臣的亲弟弟,儿臣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为什么?你自己明白!”
说到这里想起当日的对话,元绍的怒气又盛了一分。那时太子一心一意认定凌玉城是行刺他的幕后指使,争执中,太子脱口而出的反驳犹在耳边:
“……或者你觉得,杀了你,他还有其他的活路?”
“为什么没有活路?他还有小十一!”
他还以为太子是恼怒之下口不择言,骂了一顿见他连连认错,也就不为已甚。谁知不到一个月——算算时间,应该是不到半个月工夫,他就对自己的亲弟弟下了毒手!
“畜生!你是觉得有小十一在,你不安生了?那朕呢,哪天你要是觉得朕挡了你的路,你是不是也想要朕的性命!”
“父皇!”
太子急促地呼吸着,额前背后,密密麻麻地都是汗水。元绍盛怒之下,即便不是有意,凌厉的气势依然排山倒海地压将下来,让他连站在那里都是艰难,勉力提起内力支撑着身体,还是觉得自己膝盖吱嘎吱嘎的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不是不想跪下求饶,而是就这么跪下去的话,他非常怀疑自己的膝盖就能在地上砸成粉碎!
“父皇!”他挣扎着出声,“要不是父皇查实,儿臣也不知道太子妃会做出这种事,儿臣……儿臣实在没有想到……”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面上多了几分恨恨之色,咬牙切齿:
“璟儿也不是儿臣唯一的儿子……”
元绍一下子沉默了。
和自己这样元后嫡出、生下来就是金尊玉贵不同,他的长子在被册封为皇太子之前,并没有得到太多的期许,甚至原本想要指给他的王妃身份也不是太高——为此,在嫡皇子夭折、皇长子被册为太子之后,他另外为儿子选了一位出自高门的太子妃,更从自己元后的娘家,国丈纳木岩的侄孙女当中选了一位作为太子侧妃。
虽然如此,太子成婚至今,却只有一个儿子。除了那个太子妃所生的孩子,其余庶子不是在娘胎就没保住,就是生下来没多久便宣告夭折,没有哪一个活过半年。这些年,太子和太子妃吵也吵过,好也好过,侍妾也抬举了七八个,而那位牵系太子和元后母族的太子侧妃,也在去年年末的时候香消玉殒。
这一切,元绍都是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看着自己的长子在失去第一个儿子后闷在书房里,一碗接一碗地灌酒;看着他提拔太子妃的族人,却冷落自己的正妃;看着他一房又一房往东宫里抬人……
怎么和妻族相处,怎么教导保护自己的子女,怎么平衡前朝和后宫的关系,怎么驾驭他们的势力而不为他们所制,这都是一个未来的君王要学习的功课。有他这个父皇在上面坐着,就算跌个几跤,太子也有爬起来的余地,而这,也不是做父亲的想代替,就代替得了的。
而这几年东宫内宅的乱象,他也是一一看在眼里……
想到小十一出的事,或许只是误中副车的缘故,元绍心底就是一松。见他神情松动,太子立刻跪了下去,哀哀仰着脸,一叠声地辩解:
“儿臣的确羡慕小十一得父皇的宠爱,私下里,也不是没有抱怨过……儿臣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被父皇手把手地教着习字,习武的时候,也没能得父皇亲自开蒙……十岁之前,儿臣就没有跟父皇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连父皇的膝盖上都没有坐过……”
元绍越听神色越是柔和。十岁之前?这孩子十岁之前他还没有登基,仗着父皇的宠爱,一年能有半年到处隐姓埋名游历,的确没有放心思在孩子身上。那些年,孩子对他来说与其是继承人,不如说是妃妾们用来取悦他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