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沁颜叹道:“真真是费心费力费时,难怪你们采蝶轩短短五年便从众位老牌胭脂商中脱颖而出,站稳了皇商的位置。”
“薛大姑娘过奖了,”蝶姑笑道:“抹胭脂之前先匀上一层‘雪里颜’,不仅颜色更佳,还可润泽肌理。”
薛沚颜道:“统共就只有五盒么?”
蝶姑道:“香库里还有一些,不过不多了。”
薛汲颜道:“大姐姐,这盒‘春争艳’颜色好,适合大婚的时候用。”
薛沁颜用小指挑了一点儿,展画半蹲在前面,捧了缠花镜子给自家姑娘,薛沁颜抹匀了唇,轻轻一抿,只觉得唇齿馨香,甜润醉人。
薛沚颜薛汲颜都道好看,薛沁颜笑了一下,道:“把‘春争艳‘和‘雪里颜’包上一盒,再要一盒芍药花露,一盒玫瑰胭脂。”
薛沚颜道:“大姐姐不多挑一些么?”
“够用了,我也不是常抹胭脂。”
薛汲颜在三排花露胭脂中挑来挑去,只觉得样样都好,可是她也不可能每样都要一盒,这样不是要开胭脂铺么。薛沚颜挑了一盒‘四君子’和‘雪里颜’,加上一盒兰花花露,一盒百合胭脂。包好了发现薛汲颜还在闻,便道:“三妹妹8 ,我看‘美人脸‘和‘雪里颜’都配你。”
薛汲颜心道她再这样纠结下去,太阳下山了也回不了薛府,便恋恋不舍地听了二姐姐的话,再挑了一盒茉莉胭脂,一盒莲花花露了事。
蝶姑将薛家姑娘送上马车,目送她们远去。身旁的丫环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她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意味深长地一笑。
马车慢悠悠地回程,三姐妹时不时掀起窗帘看热闹。刚刚蒸好的白糖糕散发出一阵甜香,薛汲颜抿了抿嘴,唤了飞鸢过去买。
薛沁颜道:“府里有多少好东西,还不够你吃呀,巴巴来吃这一文钱两块的白糖糕。天知道那婆子做糕的时候,有没有把手洗干净。”
“我也就是尝个新鲜,细想了就没意思了,”薛汲颜道:“哎,大姐姐二姐姐,你们看,到融笔斋了。”白砚斋经营古书字画,文房四宝。她记得两位姐姐喜欢这里的文房四宝,常派丫头来这儿购置。
薛沁颜往白砚斋一看,目光一亮,叫道:“停车。”薛汲颜还没问出声,大姐姐已经拿了帷帽下车。
第二十八章
薛沁颜疾步走进店里,在一副画前停下脚步,仔细观摩了一刻钟,才确定道:“前朝荆浩的《匡庐图》!”
荆浩是烨朝的大画家,尤善山水,《匡庐图》是他的名作。以高远和平远构图,用色严密,气势恢宏,其中缥缈深远不能言尽。烨朝灭亡后,原本存于皇宫内珍宝阁的《匡庐图》下落不明,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如今,这《匡庐图》真迹竟然现世了!
薛汲颜和薛沚颜随后而来,看见大姐姐站在一副画前一动不动,了然地坐在一旁。
“贵客来访,某有失远迎。”一位儒生模样的中年男子缓缓下楼,恰到好处地与三位姑娘保持了一定距离。
薛沁颜道:“何老板,这幅《匡庐图》你从何处得来?”
何老板道:“某也不知道是何处得来,三天前一位书生急匆匆地来这里卖画,某展开来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那书生不肯多说,只求尽快卖出这幅画,某看他的脸色,像是病了些时日了,便先估价,支了一半银子给他。”
薛沁颜道:“这幅画卖多少钱?”
何老板淡淡道:“一千两白银。”
薛汲颜吓了一大跳,区区一幅画一千两银子。这是一笔大数目,她们的体己根本没有那么多,得向母亲开口,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舍得。
薛沁颜凝眉思索了一阵,对洇墨道:“你先回去,跟夫人说我想买一副前朝名画,要一千两银子。母亲要是同意,你就拿银票回来,不同意就算了。”
洇墨一一应了,也不耽搁,飞快地出了融笔斋。薛沚颜道:“何老板,最近有没有新刻的诗集和新裁的澄心堂纸?”
“有的,某这就去为姑娘拿来,请三位姑娘到雅室等候。”
一刻钟后,薛汲颜看着左边对着画目不转睛的大姐姐和右边翻着诗集读得津津有味的二姐姐,百无聊懒地撑着腮帮子发呆,流樱悄声道:“三姑娘,雅室后面有一条曲廊,种了几缸莲花,不如到那去走走罢。”
薛汲颜站起来和两位姐姐说了,结果她们眼神动都不动,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薛汲颜干巴巴地笑了笑,往后头走。
这条曲廊并不很长,两旁草木葳蕤,几缸莲花下,数尾红鲤悠然自得。在马车上一路行,在前堂又坐了一会儿,薛汲颜都没有喝水,这时候便觉得有些口渴,吩咐道:“取些熟水来。”
“姑娘略等一等,奴婢去去就回。”流樱看了一眼飞鸢,又叮嘱了两句,转身去了。薛汲颜款款走着,飞鸢忽道:“姑娘,那是什么?”
曲廊的尽头,摆着两盘黑色的花。此花形状如莲,颜色如墨,花瓣略厚,没有花蕊。随着薛汲颜的走近,一股奇特的香气钻入鼻内,薛汲颜忽地眼皮一沉,倒了下去。
流樱托着一杯蜜水回来,却只见飞鸢在曲廊深处来来回回地走,流樱奇道:“姑娘呢?”
飞鸢似乎被吓着了,帕子掉在地上,她看着流樱走进,眼色一红,留下泪来。
流樱这回真吓着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三姑娘呢。”
飞鸢捂着脸道:“流樱姐姐,三姑娘叫我不要说,可是我怕呀。要是事发了,我就没有命了。”
流樱急道:“飞鸢,你我情同姐妹,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要急死我么?”
飞鸢顿了顿,终于道:“姑娘去会闲桥君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什么!”流樱仿佛被雷劈中,道:“怎么可能!”
飞鸢道:“起初姑娘和我说她在文广楼对闲桥君一见倾心的时候,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情。后来姑娘在回去的半路上借着人流冲散作掩护,与闲桥君在陋巷私会,我才知道姑娘是认真的。”
“你怎么不早说,”流樱直跺脚:“好歹也该劝劝姑娘啊。”
“姑娘是主子,她不听劝,我能怎么办。我就暗地里劝了一回,姑娘就借着飘絮把我贬了。作为奴婢,身家性命都在姑娘手上,我哪里还敢再说?”
流樱将她的手一拉,道:“行了,趁着大姑娘二姑娘还在雅室,你快带我去找姑娘,好歹将姑娘请回来再说。”
飞鸢被流樱拖着走得飞快,走尽曲廊的时候却迎头撞上了展画。展画摔在地上哎哟一声,道:“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后面有鬼在赶你们么?”
流樱和飞鸢也是吓得不轻,流樱勉强笑道:“对不住了,展画。”
展画自己站起来,拍拍裙角道:“三姑娘呢,洇墨姐姐回去一趟,恰好夫人二夫人都在老夫人那里。老夫人和二夫人听了,都来了兴致,说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绝世名画,值一千两银子。现在三位都在前面坐着呢。”
流樱苍白的面颊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飞鸢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薛汲颜自昏昏沉沉中挣扎着醒来,顶上是白底绣紫藤花的帐子,四周无人,她睡在一间干净的房间里。
薛汲颜揉了揉还有些昏沉的脑袋,撑起身子,她只记得她和飞鸢在曲廊散步,然后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就昏了过去。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才下床,门忽然开了,来人惊讶道:“怎么是你?”薛汲颜怔了一怔,道:“闲桥君,你?”
闲桥君皱了眉头道:“奇了怪了,为什么她不来?”
薛汲颜未来得及问话里面的‘她‘指的是谁,只听下面一阵吵嚷,一人叫道:“快快快,把院门和房门围住,别让人跑了。”
这是顾夫人的声音!她兜头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立刻清醒了,她忙道:“闲桥君,快把我藏起来,我不能被她们找到。剩下的事情,待她们走了再说!”
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间狭小,避无可避,闲桥君眉头一皱,托着薛汲颜跃出窗外,挂在了房后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上。
顾夫人亲自领着一群婆子和家丁堵在门口。一个婆子道:“二夫人,要不先喊一声。”
“喊什么?直接踹门进去。”顾夫人心里得意,哪里会给薛汲颜留颜面。她从来没有在谢夫人脸上看见过那种表情,不知所措,不敢置信。柳风蕙啊柳风蕙,这次真令人刮目相看呢。她倒要看看,里面进行到了哪一步?
那婆子犹豫了一下,被顾夫人甩了一计眼刀,讷讷退下。一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一角将门踹开。
顾夫人看好戏的眼神在门打开的那一刻顿住了。房间里,只有闲桥君一人在默默喝茶,穿戴整齐。顾夫人极快地扫过了房间,能容身的地方,只有床底和衣柜。
闲桥君似乎很是意外,道:“这位夫人,您无顾踹开房门,所为何事。”
顾夫人冷笑道:“闲桥君不愧是在江湖里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时候都不紧不慢的。姝儿,出来罢,躲起来是没有用的。”
“姝儿是谁?”
“现在还装疯卖傻,来人,把三小姐请出来。”
“慢,”闲桥君道:“你们莫名其妙闯进来,还要搜房间,请问你们有官府的搜查令么?要是没有,你们这扰民之醉,可是免不了,夫人还是想清楚比较好。”
他越是阻拦,顾夫人越是觉得他心里有鬼:“闲桥君,你住在宰相府,做什么一个人到这荒废了许久的旧园子里来,还把这件屋子收拾整齐,挂了姝儿喜欢的紫藤花帐?哼,这里是你与姝儿私会的地方罢。”
闲桥君挑了挑眉,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虽见过薛三姑娘,却与她不相熟。”
“相不相熟,搜出来就知道了。”
“你执意要搜,我也不拦,只是如果搜不出来,还请夫人跟我到京兆府去走一趟。”
顾夫人哪里管他,叫了婆子家丁把房间细细搜查一遍,下人们把能容人的地方都翻了一遍,走到顾夫人跟前道:“二夫人,没有人。”
“去窗户那看看,有没有软梯之类的东西,有没有女孩儿的脚印。”
婆子打开窗户向下望了望,朝顾夫人摇摇头。
顾夫人亲自到窗下看,脸色变了。
闲桥君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顾夫人:“怎么,夫人要和我去京兆府了么?”
顾夫人道:“闲桥君莫要糊弄我这内宅妇人,你要告我私闯民宅,先得证明这宅子是你的,房契地契呢?”
闲桥君摸摸鼻子。顾夫人冷哼一声,道:“闲桥君,麻烦你告诉姝儿,早日回府,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闲桥君道:“我刚才的话被风吹跑了么,我与贵府三姑娘不相熟。”
顾夫人喘了喘,狠狠地瞪他一眼,又带着一群婆子家丁在园中翻找了一会儿,方才恼怒地拂袖离去。
第二十九章
被闲桥君挂在大榕树上的薛汲颜,此刻怎一个尴尬可以形容。因为她发现,树上还有另外两个人。
谢钧亮出一口白牙,无声地摇手道:“三表妹好。”
王屿薛汲颜:“……”
谢钧挠挠头,莫忧今天说有事出去,不能跟他喝酒,他一时兴起,就远远地跟着,看看他去会什么人,王屿则是被他拉过来的。
跃上榕树的时候,他还很得意,自以为找到了个偷听的好地方,结果这场景让他始料未及。好不容易等着顾夫人走了,闲桥君沉着脸,隔着窗道:“你们还不下来,要等着在树上过年么?”
谢钧一边托着一个下了树,三人走上阁楼,谢钧道:“呃,我不知道你是来与三表妹私会的,那个,你们什么时候那个了。”
薛汲颜一脚踩到他脚上:“大姐夫,你住口!”
小姑娘的脚很软,踩在他脚上根本不痛,倒是这一句“大姐夫”,让他心里像灌了蜜一样,嘿嘿傻笑。
闲桥君道:“三姑娘,现在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薛汲颜道:“我和大姐姐二姐姐在白砚斋买东西,后来觉得闷了就到雅室后面的曲廊上走走,曲廊尽头种着几盆很奇怪的花,我一闻就晕了,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房间里了。”
谢钧道:“原来你们不是在这私会啊?”
闲桥君懒得理他,道:“那奇怪的花,长什么样子?”
薛汲颜道:“形状如莲,花瓣略厚,没有花蕊,颜色紫黑。”
“黑叶莲花掌?”闲桥君皱眉道:“这种花生长于南疆,京城倒是少见,但是这种花的香气,是没有毒的。”
她的昏阙不是因为那几盆黑叶莲花掌薛汲颜的眉头皱了起来。一直没说话的王屿道:“莫忧,你说要会的友人,是谁。”
莫忧只是模糊道:“江湖上的朋友。”
这是不愿说下去的意思,王屿道:“江湖上的朋友给你下了套,有意思。”
莫忧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自便罢。”话音刚落,便消失了踪迹。
薛汲颜道:“大表哥,刚才顾夫人说的话,你也听见了。”
谢钧点头:“你是得罪你婶娘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薛汲颜道:“我这次回去,如果三日之内不曾出府,那就是被禁足了。
还请大表哥看在大姐姐的份上,帮我查一查,救我一救。”
“包我身上”,谢钧一拍胸脯,道,“就算不是婧儿,我也会帮你,要不兰儿蕊儿铁定跟我没完。”
薛汲颜笑了一下,道:“我先回去了。”
谢钧道:“要不我送你回去,再帮你和薛老夫人解释解释。”
薛汲颜摇摇头:“大表哥最好是装作不知道,才好私底下帮我。”她起身对王屿一福,道:“家里事,让王公子见笑了,还望王公子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王公子今日的行为,也是不美。”
王屿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薛汲颜整理好裙摆,下楼去了。王屿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十三岁的小姑娘,出了这种事不是应该害怕痛哭么,为什么她如此冷静,不仅有勇气去面对即将来临的暴雨,还打点好了禁足之后的援助。
谢钧道:“王屿,景逸兄,你发什么愣呢。”容朝男子十八及冠,便由父亲赐字,景逸正是王屿的字。
王屿扭头便走,名扬京城的王家二公子今天被一个小姑娘撞见躲在树上偷听,这厮功劳不小。
谢钧兀自在后面喊道:“唉,你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
薛府的看门人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地拿出怀里的酒壶喝了一口,另一个人用胳膊肘顶了顶他,道:“哎哎哎,你看,那不是三姑娘?”
他差点呛住,忙把酒壶塞回怀里,睁眼一看,马车上下来的果然是三姑娘。他道:“快去报老夫人,三姑娘回来了。”
薛府两个描金大字近在眼前,薛汲颜抱紧了手中的匣子,一步一步走进去。沿途的丫头婆子仍是像往常那样对她行礼,但眼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疑。若是今日她被顾夫人抓住,她的命运将会比前一世更加悲惨。
“哟,这不是三姐姐么,妹妹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薛汲颜笑道:“四妹妹说笑了,这是我家,我怎么会不回来呢?”
“三姐姐快进去罢,祖母在里面等你。”
薛汲颜道:“多谢妹妹提醒。”
薛沅颜心下冷笑,还装呢,等下你就等着哭罢。
白鹤引颈的檀香炉发出袅袅香气,高坐上位的老夫人身着豆绿如意纹褙子,松花抹额,双眼微阖,慈眉善目。
世人都道薛家老太太出了名的面善心慈,就连对待下人也是一团和气。十五岁之前的薛汲颜,也是这般想。但是到后来,她渐渐发现,她爱戴的祖母,其实最是个冷血的。薛家所有的孩子,在她眼里,是绵延薛府荣华富贵的棋子。你只有发挥好你的作用,才会得到她的疼爱,反之,她就会弃若敝履,任你自生自灭。
而最可怕的是,她放弃了你,还有本事让你满怀愧疚,心存感激,就算死了,还念叨着她的恩情。她俯视着一切,看戏一般快乐。想来,家宅里的那些算计,她心知肚明,但是从来不管。赢了就是有本事,薛家需要的是有本事的人。
薛汲颜想起灌下哑药之后被发卖的温香,临走前还到福润堂外磕了三个响头。温香也许永远不知道,在她被卖后没几天,她的母亲饿死在家里,而她的弟弟,依然没有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