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江湖上再也没有白衣教。
等他的身影越走越远,化成了一点黑影。
苏三媛僵在原地,想起第一次见面被他利用威胁,想起他打蛇时无趣的话,想起他宽厚背影示意她爬上,想起漫步在天地间一盏灯笼引路,想起采花贼那时他拥着她说的话,想起一起坐在屋檐上并躺仰望辽远的夜空尽头,想起他笑起来时所有的景象都黯然失色。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认识了这么长的岁月。
苏三媛苦涩一笑,喃喃道:“白城安,至此天涯海角,是否永无再见之日?”
☆、160 昏迷三日
苏三媛扎在床上,狠狠哭了一场。
又从夜深人静,一直坐到天逐渐亮起,心才一点点的沉落。
好像没那么失落了,只不过觉得麻木了。苏三媛叹息,扯过被褥盖在身上,仍觉得全身滚烫难受。迷迷糊糊中坐起,头晕眩的看着外头,“水,我要喝水。”
翠香跑过来,急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又觉得小姐手滚烫体温异常,忙仔细瞧又伸手在小姐额头上触摸试探,灼热的温度让翠香忙收回手,惊呼道:“小姐,奴婢去喊大夫来。”
苏三媛眨巴眨巴眼睛,头疼脑热。杯子随手一放,却听得砰的一声清脆响声。惊得苏三媛睁开眼探了一眼,见只不过杯子碎了,心踏实下来,便又沉沉昏睡过去。
屋子里有声响。
翠香引着大夫进来,景花将床帐垂落下来,又将小姐的手拿出,搭在小引枕上方。苏三媛隐约听到大夫让她伸出左手,又让伸出右手,又伸出左手。看了好一会也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什么,爹也在外头,跟那大夫客套了几句,声音消失,屋子又安静下来。
做了好几场噩梦,昏昏沉沉的。
醒来时,四周围一片漆黑,苏三媛连唤了好几声,才看到点了灯,景花走过来的身影。
景花呢喃道:“小姐,怎么了?还在做噩梦吗?”靠近的时候就看到小姐闭着眼睛,手挥动着。
摇了摇头,景花替小姐掖好被子。瞟了眼窗外的夜色,又看看床上睡得不踏实的小姐,低声说道:“奴婢以前也经常做噩梦,总怕被亲人再带走去卖掉。那时候吃不饱,跟姐姐总是要担惊受怕的。真不知道小姐这样,每日养尊处优,要什么都能得到什么的人,究竟在害怕什么。”
幽幽叹了口,景花起身再替小姐掖了掖被角。靠近的时候,才发现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清醒了,睁着眼看着床顶,一脸茫然。
景花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刚刚那番自哀自怨的话,被小姐一字不漏的听去,吓的忙跪到地上磕头。
苏三媛侧身,伸手去拉景花,苦笑道:“什么时候变得跟我这么客套了?起来吧,我现在没什么力气去搀扶你。”
景花站起来,一言不发,垂低了头。
苏三媛坐起身,扯了枕头垫在后背,说道:“你也没有说错什么。以前我打骂下人是因为要获得她们的尊重,现在我不需要保护谁,再说了你陪我这么久了,我早就把你当成姐妹了,根本不需要计较这些。”
说着,苏三媛噙着笑容,看景花,说道:“你愿意跟我说这些,我很高兴的。”
景花愣了下,点点头,抿唇笑了。
“小姐,你昏迷了好三天了。这几天老爷跟大少爷他们天天过来瞧。现在终于醒了,几位主子也能放下心来了。”
苏三媛点点头,舒展了身子,“难怪身上这么僵硬,原来已经睡了这么多天了。”揉搓了脸颊,问道:“还有什么事发生吗?”
景花思索了片刻,说道:“未来的大奶奶也来看过一次,见小姐昏迷,便出去了。”
苏三媛不语。纱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的亮起,空气里有些凉意。苏三媛将被子扯了扯,搭在肩上,人也顺势缩进去,“我有些乏了,你也去睡会。”
景花放下帷幔,走了出去。
午后,苏三媛懒懒的靠在树,坐累了,便游荡于苏府每个角落,大大小小的房舍前。路过的下人纷纷给她行礼,苏三媛含笑让他们起身,随后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到福荷院前,宅门紧锁,人去物在。
苏三媛捏了捏双足,疲累的坐在石阶上,不由念道:“……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啧啧。开悟了?”
痞笑声从远处传来。苏三媛停下声音,抬头看去,只见夜离站在那,苏禾站在旁边,两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苏禾手背在身后,含笑说道:“身子才好些,怎么坐到这里来吹风?”
苏三媛道:“最近睡得腰酸背痛,不走走,人都要发疯了。”
夜离眉眼弯弯,歪嘴笑。看得苏三媛侧头看他,问道:“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们也笑笑。”
“笑你一脸为情所困。”
苏三媛当做没听到,看向苏禾,“大哥,听说前几日碧儿姐姐过来看我?有没有说什么?”
苏禾看了眼夜离,又看了眼苏三媛,笑道:“昨日就是碧儿的生辰,她想邀你过去玩。既然错过了,你就改日再过去瞧她,无碍的。”
翠香寻过来。瞧见大少爷也在,行过礼,对小姐说道:“老爷刚刚过来见不到小姐,说让小姐一会去书房。”
苏三媛点点头,还没有说话,就听得苏禾说道:“一道过去吧。”
夜离说道:“今日我得出去一趟,再过几日才能回来。”
苏禾嗯了一声,夜离看了眼苏禾一眼,点点头,转身离开。等他走远了,苏三媛才问:“夜离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住在苏府?”
翠香远远跟着。苏禾则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书房回来后,我在荷花亭那等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三四位清客相公见大公子、大小姐到来,纷纷退了出去。
苏直站在书桌旁,把玩着一方砚台,见他们来,才抬头打量一眼,视线落在苏三媛身上,问道:“身子大好了吗?”
苏三媛垂低视线,低声道:“还没有。”
苏直放下砚台,摇摇头,略显无奈,说道:“既然还没有大好,做什么那么急躁四处溜达吹风?还不让丫环婆子跟着。”
“到福荷院那儿坐会,所以就不想别打搅。”苏三媛低声说道。
苏直眼眸一黯,淡淡的应了声,再不提及这方面的事儿,只问道:“听说你想见彦哥儿?”
“恩。”
苏禾听到抬头看了眼苏三媛,脸色憔悴,眸光中闪过一丝哀痛,唇角又勾着一抹微笑。一时间,他竟也看不透她的心思了。
“等你病大好些,我就安排他跟你见面。”
“谢过爹。”苏三媛微笑着。
苏直说道:“出去吧,我跟你打哥讲一些话。回头再过去瞧你。”
☆、161 道破天机
闺房内袅袅香气从熏炉中飘出。
清香坐在珠帘后,纤指抚琴,几位身着不俗,面容桀骜不驯的公子哥含笑戏虐。一曲琴音未了,其中身材微胖的一名出声道:“清香姑娘待这种地方,是真的卖艺不卖身?还是出的钱不够多??8 一句话惹得众人嬉笑。
酒一杯接着一杯,互饮。话题也从朝廷及江湖的各种琐事到清香是否真实卖艺不卖身上。有人笑称看见男子夜宿在清香闺房中,有人冷哼称老鸨要价颇高,还有人称哪位兄弟在朝堂上任职高官的父亲曾有幸夜宿清香闺房……
话题越说越下流。而琴音仿若天籁之音,珠帘后的女子闭目,纤指拂动琴弦,面容清冷,宛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一曲终了,清香缓缓睁开眼眸,眸光深邃含着一抹冷笑。
贴身伺候的小丫头上前撩开珠帘,清香起身,给众位公子哥行礼,话还没有出口,已经有公子哥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态度上虽然正经了许多,唇角或眼眸中的风流,却丝毫未变。
“清香姑娘,本公子有的是钱,只要你乐意,明日本公子就把你赎回,你要八抬大轿都成!”
不知道是哪位公子哥说了这番承诺,引得众人一怔,回头看他。随后皆是一场哄堂大笑。
众人起哄道:“清香姑娘,信谁都成,就那个你别信!他家那母老虎大有来历,八抬大轿?怕是连能不能进的了杨府的门,都成了问题了。”
隔间。
夜离靠着墙,静静聆听着那一室的谈笑声。许久,只听得清香的声音清脆,含着笑,“众位公子哥,莫在折杀奴家了。奴家向来是卖艺不卖身,今日一曲终了,本该退却,见众位公子哥雅兴未去,奴家敬众位公子哥,权当谢过各位一番好意。”
隔室笑声响起。
夜离闭目,深深地吸了口凉气,再也不理会那边笑声中娇俏的声音。或许,那些人又趁机搂清香的腰,又或者她被推入谁的怀抱,被谁吻了脸……夜离摇摇头,眉目间闪现一丝疲态,手拿起一壶酒,一大口一大口的灌。
直至那边的声响逐渐的消散,夜离才起身推门离开。
走出醉红楼,夜离唇角含笑,又恢复往日的风流不羁的模样。偶尔会回头,朝着过往的娇羞姑娘点头一笑,惹得姑娘羞红脸怔鄂在原地,最终离去。偶尔会招惹几个大骂“下流”,呸了一声离开。
夜离摇摇头,手中的酒壶扬起,一口接着一口的灌入肚中。
今夜的任务,是派他去杀红莲堂堂主何万之子。好久都没有接到杀人的任务,头次接到居然就是让他去杀实力不小的帮派,同样都是杀手,也不知道今夜谁胜谁负。
夜离手中摇摇扇子,懒懒散散的坐在茶楼上,静静凝视巷子那头的动静。
直到瞧见白城安从那红莲堂走出来,夜离手一滞,面上的神色僵冷,眉头紧蹙,隐约觉得红莲堂那看似平静的地方,开始有些微妙而诡异的变化了。
苏三媛坐在石墩上,支着下巴,静静的注视着缓缓走来的苏禾,袍摆被风扬动飒飒作响,唇角噙着温柔的笑容。
苏禾说道:“刚刚一些事耽误了。”
苏三媛点点头,丝毫不在意这些事儿,知道自从那次苏禾替爹解决问题之后,爹愈发的信任苏禾,有困惑的事总是要跟苏禾商量一番。相对于苏禾嫡子地位的提升,苏思的跟苏禾已经结下了仇恨。每回杨氏心情不悦,总要找元姨娘训斥一番。
“想什么呢?还在晃神之中?”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三媛盯着苏禾背对着她,望着一条幽静小道,尽头是一片昏暗的光线。苏三媛不解那尽头于苏禾有什么意义,出声问道:“我想知道你跟夜离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曾经救过他一命。”苏禾想了想,“后来得知他是月楼的人,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苏三媛说道:“恩。那你给我的那本书是怎么来的?”
苏禾叹息:“当时得知你跟白衣教有瓜葛,便想着给你弄来一本白衣教的书,能让你看破些,省的日后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见苏禾有意要避开书的来历,苏三媛想了想,还是好奇,追问道:“那书是怎么来的?应该不会是随处都能买得到吧?”
苏禾道:“游历的这些岁月,碰到的奇人异事不少,一位老者赠与我的。”
苏三媛沉默。突地想起白城安以前说过的那个与狐狸有缘分的人,忙追问道:“那可曾见过狐二仙这个人?”
苏禾一滞,眼眸中闪现一丝惊诧。
苏三媛眨巴着眼,笑问道:“我听说,江南那边有个叫沈春晓的人,精通占卜,后山处建一间房屋,中午给人免费算命。你可曾遇见过?”
苏禾道:“那本书,就是沈春晓赠与我的。”
苏三媛不敢置信。许多才回过神来,喃喃道:“那他还曾说了什么吗?”
苏禾沉思片刻,说道:“他说不用去找他,时机到时,一切自然而然会发生,不可太过强求。”
时机到时?
是让她不要再去执着如何回到前世?时机到了,自然而然就可以回去,是这个意思?
苏三媛沉默,只听得自己的心跳突突的响。有些许紧张与害怕。什么时候才能发生?不强求难道就待在这古代听命嫁人生子,然后突然回到前世去,留下一份牵挂记忆着古代这些事吗?
那这样子,回去跟不回去,有何不同?
苏三媛咬咬牙,莫名恼怒自己。
苏禾见她一脸阴晴不定,继续说道:“他说,后年时机就到了。”
“后年?”苏三媛一滞,好久才点点头,目光哀伤的看着苏禾,说道:“为什么命运不能让时机在今年就到来呢?”
这样就再也不用有太多的牵挂了……
苏禾抿唇笑,手抚摸着苏三媛的头,“这世上之事,十之*都是不顺心的。何必强求太多呢?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想要求什么,既然他愿意同你道破天机,那你就等待着那一天,不要太执着于当下。”
苏三媛垂头,视线看向地面,幽幽道:“可是我会难过的。”
☆、162 幼时秋千的记忆
苏禾听到苏三媛的话,笑出声。
生存着,仔细去查看,处处都透着悲伤。生老病死,谁又能免得了难过?
苏禾说道:“能把握住一时的快乐,就足够了。求得多,付出的代价自然也要更多。”说话时,苏禾的眸光显得冷漠无情。
碧蓝的天空逐渐暗下来,几片薄云拂过。苏三媛突然想起,犹如昨日才跟白城安一起观赏夕阳西下,今日就再也不见了。鼻头一酸,眼泪滚落脸颊,让人觉得楚楚可怜。苏三媛抬手抹了抹泪水,“我回去了。”
苏禾用手绢替她擦拭泪水,一边说道:“既然跟白衣教的人撇清关系了,以后就不要再去想了。若是不喜欢那个沈彦,那郕王倒是不错的人选。”
闻言,苏三媛怔住,忘了流泪,忘了悲伤。
苏禾说道:“一半是夜离告诉我的,一半是我猜的。”
苏三媛站在原地,回想起那一日周围的景象,许是悲伤太过,没有察觉到夜离的踪迹。
想了想,苏三媛忙抹掉脸颊上的泪水,朝苏禾说道:“郕王我是绝对不会嫁的。大哥,你不要在劝我这件事了。”说完也不管苏禾是什么表情,苏三媛提步就走。
苏禾定定看着苏三媛离开的背影,随后勾唇微笑,眼眸中却渗透着一股凉意。莫名的一种预感,她最终会嫁给郕王的。这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也会是爹以后会去做的。
苏禾脸上的笑容,又逐渐散去。几步远处有一棵百年之久的老树,幼年时候,他曾跟媛姐儿一同在那玩荡秋千,不管荡的多高,媛姐儿总会哈哈大笑,“再荡高一些!”那时候他地位低不敢惹事,小心翼翼的推着,“再荡高一些会摔倒,你不害怕吗?”媛姐儿总会笑嘻嘻的说“有大哥在,我就不害怕。”结果话还没有说完,啪一声就摔倒地面。
哭声响了一声,小女孩有拍拍身上灰尘自个儿爬起来,发过来安慰手足无措的他,“大哥不怕,是我自己不留心摔倒,下次推我的时候,大哥一定要注意别让我摔倒了。”
那年的秋千早已被拆去了,记忆里的画面却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一幕幕无比的清晰。
元姨娘走来的时候,瞧见苏禾在晃神,望着幽径小道那一头,久久未动。背影有七分像她当年见到老爷失去小姐时惆怅的单薄背影。
“禾儿,再想什么?”
苏禾回头,脸上噙着笑容,说道:“杨家小公子打死人的事,娘听说了吗?”
元姨娘错愕,好半晌才应道:“怎么会呢?性子再傲,也不可能会打死人的。是不是哪家人胡乱说的?”
苏禾摇摇头,手背在身后,笃定道:“被打死的人,是我一个同窗。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帮他伸张正义。”
元姨娘问道:“这事他家人是怎么说的?”
苏禾笑叹道:“自幼父母双亡,年迈多病的祖母含辛茹苦养他长大,家里靠着一亩田、他祖母做一些针黹渡日,过得不太容易。县官见案件牵扯到杨府,也不愿意审理。现在恐怕连棺木都没钱筹备。”
元姨娘哀伤道:“既然是同窗,咱们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她们。”
苏禾不语,目光看着元姨娘,唇角噙着一丝笑容。
元姨娘沉默,片刻说道:“这事,我晚些时候到你老爷那儿说说,探探老爷的口风。”
苏禾点点头,说道:“这事情正好助我们除掉杨稷。就算是他躲过了这一劫,以他的性子,也不怕以后抓不到把柄。”
元姨娘叹息,“禾儿,咱们也不要再惹这些事了。你现在好不容易得了你爹另眼相看,过去那些事儿,就让他过去吧。怎么说杨府也是咱们苏府的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