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邪道:“我忘了你是魔了,你现在以何为生?”
“我只吃七彩灵芝。”
“倒是第一次见到只吃七彩灵芝的魔,好,一切都依你。”
送菜的侍从离去,浮生又道:“要我跟你走也可以,但是我的银子都还在魔宫放着,你要帮我取过来我才跟你走。”
琅邪道:“去了吉贝,你会有花不完的钱财,还要魔宫那银子作甚?”
“那是老子拼了命赚来的银子,不能白白便宜了南华和南箓,必须要带走!”
“你放在哪里的,我派属下去取。”
“白麟宫东面偏殿白羽轩南面数第二个房间,右边床柱下的地板是空的,我的银子就在那里,还有,我的扇子被你们弄哪去了?”
“可是这把?”
琅邪“唰”地一声打开那素色题字折扇,扇面两排隽秀文字,字字用心。
用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
浮生抢过去:“就是这个。”
琅邪道:“这是人界的文字。”
浮生道:“这是魔界的扇子。”
琅邪不禁多看他一眼,眸中那点紫更加深沉,沉得好似一块深重的铁。在他眼中的少年双眸赤红,眼角斜斜挑高,眉目飞扬,轻轻摇着扇子,眼眸一转,一切似同当年。
青天白日里,一行人马出了倪郸城往南行去,行队中间夹了一辆马车,帘子一盖,也不知里面坐了什么尊贵妖魔。
行路直到夜晚依然继续,那夜色偏沉,天上一枚红月只有弯弯一道柳叶似的勾,暗红暗红的,像极了南箓脸颊上的那道印记。
直到出了魔都地界,为首的马终于停下来,琅邪下马,吩咐道:“今夜就在此歇息。”
骑马的妖魔们纷纷下马,琅邪走至马车前:“至……浮生,你下来歇息。”
马车里没有一点动静,琅邪灰紫的眸色一沉,一把掀开帘子,里面空空荡荡,也不知那浮生是何时神鬼无知逃了去。
魃稀甭谭⒑煅鄣哪实溃耙灰罚俊?br /> 夜色中琅邪细长的眸微微一抬,一点紫光锐利无比:“他曾佩戴过我的狼牙,到哪里都逃不掉,破威,你去拦住进倪郸城的路,其余一切都交由我来处理。”
“若是他已经进了倪郸城……”
“不会,”琅邪嘴角牵出一抹玩味的笑,“他一直是个路痴,此时恐怕还在往咱们的方向走来也说不定,你且守着倪郸路口便是。”
“是,主上!”
破威骑马飞奔而去,琅邪又道:“溯殷,咱们可慢慢回去,不可惊吓了你们的小主子。”
“是!”
夜色朦胧中,浮生抬头望那月亮的方向,月亮东升西落,如今已是半夜,月亮在的地方便是南方,他出了倪郸城后一直往南走,如今只要逆着月亮的方向走就对。
但是,他走了许久,竟没找到沿路留下的记号,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浮生找个平整地方,将包袱垫在上面,一屁股坐下,几曾何时,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做在一堆金银钱财上面,如今愿望实现,却是有种淡淡的忧伤。
浮生双手结印,细长的青藤从地下钻出,沿着各个方向蔓延开去,一炷香后,浮生面上已冒出细密汗珠,终于睁开眼,面露喜色,沿路留下的记号找到了。
夜风细来,那红月越发勾得细弱,仿佛要消失般,星子洒满整个天幕,似那华丽的一层细碎珠宝。倒是沿途可见的耶梦伽罗花开得明艳,散发淡淡红光,像一盏盏照夜灯笼,浮生沿着记号走了不知许久,依然未见倪郸城边界,反倒越发的不对劲了。
“浮生,你太慢了。”琅邪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悠闲而从容。
浮生一顿,拔腿便往回跑,身后忽而一亮,才看清自己四面楚歌,琅邪的部下早已将他团团围住,明亮的火把差点亮瞎他的眼,还瞧见琅邪闲闲坐在马车座驾上,怀里抱着一小坛酒。
“哈哈,真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琅邪抱着坛子喝了口酒,微眯的双眼看过来,依然锐利如锋:“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浮生:“……”你没看见爷这是跑路么。
琅邪又道:“浮生,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为何中途下车步行而来,可是车里太闷,腿脚要走着才舒服?既然如此,我在车里陪着你。”
浮生:“……”
“还不快上车。”
浮生环视一圈,自己被里外三层包着,就算插翅也难飞,那边厢琅邪一脸你跑不了的模样,便大大方方上了车。
马车缓缓而行,浮生与琅邪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琅邪抬起一脚放在凳子上,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坛挥手扔到车外,灰紫的眸对着浮生一眯,显出几分邪肆:“知道你为何跑不了?”
浮生怒目:“你一早就知道老子要跑!”
琅邪摇头:“因为你不认路,在这里,你是走不出去的。”
“不可能,我明明做了记号!”
琅邪笑:“你是在马车上做了记号,但是你走反了方向。”
浮生:“……”
“你既然答应与我一同走,就莫要想着回去,你走不出这个地方。”
“老子不想跟你走了,老子想回去,琅邪大人,你放老子回去罢。”
“回不去了,浮生,你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就是跟我回吉贝部落。”
“你为何一定要我跟你走?我并不认识你。”浮生正色。
琅邪看着他,沉默片刻后,道:“我想知道一个答案。”
浮生道:“这答案一定要抓走我?”
“是。”
浮生终于沉下脸色,他平日里嬉皮笑脸惯了,神情一旦肃穆,眉眼一直,便似换了个灵魂,双目深沉若渊:“你要答案是你的事,你浮生大爷不奉陪了!”
浮生才一抬手便觉整个手臂剧痛,三枚锋利的叶子翩然落在脚下,右手已被琅邪死死扣住,灰紫双眸逼近眼前。
琅邪收起那柔和笑脸,双目冰冷,气势压迫而来,捏住浮生下巴:“罗浮生,你只要在我手里便别想逃出去,乖乖给我呆着,别耍什么花招,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第一百九十九章:归去难
琅邪从来不懂人类的复杂心思,在这纷繁复杂的六界红尘众生芸芸中,他也无需懂,一切只要照着自己的意愿行事就好了,获得力量,成为魔界的王,这是他几千年来唯一的生存方式。
他以为自己不懂人心,所以不知当年为何张至深剖心求死,那虚无缥缈的情爱有何重要?
后来他觉得自己不仅不懂人心,也不懂妖魔的心,不知那个小小的地方究竟藏了怎样错综复杂的东西,所以他也不懂浮生。
自从那次翻脸后,琅邪算是与浮生彻底撕破了那层好看的面具,他是吉贝部落的王,强大的妖族,无需对浮生好话相哄;浮生是他的俘虏,便用绝食抗议。
魔族可以长久不进食也照样生存,因为他们进食一次即可补充几个月的消耗,但对于一个只以七彩灵芝为食的魔来说并非如此。
浮生绝食三天后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却还能笑对琅邪:“若我饿死了,这便是你想要的答案。”
琅邪依然是那桀骜的模样,灰紫双眸锐利如刀,仿若能看进浮生心里,然而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道:“你要挟不了我,你若要饿死,那便死罢。”
浮生不再说话,他依然很善变,时而嬉皮笑脸,时而冷若冰霜,甚至有时散发的气势会让琅邪发怔。
他不懂,无论是魔还是人,明明是同一具灵魂,为何却能如此善变,拥有那么多的情绪。
行路变得匆忙,对浮生的防范也稍微松懈了些,琅邪不曾想浮生还能在此时逃脱,连他最宝贝的金银钱财也未带走。
琅邪这回真的下令所有部下去找,因为浮生的虚弱,根本感受不到他的身上残留的狼牙气息。
按理来说浮生跑不了多远,然而四周都搜遍了也找不到他,破威询问是否继续,琅邪却道回吉贝。
那日夜里,琅邪闻到微弱的血腥味,寻过去时,有一个部下悄无声息地死了,心脏被贯穿,鲜血中残留一片翠绿叶子。琅邪见了,灰紫眸中闪过寒光:“追,他就在附近!”
浮生果然再次被找到,他的脸色已经是近乎透明的苍白,更显那双眼灼亮明红,像是茫茫白雪中燃烧的两簇火焰,额头挂着豆大汗珠,一把翠色长枪撑着身体,枪头还滴着暗红的血。
“浮生,你变聪明了。”琅邪被点亮的双眸越发明亮,体内的狼性激发,对猎物越发感兴趣。
浮生什么也不说,拔腿就跑,那些追去的妖魔们都被从地下冒出的藤蔓缠住,奋力挣扎,琅邪嘴角微微一笑,只一个瞬间已拦了他去路。
“你以为你还能逃掉?”
浮生喘着气,苍白得近似透明的脸上还能笑出来:“哼,不试试怎能知道,这次老子差点就成功了!”
琅邪道:“你确实变聪明了,先是饿得自己虚弱到气息都感受不到,然后藏在马车下面,再伺机逃离,真是煞费苦心。”
浮生只笑不语,粗大的藤蔓爬上了琅邪双腿,他依然拔腿就跑,管他东南西北,先跑了再说。
琅邪不以为然,单手一挥,那些藤蔓已成草屑,飞身追过去,不料浮生回身就是一计长枪直插心窝,琅邪侧身躲过,一手折了那木棍,一爪向他扣去,狼族捕猎最基本的招式。
浮生哪里是他的对手,身体本就虚弱,根本无从躲闪,结结实实挨了一爪,身体狠摔在地上,脖颈处五道长伤,鲜血瞬间染红半边衣裳。
琅邪神色不变,可一手温热滑腻都是浮生的鲜血,竟觉得滚烫。
“浮生,你打不过我,再逃的话,我真杀了你。”
浮生不答,右眼渐渐变色,竟成了明艳的紫,神色肃然,手中长出一根带花苞的长枝,花苞迅速绽放,释放的花蕊是支尖锐的针,红月之下闪烁蓝色光芒,浮生举手向他投去。
琅邪也不闪躲,单手欲将之抓住,不料那花瓣忽然散开朝他飞来,他急忙躲过,却见那树枝又迅速开花朝他袭来,小腹一痛,竟是先前那根针刺了进去,琅邪终于不敢大意,使出狼牙棒一击将那花枝碾碎。
浮生身体一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摇晃着用一根树枝支撑。
琅邪皱了皱眉,将腹部的针拔出,向浮生走去。
“你真不惜拼了性命也要回到他身边?”
浮生抬眼看他,他似乎还想笑,牵了牵嘴角,没力气笑出来。
琅邪道:“我不会让你回去,你若真要死,就死在我手上罢,这样……”
三朵鲜花齐齐向他飞来,琅邪不料他还能施术,一手掩护,身子往后仰去,那三朵花却像有眼睛般缠着他,如何躲闪攻击也无用,缠斗一阵,终于将最后一朵花打碎,不料身后一阵风响,他一个旋身,抬腿回踢,才一发力便后悔,却是大势已去。
琅邪眼睁睁看那尖锐的翠色长枪刺进浮生身体。
琅邪忽然就觉得脚有点发软,一直保持狂傲无惧的脸一点点瓦解。
浮生若是死,也死在他的手上……
直到浮生倒在地上,一直紧闭的嘴终于张开,汩汩鲜血流顺着脸颊流到地上,一红一紫的眸子睁得很大,望着天上终于变粗点的一道红勾,那嘴角似乎还是想笑,却无力笑出来。
琅邪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红月,弯弯的月牙,像极了南箓面颊的纹印。
浮生的双眼一直很漂亮,特别是清澈无波的时候,干净得像两粒澄澈无垢的珠子,就像此时的模样。
琅邪看着他,明明那么锐利的视线,却依然看不到他真正的内心。
然而他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浮生,你真如此不顾性命也要回到南箓身边?”他又问道。
浮生澄澈的眼看着天上勾月,似乎没听到他的话,鲜血依然在流。
琅邪叹道:“罢了,我让你回去。”
浮生猛然坐了起来,透彻的双眼紧紧看着他。
琅邪有种被骗的感觉,然而浮生满身的鲜血却是真的,他用的只是苦肉计。
“只要你还能活着,就回去罢。”
浮生看着他双眼,想从里面确定真假,须臾,慢慢爬起身体,站稳后,深呼吸,握住插在腹部的长枪猛然用力拔了出来,鲜血飞溅,迷蒙了月光。
“你……”即便是见惯了血腥的琅邪也不忍见此,这少年的身体,已经虚弱苍白至此,为何还能如此忍痛,或者说残忍。
浮生却是一声未吭,撑着身体过了许久,他才看向琅邪:“这是我用命换来的自由。”低弱的声音异常沙哑。
琅邪身体一怔,终于知道他为何之前一直不出声,一口气若是散了,就再也无法坚持。
浮生牵了一匹骏马,拼出吃奶力气爬上马背,白色的马上糊了鲜血,斑驳惨烈。
他趴在马背上喘气,看着琅邪,放出走前的最后一句狠话:“今日你给老子受的苦,老子早晚要十倍讨还回来,咱们走着瞧!”
他声音已如此虚弱,可那眉眼微挑,神色张扬,嘴角挂着胜利的笑容,即便沾了灰尘鲜血,也是明媚得令琅邪刺目。
双腿一夹,马儿走入夜色中,跟着那枚红月弯钩所在的方向,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一点最后的影子。
破威低声请示:“主上,要不要追?”
琅邪看着那方向,没有回答。
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启明星在众多繁星中异常耀眼,那是最接近阳光的星子。不过多久,太阳冲破地平线,圆而红亮的形状挂在东边,比那夜晚的红月不知明亮耀眼多少,它带来朝霞铺满天空,白云飘游在蓝天之中,万物齐齐绽放光彩,鸟兽齐鸣,花儿绽放,草树含露,一切变得朝气蓬勃,生机嫣然——因为他们照耀着这红尘俗世的光芒。
第二百章:浮生梦
浮生在一棵树下醒来时,入目一片夕阳绚烂夺目,道路笔直伸向望不到的天边,两旁的耶梦伽罗被洒成了泛金的红色,风儿轻来,齐齐点头,招摇着艳丽的裙摆,低声吟唱。
百里百里红妆途,娘子出嫁莫回头,莫回头,莫回头!君家有酒醉轻侯,回头无处空念愁。
在耶梦花聚集的花海中,总能听到这样的歌谣,若有若无,时聚时散。有魔说,这是花中的幻境,吸食贪念与罪孽的妖花,劝走入歧途的生灵莫要回头。
这世间万千命途,不回头还好,一回头,怕是只有无尽的悔恨,前面的路便再也看不到了。
浮生恍惚一阵,仿佛还在梦中,但那刺眼的阳光又生生打破了梦境,疼痛随之而来。
伤口已经愈合大半,靠七彩灵芝为生的身体便是恢复能力强,即便受了再重的伤,总会有一口气吊住性命。
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浮生忘了自己是何时晕倒,如何到得此地,但他沿途做的记号就在此,想必是老马识途,这次该不会走反了罢。
那马背上驮了一只包袱,浮生打开看来,恰好有身衣服,几瓶治疗伤口的药,更难得的是还有不少的七彩灵芝。
运气还算好。
浮生早已饿极,抓起几朵灵芝狼吞虎咽,又换了身衣服,才跨上马背迎着夕阳而去。
那道路弯弯曲曲地伸到远方,夕阳染红天际,连着满目耶梦伽罗,那风儿一直不停,吟唱若有若无,仿若妖娆的女子劝君莫回头,莫回头,回头无处空念愁……
浮生回头望去,满目红花璀璨,身后也是望不到头的路,天际血红,可那茫茫广阔的后路看上去是如此荒芜,他曾靠过的树,也不过是颗枯枝黝黑的老树。
他举手扬鞭,策马奔驰向花的尽头,夕阳如醉,花香迎面,耳边低吟一直不断。
他不回头,回头看那忙忙天际,一片荒芜。
他不回头,也回不了头,不知从何时起,他成了关在笼中的鸟,放走了,还会自己飞回那个牢笼。
进入倪郸城时已是夜深,百鬼夜行,妖魔掠食。浮生一路疾驰,直奔魔宫,路上妖魔鬼怪纷纷让路,魔界大门早已打开,那夜的灯火格外通明,却也异常寂静,魔宫守卫们站得笔挺,注目着深夜闯入的白马。
跑进赤云宫时,那里一如往常,昏暗的烛火,低调而奢华的宫殿随处可见飘荡的红云,卷云舒花,野鹤流水,雕镂屋梁窗格,一切再熟悉不过。
浮生在那宫门站了一会,才如往常般走向寝殿,暖黄灯火照亮了窗格,雕花精细,丝绢清透,隐约可见屋内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