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是皇上的东宫少师,负责教导太子武艺。她第一次见到皇上时才六岁,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她抱着竹编的小球去找爹爹,却发现爹爹在教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打拳,那少年打得不好,被爹爹打手板。疼得龇牙咧嘴的表情逗得她哈哈大笑。那少年发现了,做出凶恶的表情吓唬她,她一点也不怕,反而笑得更大声。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少年是太子,而他的父亲,是唯一一个敢打太子手板的人。他平常都在宫中教太子,唯有一次太子心血来潮,说要到少师府看看,就碰到了她。
林家子嗣调零,到了她爹爹这儿,就只得她一个女儿,爹爹临终前,将她的手放在皇上的手里,请他代为照顾。那时候宫中最得宠的是粲嫔许氏,她却一进宫就被封为贵妃,位份上压过了粲嫔,后来皇后的位置换了人,她还一直坐得稳稳的。
一转眼,快十九年了。
“母妃这么说还有点道理,”显王坐下来,喝口茶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明白父皇的心思。三年前,宁和喜欢王峥,想嫁给他,父皇却没有理会宁和的哭闹哀求,明明父皇一直都最疼爱宁和。就算王峥求娶的是大皇姐,宁和年纪还小,但是赐了婚,王峥还能说个不字?再说这一次,突然把谢悦许给了透明人似的六弟,真奇怪。”
林贵妃笑道:“皇帝心思深如海,哪有那么容易猜。你才十七岁,就想看透你父皇了?做好你自己的事要紧。”
显王笑了笑。
第二十六章
这一个月来,薛老夫人的心情很好,连饭都比以前多吃半碗。
三个孙女给薛家争气,一齐进入了菡萏宴第三轮,姝姝儿对上了王屿的对子,夺了魁首;婉儿则是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选为宁和公主伴读。皇家的赏赐流水一般进入薛府,各家宴会的帖子摆满了谢顾两位夫人的案桌。
除了南靖侯世子那件事,真可算得上圆满了。
菡萏宴后第二天,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的南靖侯世子见到了泪眼朦胧的母亲,痛诉自己被暴打的经过。南靖侯夫人听到儿子说是因为撞破了薛沁颜和谢钧的丑事,才被毒打。当下怒火中烧,穿了诰命服到御前告状。
早有准备的谢薛两家到了御前,都是一个说辞。薛谢两府夫人从小便口头给一双儿女订了亲事,因着薛府怜惜女儿,不想薛沁颜早嫁,便还未搬上台面商量婚事。一双儿女私底下见个面,也未做出过分的事情,实在不算什么。而南靖侯世子带着一群会武的仆从“偶遇”两人,却是有些奇怪。
皇帝皱了眉,命京兆府尹将仆从抓来一一审问,结果问出来的话各异。再用了一次刑,他们就乖乖招了。
面色古怪的京兆尹将事情上报给皇帝,皇帝面色一沉,将折子丢给南靖侯夫人,南靖侯夫人翻开一看,两眼一白,气昏过去。
眼巴巴等着母亲为自己讨公道的南靖侯世子,等来了母亲的一顿臭骂。南靖侯夫人又羞又怒,自此与薛谢两府断了往来。
算算日子,今天该是谢家请保人来说亲的日子了,薛颂特地从工部早早回来,陪着母亲坐在福润堂内。眼看着太阳从正天西移,一直等在垂花门的紫苏才过来报:“北宁侯老夫人已过了垂花门,向福润堂来了。”
薛老夫人道:“可总算是来了。”
聚在薛老夫人处用膳的姑娘们闻言,都退下了。出了福润堂,正好碰到笑呵呵的北宁侯老夫人,北宁侯老夫人一眼便看到了薛沁颜,道:“这不是薛大小姐么?”
薛沁颜福身道:“侯老夫人安好。”
北宁侯老夫人不错眼地将薛沁颜打量一阵,道:“真真是人比花娇,与勇武的忠卫侯世子是天生一对。”
薛沁颜微红了脸。紫苏出来道:“北宁侯老夫人,请进来说话。”
北宁侯老夫人一边跨进门槛一边笑道:“老姐姐,你可别怪我来晚了,实在是谢家对这件婚事重视得不得了,拉着我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的耳朵现在还像围着一群蜜蜂似的,嗡嗡嗡响。”
薛汲颜和薛沚颜围着薛沁颜,偷偷地笑。薛沁颜捏了薛沚颜和薛汲颜的脸道:“笑什么笑,信不信我把你们的嘴缝上。”
“吓,大姐姐订了亲好生凶悍,以后谢表哥有的苦头吃了。”薛汲颜露出一个害怕的表情。
薛沚颜叹道:“大姐姐要忙着绣嫁妆了。以后嫁了人,也不能常常在一处了。”
薛沁颜道:“瞧你,大约不急的,婚期应该定在明年科举之后。我还想在家里参加你的及笄礼,再陪姝姝儿过十四岁生辰呢。”
薛沚颜的及笄礼在十一月,而薛汲颜的生辰在大年二十九。
薛汲颜悄悄道:“大姐姐,你喜欢谢表哥么?”
“喜欢?”薛沁颜的眸中闪过一丝茫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与他,大概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薛汲颜眨了眨眼,大表哥,婚后就看你怎么施展个人魅力,来俘获大姐姐的芳心了。
结果,北宁侯老夫人走后,谢夫人告诉薛沁颜,婚期约莫会定在十月,也就是三个月后,这大大出乎薛沁颜的意料。
谢夫人抚着即将出嫁的女儿,道:“你们的八字拿去合了,最近的好日子是十月六日,下一个就是明年五月了。按大哥的意思,科举之后要历练钧哥儿,带着他去西边与二哥换防。西北是苦寒之地,你恐怕受不了,钧哥儿可是一去两三年呢。你们早点成亲,也多些时日相处,早日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谢府嫡孙。”
薛沁颜道:“可是大哥还没有娶亲。”
谢夫人道:“这种例外也不是没有,无妨的。”
薛老夫人道:“婧儿的嫁妆要赶紧准备起来了,我这里还有一盒红宝石,你们拿了去,给婧儿打一副头面。明儿请织云坊的绣娘过来,量体裁衣,这嫁衣呀,最是费时间,早点做了,不合适还可以改一改。”
谢夫人道:“三个多月大约是来得及的,我这就去把各种单子列出来,好了给母亲过目。”
薛颂道:“我们薛家长女出嫁,不拘银子,要办的隆重。”
薛老夫人也点头道:“有什么不足的就和老大商量,不行就来找我。”
谢夫人点头应了,对薛沁颜道:“婧儿,鸳鸯枕头,姑舅的鞋袜,你也要绣起来了。”
薛沁颜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听着,一一应了。
婚期定下来之后,薛沁颜留在薛府的日子不多了。她是薛家里面第一个出嫁的姑娘,众位妹妹心里都有些复杂,几年之后,她们也会和大姐姐一样,身披大红嫁衣离开家,去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开启她们为人妇,为人母的生活。
因此,当薛沚颜提出在枕萤洲设小宴聚一聚,大家都没有拒绝。
枕萤洲依莲池而建,夏日有点点萤火飘散,故而得名。薛沚颜将小宴设在莲池旁,摆上茶果糕点。莲花已开,浮在田田的莲叶之间,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薛涴颜提议道:“上次在明镜庵花令没有行完,不如我们再玩一次。”
“总是行花令多没有意思,”薛沅颜道:“还不如玩点别的。”
薛汲颜道:“要不我们投壶罢。”
薛沅颜欣然同意,妙姐儿道:“不好,妙姐儿比不过。”她还小,臂力肯定是不如姐姐们的。
“那么行花令你就比的过了?”
薛沁颜道:“我看姐妹们也不必拘着玩一样的。二妹妹这里有双陆,投壶,还有父亲闲时垂钓留下来的钓竿,你们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去。”
当下薛沅颜拉了薛汲颜去投壶,薛沚颜与薛涴颜下双陆,妙姐儿则说要去看莲池里养了几年的锦鲤,让大姐姐陪她去。展画洇墨怕妙姐儿摔着,举了灯照着莲池小径,软红摘了些花,放在竹篮里,给两姐妹掐着花蕊喂鱼。
薛汲颜和薛涴颜各拿了十只箭投壶,两个人水平差不多,最后薛汲颜输了两箭,被罚着吹陶埙助兴。悠远的陶埙声在枕萤洲荡开,听得人心怀辽远。薛沅颜技痒,命松香拿了青鸾箜篌来弹奏,薛沚颜听了一曲,走到薛沅颜身旁道:“四妹妹,你的手法已是十分娴熟,只是内里空泛,无情无感。不过这也没什么,等你长大之后多了体悟,就好了。”
“知道了,二姐姐。”薛沅颜应着,心下暗暗吃惊,怎地二姐姐今日说的话,和闲桥君是一个意思。她撇撇嘴,难道人人都要多愁善感才好?
妙姐儿看鱼看闷了,说要串花玩儿,薛沁颜给她穿了两串幽香的白玉兰。
妙姐儿戴在她的花苞头上,跑着去让姐姐们看,笑声清脆如铃。
薛汲颜看着姐妹们无忧无虑笑颜,心想,如果时光停留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一直萤火虫悄悄飞来,落在了她指尖上,她随口一吹,萤火虫围着她转了一圈,飞走了。
浸柔轩内,柳姨娘理着手中的各色丝线,明黄,柳黄和鹅黄混在了一处,越理越乱,她索性丢开手,把小竹箩放到一边。
外面小丫头叫道:“吹笛姐姐回来了。”
柳姨娘抬头看了一眼吹笛的身后,道:“怎么,花姨娘不在?”
吹笛道:“花姨娘出去了。”
“出去了?”柳姨娘道:“去哪了?”
吹笛道:“左不过逛逛丝绸铺子,首饰店之类的。”
“真是逍遥,二姑娘呢?”
“二姑娘一早去了雅娴苑,听说是帮大姑娘选花样。”
“她倒是姐妹情深,”柳姨娘冷笑道,“指不定别人在背后怎么笑话她呢。罢罢罢,赋哥儿,是指靠不上这个姐姐了。”
吹笛道:“姨娘莫急,奴婢再去看看,花姨娘一回来,奴婢就请她过来。”
“你去罢,叫弄笙进来伺候。”
“哟,姐姐急着找我?”花姨娘软着腰肢走进来,“我一听小丫环们说,连桃花坞的门都没进,就直接到姐姐这里来了。”
柳姨娘打心眼里看不起花姨娘这股狐媚样,到底是百花坊出来的,从良了也改不了。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正房都要上天了,妹妹还有心思出去逛,难道妹妹改主意了,打算一辈子安安分分?”
“姐姐急什么,”花姨娘坐下,翘起一只绣鞋,道,“好戏在后头。”
“妹妹想到什么了?”柳姨娘目光一闪。
花姨娘敲敲桌面:“怎么,巴巴地为姐姐奔波了一上午,姐姐连口茶都不舍得给。”
柳姨娘笑道:“吹笛,去,给花妹妹上最好的茶。”
第二十七章
薛汲颜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因着薛家姐妹在菡萏宴上大放光彩,薛老夫人高兴,赏了女先生二十两银子,还放了她一个月的假。不用上学,没有功课,薛汲颜过得别提有多滋润了,每天除了吃便是睡,眼看着脸蛋和腰身都胖了一圈。
“姑娘,可要起了?”
薛汲颜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阳光,道:“起罢。”
飞鸢打了水进来,流樱一面撩起帐帘,一边道:“洇墨姐姐那边都来问了两回了。”
薛汲颜掩下一个哈欠,看了一眼飞鸢,飞鸢回给她一个满满的笑容,拎着空水壶出去了。
“飘絮呢?”
流樱绞了温帕子给薛汲颜净面:“飘絮今儿有些发热,我让她在屋里歇着。姑娘要是还生飞鸢的气,我就让别人进来伺候。”
薛汲颜摇了摇头,贬飞鸢只是为了敲打她,这段时日她的脾气已经收敛不少,再说上一世,她们还有好几年的情分在。
流樱心里暗暗高兴,她与飞鸢同年进的府,情如姐妹,不希望飞鸢与三姑娘心有隔阂。手中三姑娘的头发又滑又黑,流樱抹了茉莉香的头油,细细梳着。
“你刚才说洇墨来了两回?”
“是,采蝶轩新出了许多胭脂水粉,四姑娘她们今天一大早就去看了,大姑娘二姑娘一直等着姑娘呢。”
刚睡醒的薛汲颜被左一个姑娘又一个姑娘绕晕了,道:“行了行了,快一些。”
刚换上天青绣一枝梅的褙子,洇墨在门口笑道:“三姑娘总算起来了。”
薛汲颜道:“大姐姐二姐姐等不及了?”
洇墨道:“大姑娘和夫人说了,夫人提前给三位姑娘准备了午膳,摆在雅娴苑里,还是热乎乎的,三姑娘过去就可以用了。”
“摆了那些菜?”
“胭脂鹅脯,金丝小瓜,四腮鲈鱼,如意卷,绣球干贝,香酥苹果,还有三姑娘最爱吃的槽鹅掌。”
“说得我都饿了。”薛汲颜笑着挂上最后一块双鱼玉佩,施施然走出紫云阁。
薛沁颜看她姗姗来迟,笑道:“小懒猫,成日不是吃就是睡,才半个月功夫就胖了一圈。”
薛汲颜道:“大姐姐不忙着绣嫁妆,倒是有时间打趣我。”
薛沁颜道:“你再吃下去,腰身都没了。也不知道今后哪家公子有福气,娶个圆球回去供着,招财进宝。”
众人笑倒,薛沚颜捂着嘴,将一整盘糟鹅掌放在薛汲颜面前:“吃罢,都给你。”
薛汲颜顶着个大红脸拢过来,不客气道:“好呀,都归我,你们俩谁都别想碰。”
薛沁颜笑道:“你要是真吃完一盘槽鹅掌,还走得动路么?流樱飞鸢,看看你们家三姑娘,真是护食得紧。”
飞鸢笑道:“奴婢们都习惯了,大姑娘不知道,紫云阁的紫藤花谢了,三姑娘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说是紫藤毕罗还没吃够呢。”
众人又笑,薛汲颜不理,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美味的槽鹅掌,慢悠悠地吃起来。
采蝶轩是容朝皇商,所制作的胭脂水粉皆是用鲜花露水淘制,娇颜润肌,不易掉色。每年制成的胭脂水粉当中,顶好的都要进贡,供宫里的各位贵人使用,剩下的便在市面上售卖。但就是这剩下的,也是有价无市,千金难买,十分受世家夫人和姑娘们欢迎。
店里的丫头眼儿精,一眼就看出刚下马车的三位姑娘出身非凡,忙把三人让进了楼上的一间雅室里,不一会儿,一个梳着圆髻的妇人满面笑容地走进来,肌肤白皙润泽,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样子,其实已经三十多岁了。
薛汲颜笑道:“采蝶轩的活招牌来了。”
那妇人哎哟一声,道:“我说呢,今天一早上就听见喜鹊叽叽喳喳地在门前的榆树上叫,原来是应在了这里。姑娘们好久没来了。”
薛沁颜笑道:“蝶姑,许久不见。”
蝶姑道:“算算日子有几个月了,姑娘们是想要用惯的那几样,还是试一试新的,我好让丫头们拿上来。”
薛沁颜道:“我们是听说来了新品,才特特地来了。”
薛沚颜道:“拿一些艳一些的口脂。既然来了,大姐姐就把大婚用妆的胭脂也挑了罢。”
薛汲颜道:“干脆把新出的胭脂水粉都拿一盒上来,我们慢慢挑。”
蝶姑忙道:“好的。姑娘们稍等。”
蝶姑对身侧的丫头吩咐了几句,丫头福了身退出去,不一会儿,一队小丫环鱼贯而入,将托盘里琳琅的胭脂盒一一摆在三位姑娘的案桌上。
“第一排是各种花卉凝制的花露膏,第二排是上等香料调制成的胭脂,这第三排么,”蝶姑解释道:“就是我们这一个月的新品。”
说是要看新品,蝶姑倒是把店里所有的都挑了一盒上来。第三排仅有五盒,薛汲颜取了一盒刻着竹叶纹的打开,颜色清透,像是奶冻一般,一股清冽香气淡淡飘散。
蝶姑道:“这个叫‘四君子’,是取竹子新春长的第一片竹叶,兰花菊花梅花盛开前的第一片花瓣,和着清晨四样花叶滴下来的露珠调制而成,凝形后埋在竹林子底下,第二年方才取出。”
第二盒是‘柳荷心‘,取千荷塘上枝叶缠绕的荷花柳叶,一分荷花,一分柳叶,一分百合,七分雪水,七浸七淘,往往十份荷柳,才得到指甲盖大小的胭脂。”
薛汲颜目光落在最后三个盒子上,三个盒子竟是用白玉制成,盖子上绣着几只翩跹飞舞的彩蝶。薛汲颜打开其中一盒,颜色雪白,香味极淡,初时觉得无味,后来越闻越觉得隽永,其他香味与它比起来,俗了。
蝶姑道:“这一盒叫‘雪里颜’,和‘美人脸’和‘春争艳’一样,是取春天开的樱花蕊,夏天开的荷花蕊,秋天开的菊花蕊,冬天开的梅花蕊,再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一齐研好;又要用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露水,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花粉,一齐调制而成。只不过取的花颜色不同,‘雪里颜‘用的是白色花,‘美人脸’用的是粉色花,而‘春争艳’用的是红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