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来,崔季明彻底将她桌子边那块位置划为了私人床位,带着各种花色的小毯子细长一条躺在殷胥的可视范围内。殷胥可没有她的闲情逸致,如今他想将路子往南拓,却被南方的商贾联合抵抗,如今开始进入了瓶颈;另一边朝堂上,殷邛几次召他入上书房,几番连接的试探更是让他心烦意乱。
天气热的离谱,他的冰块体质热的完全没精神,撑着胳膊在桌子上,神情有些恹恹。
崔季明也是甚少看到他如此没精神的样子,在何元白的课上戳了戳他:“干嘛啊,你这是昨夜太疲劳,感觉身体好像被掏空?”
殷胥拨开她的手:“别来打扰我。”
崔季明又将脑袋滚过去,死缠烂打:“你干嘛穿这么老正经的衣服,多露一点胳膊会死么?还穿小高领,你就这么永远把自己裹得跟个笋似的?”
殷胥斜眼:“也没见你穿的多薄。”
崔季明笑:“我这是为了装文化人啊,再说本来就不怕热,我身上衣服看着厚,但是挺透风的。你都快热的直冒烟了,就干脆跟修似的,里头穿个纱衣得了。”
殷胥看她又要手痒痒的来拽他衣袖,伸手拍过去:“我不习惯那样。”
何元白的方向又抛来了一柄扇子,崔季明腾地伸手抓住,避免殷胥再被砸中,她笑嘻嘻的展开折扇,扇起一片清风,鬓边碎发也跟着飘起来,笑道:“行行,不用先生多说,今天的课文抄十遍,明白明白,我都明白!这都是日常任务了。”
何元白牙痒痒:“二十遍!”
崔季明装疯卖傻摇头晃脑的跑出去:“哎呀风太大,我听不见啊听不见!”
殷胥:……崔三没被打死真的是先生的仁慈。
下午的自修,难免又是被关在了弘文馆的藏书阁,崔季明已经学精,狂草一挥,抄出了医科主任写处方的水平,殷胥这个监工也做了一个多月,从一开始的批评教育,已经到了如今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季明哼着歌,几乎把所有字简化成一条横线,殷胥都皱了眉头:“抄一抄对你也没有坏处,昨日我要你读的书,你都读过了么?”
崔季明对着殷胥这位先生,勉力能提出几分尊师重道,从书袋抽出一叠写罢的宣纸,叼着毛笔递给他:“你介绍的那些书都很有意思,我不太爱读那些讲什么人生君臣的,史书和风俗志都不错,我昨日都读完了。”
“还是要稍微读一些。你或许有崔家的荫职不必参加科举,但去反正有人肯推你,你去考一次也无何不可。你读书太贪新鲜,有些书总是要细读,可以慢慢来。”殷胥对于她读书的事情,表现的很有耐性。
崔季明心不在焉的点头:“家中书房里的书,我已经全看完了。竖版的确是难受,多少年习惯不了,我看的头昏眼花的……唉,还不如让我出门去跑圈。”
殷胥点头:“嗯,表现很好了。”
他就差摸摸头,给块糖了。
崔季明看他书下夹了一册老旧的折页本,她都看到过好几次了,本就好奇,干脆从他一摞卷轴下抽出来就要翻看。
殷胥惊:“别——”
崔季明夺过来,笑嘻嘻道:“哎哟,里头藏了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么,九妹你说说,有些书藏在屋里得了,带到弘文馆来是不是太不要脸。”
她看殷胥还要抢,往后滚了半圈,软垫朝他身上扔去,跟只猴子一样爬到窗框边:“别过来哦,你要是过来,我就在窗口这里大声朗诵了哦!”
殷胥抓住软垫起身,大步走过去,皱紧眉头:“崔季明,别闹。”
她笑嘻嘻的翻开第一页,眼睛贴上去,高声道:“哎呦还有诗句啊,问渠那得……清、清,卧槽?!”
作者有话要说:
介绍一下几位突厥角色的名字。他们都姓阿史那,就跟李唐时期姓李的多如狗似的,阿史那燕罗作为宗亲,也是跟他们同姓的。
伺(ci)犴(han)
颉(xie)利可汗:这位历史上是真实存在过,但是没查到他子孙的名字。
贺逻(luo)鹘(hu)
夷咄(duo)
88、
崔季明拿着那册薄薄的折页本,手都在哆嗦:“这、这是谁写的?”
殷胥皱眉:“怎么了,你知道这句话?”
崔季明简直是一脸懵比:“我他妈怎么能不知道,七年级上册语文课本课外必背古诗,朱熹,活水亭观书有感二首其一。我……好歹初中毕业了啊。”
殷胥拿过册子来,无奈的在她脑袋上磕了一下:“好好说话!”
崔季明似哭非笑道:“我就是在说人话啊!这是谁写的?这要是早十年前的穿越前辈才能使这种画风啊。”
殷胥道:“这是高祖写下的诗。”
崔季明噎了一下。
真牛比。人家作为穿越者,统一南北,创建了一个王朝。
殷胥:“你在哪里看过这首诗的?”
崔季明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她这连个谎都圆不出来,只好岔开话题道:“这里写的什么?难道这里是高祖的亲笔,我看封皮的布料已经很老旧了。”
殷胥递给她:“我努力去研究过,但只能看懂其中一小部分内容。”
崔季明拿过来,深吸一口气,心想万一高祖写的是英文,她这个英语渣就能吐血三尺,翻开来,看到的却是极其亲切的简体字。
她皱眉:“这怎么会看不懂。不是已经有俗体字出现了么?”
殷胥:“只有一小部分是俗体字,其他的并不认识。但我觉得有规律可循,这种简化是有方法的,如果进行大量的比照,我觉得应该能在一两年内破译出其中的内容。”
崔季明没有说话。这个时代,民间刚刚开始出现简体字,但数量并不多,殷胥看不懂也正常。他很有耐性,居然打算直接研究出简化的方法,再来翻译这册文章。
殷胥看着她,几乎肯定道:“你看得懂。”
崔季明从文字间巨大的震撼中抬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殷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写的是什么。我可以不问你为什么看得懂,我什么都不问。”他看得出崔季明一瞬间的犹疑与戒备。
殷胥感觉得到,崔季明就算前世也有不少事情在瞒着他。说是心中没有芥蒂也不可能,只是他总是自我安慰,她背后有崔家要顾着,她受了挫不会肯再去相信别人。
他可以等。
殷胥对于崔季明居然知道高祖密言一53 事,纵然脑子里不知道冒出多少种猜测,还是没有问。
崔季明此刻心中也是在犹豫。
殷胥对她算是坦诚至极,他甚至对她说出重生一事,这仿佛就是相信她永不会去伤害他一般。在皇宫里长大两辈子的人,见过不知道多少风浪,还对她抱有如赤子之心般的信任,她很难说不不感动。
崔季明手指摩挲过书页上的字体,道:“我听闻高祖在世时,曾有得到高僧说高祖得神助,甚至说高祖可能是神佛下凡。若非要这么说,嗯……大概那我也算跟高祖一样来自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殷胥:“……”
崔季明眼睁睁的看着殷胥毫不吝啬的给了她一个大白眼。
崔季明满脸挫败:“你怎么可以不相信呢!”
殷胥:“就你这种德行,还是神仙呢。就你这难写的字儿都不认识,整天上房揭瓦的德行,你是在天上喝醉了骚扰仙子被打入凡间永远都回不去了吧!”
崔季明笑:“哎哟,你真不可爱。你就该这时候惊为天人,觉得我是上天掉下来的至宝,言听计从才对啊。”
殷胥:“别以为你一句话里用了两个成语,我就不想打你。”
崔季明从窗框上跳下来,笑道:“你问我也无所谓,只是有些事情我说不清楚。过来,我念给你听。”
她领着殷胥,躲到书架之间狭窄的缝隙里,两个人抱着腿坐在地上,殷胥靠过来,想要尽量辨认出上面的字体,崔季明扫了过去,想要挑能讲的一部分来说。
上头最先写的,便是高祖的自述,她并没敢读,生怕殷邛要是问,她解释不清楚。
“我从没想到,自己拼了大半辈子,功成名就家财万贯了,准备开始颐养天年了,却到了这个时代。我曾想,自己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能有什么心力去拼。回首自己在这个战乱的南北朝过的大半辈子,不过是想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到了晚年来写这种东西,不过是希望能有个把人知晓自己也曾来自现代。”
“因为我知道,我一生没敢做过突破的变革,没敢去开天辟地的改变政治,几百年后有人来纵观历史,也只会将我看作古代帝王中的一位而已。我终是成为了真正的帝王,将自己的权力与疆土看的无比重要,不肯做出任何可能会让自己半辈子成果破灭的改动。人总是越活越胆小,像我这样活了一百多年的人,胆子也是龟缩成了一点点。”
“用血统一了南北,我却重复着历史上隋唐也会发生的事情。我想修南北运河,却不想重蹈隋的覆辙,一条运河,我用了十二年。我想将官僚制度进化的更合理,却要跟仍然强大的世家妥协,发现真正历史上出现的制度就是最符合时代最合理的存在,于是我选择了复原隋唐的绝大部分制度。我不是个来改变世界的人,我是个提前拿到计划书,来完成图纸的工人。因为我想要自己建立的王朝长久存在于历史中,我怕一切自己的想法,会不符合所谓历史发展规律,不符合它应该出现的年代,成为被时代抛弃的可怜人。”
“活到这一天,我总是想,我能给这世界留下什么?我出现不出现,对这世界到底有过什么意义?若真有神佛将我带到这里,见到我的胆小如鼠,或许也会表现出失望吧。我想了想,活到这一天了,不若真的去放手一搏。大兴土木或许会让王朝崩塌,可若是我能埋下种子呢?”
“我曾前世经商几十年,虽勉力算个功成名就,最早却也是个学历史出身的学生。现在这个朝代,如果去类比西方,或许正是中世纪的垂暮。纵观几千年历史,中原仅有的现代文明的门槛曾出现过,也迅速的被扼杀在摇篮里,复古的回潮如诅咒般持续了几百年……那我能做点什么?”
“我想用尽自己或不多的思想,给这世界带去现代文明的曙光。”
崔季明看到这里,深深呼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等待的殷胥:“有一小部分内容,我不能读给你。或许你以后能破译的时候,自己再来看也无妨,但能帮到你的,我一定会读给你听。下面就是了。”
她轻声念道:
“所谓文明的曙光,绝不是发展技术、开办工厂、兴造武器。这是最表层的现象,是文明的果实,想要让近代化长期存在,不可能直接将果实抛出来。可惜的是,这里还太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中古时代,连最基础的土壤都还没有出现。”
“纵观西方的发展历程,发展的土壤总是高度相似。若非要说,几乎可以用四点来表述。流动性、平等化、集权化、法治化。但可以说,大邺一项也没有。”崔季明读道。
殷胥的呼吸放轻,他听得全神贯注。
崔季明自嘲的一笑,同样是穿越者,果然是金子不论在哪里都在发光。高祖的能力与学识,前世能功成名就,这一世就算出身三流世家也能成为帝王。
崔季明知道这一册书中的内容意味着什么,更不敢弄错,慢慢读来。
“且谈土壤,还不说种子与浇水。我将流动性放在了第一个,便是因为它是最难做到的。流动性意味着百姓没有人身依附,更代表着阶层之间可流动。前者需要农业生产力提高,才会有更多的人从农业生产中脱离出来,不论是读书、经商、做工,但一定要有人离开固定的居所,在地区间游走。只有更多的人群能够从农业中脱离出来,才会有后者实现的机会。固化的等级结构被打破,不论是做什么,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各人的努力获得上升的机会。然而后者,或许在封建王朝中就没有被完全实现过,科举这条细窄的道路显然不能称之为流动。”
殷胥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喃喃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说的竟是这个意思。”
“平等化,则是世袭的特权式微,或许到了现代也不可能也不能完全实现平等,但人与人之间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悬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悬崖,而是可以供努力之人攀登的山坡。然而在一个在北魏建立后,草原的部曲奴婢制度大行的时代,这一点还不知道多少年能够实现。”
“集权化可与前者相对应,贵族封建制作为落后的制度,理应被相较于更先进的王权制度淘汰。只有如此,贵族的政治权力才能被打散,由文官系统来接替。文官化的权层,表示了家族式政权瓜分的时代将会结束,权利的分配与行使将会由明确的程序与制度来规范,人情与个人意志能发挥的余地将更少。”
崔季明眼眶发热起来,她看到一个活了两辈子的老者,在晚年拼命的思索,给这个时代能带来什么。这些对他而言,已无任何功利,但如无数的科学家在思索遥远的世界,他终于摒弃了自己的胆怯与为世俗打拼的百年生涯,想要做些不在乎他人口碑,只盼留下影响的事情。
“法治化。这一项作为‘土壤’,放在了最后。因若无前三者在一定情况下的视线,法治将极难贯彻。流动化开展,社会将不再是完全的熟人、人情化,法治开始有用武之地。平等化进行,百姓也可以因不符合律法一事有状告他人的资格,法治将正式开始使用。而当集权化实现,繁复细则的律法,将由理性化的文官阶层来创造,它将不会成为贵族争权夺利的工具,是真正中立而公正的存在。”
“这四者,还仅仅是土壤,还不包括后续必须要做到的货币化、工业化、市场化……在我有生之年几乎是一个也做不到。但我总能铺垫些什么,我或许不知道几十年后的后代会怎样,但我至少能教导我的孩子,我的孙儿,我能将纸质的文书流传。我年纪大了,但还可以努力。”
“我设立神农、机枢等院,希望能出现部分生产力的提高,将更多的人从农耕中解脱出来;增加国子监的科目与生员人数,降低标准,努力推行制讲,希望能够给未来的文官阶层培养几批人才;删减限制经商的律法,让大批学者对外宣扬支持行商,希望能有更多的宽容使得商贾带动一定的社会流动;努力改革部分科举政策,减少世家荫职数量,或许并不能改变如今这些世家几乎可怕的权势,但只希望能够有些用。”
“这究竟会是水面荡开后平静下去的涟漪,还是会燎原的星星之火,我有生之年终是不能探得结果。但大邺立国百年之内,我仅有的影响力还能维持,若是能达成这几点,或许还是能有希望的。当真能有现代文明的种子在这里发芽,当新阶层出现,当社会开始流动,当法治大于人治,当鸿沟可以跨越。一切都不会是阻碍。或许几百年后,帝制也会被取代,适合于中原大地的新制度出现,或许一切都将不一样。”
“但百年实现这些,大邺又能存在百年么?当有一日大兴宫被付诸一炬,或许连我此刻的话语也化作灰烬。中原大地或许会重蹈我所知的覆辙,重复着帝王一千多年的更迭,停滞不前。”
“但若只有一丝可能。只有一丝也罢,我也愿意去相信。”
“曙光纵然会被乌云遮蔽,但若能曾照耀在几个人的眼里,或许也会改变。”
崔季明读到最后,终是无法抑制声音的微微颤抖。
殷胥回过神来:“怎么了?”
崔季明眼眶有些热,唇却是笑着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说。我只是,忽然有些瞧不上自己。但又很高兴,这个王朝是被这样的人建立的,历史是被这样的人改变的。”
她的确是从内心感受到了敬仰。她是因世道而存活的普通人,但她也明白,有些人在思考的时候,是超越了现世的人们的。思索如同一道现实大门,通向了人们想不到的世界。
崔季明不明白在高祖晚年的时候,大邺是个什么样的景象,但如今看来,好似如今的大邺距离这个土壤并不是太远。他的星星之火或许没有燃起,却也未曾熄灭。
“百年之约么……大邺建国也快有百年了吧。”殷胥捡起那折页本,和崔季明一起靠着书架坐着,道:“但这土壤,或许也开始能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