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倾算是见识到了媒婆聒噪的力量,却是话多得可爱,面上温温笑着:“多谢大娘美意,只是在下家中已有一双儿女。”
“可要纳妾?”
“……不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老身本来心中都已定了好几家姑娘了,不过,令郎多大了?可到了婚配年龄,老身可是这方圆十里最好的媒婆,牵的红线……”
“在下有事先走了,五日后再问你消息。”
“哎哟,这位老爷,老身还没说完……”
罗倾早已溜之大吉。
两个月内,这媒婆将方圆百里内数一数二的姑娘都说了个遍,在钟莫离面前将各个都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如何如何般配,钟莫离依然礼貌地推脱,最后被说得怕了,竟托病拒绝,闻着媒婆的气息便绕路走。
罗倾眼睁睁看着他的小箓儿术法精进,每次比试都比南华胜过一筹,高高兴兴地下山去寻钟莫离,而他却越发心里不痛快,想方设法地要拆开这对男男。
某日走在街上时听见那算命瞎子说着“算身前身后事,知命里命外缘。”
他心头一亮,计上心来。
他对那瞎子道:“明日给我儿子算一命。”
“老爷要给令郎算什么哟?”
“你只要说他……说他,总之就是儿子喜欢男人,我不想让他们在一起,你想想怎么说。”
瞎子高深一笑,点头:“好说好说,老朽明白。”
“明日他会从这里经过,白色长裳,容色秀丽倾城,你拦住他便是。”
“老爷说笑了,老朽是个瞎子,怎会认出令郎哟。”
“别装了,我知道你能看见,在你桌上放了一两银子时你没掩饰好自己的神情。”
“……老爷棋高一着,老朽佩服,佩服。”
“做得好了,我不会拆穿你。”
“……”你已经拆穿了。
南箓下山采买时,街旁的算命瞎子忽然道:“缘起风月,缘落亦风月,这位公子气质不凡却阳气偏阴,可是心有郁结,为情所惑?”
南箓惊讶道:“你能看见我?”
“老朽是瞎子,自然看不见,只感到一股不凡气质行来,忍不住……”
“说得能看见我似的。”南箓说完便走。
“公子留步,可否容老朽为公子算上一卦?”
“你们这些算命全是骗钱的,我才不会信。”脚步声离去。
瞎子狠狠心:“公子哟,老朽不收你的钱,权当一时兴起,公子可愿算这一卦?”
南箓犹豫了一下,走回来:“好,可是,我不能白白拿自己的命给你算,你既算了我的命,我就要收你的钱,二两银子如何?不行我就走了。”
瞎子默默在心里哭瞎了,想到那老爷还有五两银子打赏,再狠狠心:“好……”
南箓将左手给他,瞎子捏了捏他的手,那翻着眼白的眼顿了一下,差点就要露陷了,惊慌放开那只手:“公子并非尘世中人,且命犯孤星,命里克阳,与你亲近的男子都不会有好结果,公子还是……你还是快快走吧,老朽也是男人哟。”
南箓站着没走。
“你怎还不走,公子哟,你的命格太硬?6 闲辔曳覆黄鹩础!?br /> 南箓道:“你答应给我的二两银子还没给。”
“……”
瞎子恋恋不舍地拿出银子:“走吧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公子哟,你的命里不祥啊。”
南箓走了许久后,罗倾回到算命瞎子处:“你说他不宜与男子在一起便是了,怎还竟说些什么不祥啊克啊,吓坏了我家孩子有你好受,这是二两银子,多一分都不给了,你这瞎神棍,什么眼神,我家箓儿可不是什么不祥之人。”
“唉,老爷,我这可都是真……”
话未说完,那老爷已经大步离去,瞎子哀怨道:“这不是欺负我一个老瞎子么?”
罗倾观察了南箓几日,见这孩子神情行动依旧,该修炼时修炼,该下山时腻着那钟莫离,不见一点异样,心中松了口气,又觉得不甘心,怎就不见效呢?
过了几日,又生一计,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他在霖山住了几百年,山下青虚城总还是有些相熟之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于是,请了地头蛇陈皮狗,带几个人天天去钟莫离的药庐闹事,让他在青虚城呆不下去,他一走,南箓离他远了,感情自然也生疏了。
不料几日后,陈皮狗裹了一身伤,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两手夹着木板,连擦眼泪都要人伺候着:“罗大哥啊,他那药庐那个小白脸真不是好惹,哥们儿话还没说完他就开始打起来人来,式不虚发,招招狠辣,我们这……这活实在是做不下去啊……”
罗倾蓦然起身:“你说谁是小白脸?那孩子哪里不好,哪里像小白脸了?”
陈皮狗莫名其妙,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是那俊俏公子功夫实在了得,你看我们各个都伤得不轻。”
“罢了,罢了。”他哀怨地叹着气。
罗倾留下大笔医药费,在山下溜达着溜达着,又溜达到了药庐,躲在一角偷偷窥着,他的小箓儿跟钟莫离正相亲相爱,眉来眼去,看得他这老人家心头又是一阵发酸,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第二百二十五章:风波起
秉着自己不好受时也不让别人好受的原则,罗倾正大光明地现身药庐。
“咳咳……”
药庐中已没有外人,南箓正与钟莫离脉脉含情准备拥抱时被吓了一跳,尴尬地看着不速之客,那不速之客倒是一脸泰然,丝毫没有罪恶感。
“箓儿,天色不早了,为父恰好经过此处,便来接你回家,顺便拜访一下钟郎中。”他特意强调是来接箓儿,顺便才拜访。
钟莫离发愣地看着他,有些回不过神,目光上下打量,不自然道:“原来……你就是小箓的父亲,竟然如此年轻,就像兄长一样。”
罗倾的目光没离开南箓,答着钟莫离的话:“我只是他的养父,年纪与他差不了多少。”南华若是听见此话,定会说他死老头装嫩。
钟莫离的面上更加不自然,却依然行了个对长辈的礼:“早已听小箓提到过伯父,初次相见,伯父请屋里坐。”
“不坐了,我是来接箓儿回家了。”他倚着长辈的架势,说得老气横秋。
虽没正眼看钟莫离,余光却在一直打量男人,长得像么?确实有那么两三分。
钟莫离散去初见时的不自然,对着南箓:“小箓,既然伯父亲自来接你,那你早早回去,明日再来便是。”
“好。”
南箓应着,眼睛却狠狠盯着罗倾。
罗倾感到身心愉悦,哼着小调,带着他的小箓儿回家了。
于是,往后里他唯一的乐趣便是不断出现在药庐里打断南箓与钟莫离的好事,摆着长辈的架势,看着他们的尴尬,钟莫离的那点不自然很快变为习以为常,对他客客气气,却让南箓憋了一肚子火,渐渐地不再听他话,越发晚归了。
罗倾做了好长一段棒打鸳鸳的事,渐渐觉得没意思,可只要想到他的小箓儿每日下山都与钟莫离卿卿我我,他便觉得心里难受,又不知为何难受,自己都已经默认人家关系了,有什么理由拆散他们?
他在这种矛盾中,觉得日日受着煎熬,本是顶好的脾气,竟变得焦躁,每日见着南箓时觉得难受,见不着时更觉煎熬,便连南华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小心翼翼熬了一只老母鸡炖汤,罗倾怪异地看着她。
南华解释:“你近来焦躁不安,需要多补补。”
“焦躁不安为何要补身体?”
南华难得的温和耐心:“女子来月事时常会焦躁不安,补补身体就好了,紫姨告诉我的。”
罗倾差点没一口鸡汤喷她一脸。
他的姑娘却是笑得温和娴雅,绝对是故意的!
“心情可有好些?”
罗倾一顿,点头,果然还是女儿贴心。
“与你生活了快四百年,倒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焦躁。”南华不疾不徐说着。
她一心留在山中修炼,她的弟弟,她的养父,在做什么,可以全当不知道,可心里究竟是有几分明白。她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女子,有着女子的细腻,必须维持这个家的安稳。
罗倾并未回答她,看着南箓出了门,扔下鸡骨头也匆匆跟了去。
南华看着桌上的碗筷,叹了口气,那吃了一半的鸡,透彻的汤,放了许多安神定气的药材,她花了两个时辰才熬好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搅动勺子,慢慢喝着剩下的鸡汤,窗外依稀下着凄厉的春雨,缠缠绵绵,整个空气都是湿润的,她从小生在霖山,见惯了这样的雨天,却依然有种淡淡的悲凉。
罗倾知道自己很焦躁,他取出搁置了许久的琴,一曲又一曲地弹着《潇湘水云》,幽幽紫淮香弥漫在屋中每一个角落,那琴曲越发弹得慢了,心中的焦躁依然无法平复。
他现在一看见南箓下山便觉不安,于是给他们安排更加繁重的课业,十八般武艺,琴棋书画,道法佛法儒家教化轮着来,南华一声不吭地接受了,南箓虽然默不作声,眼中却有怨气,更加努力地学着,完成课业时无论天色再晚,依然往山下去,几个月来,竟是瘦了一圈。
那一夜,南箓已是很晚才下山,过了子时依旧没回,罗倾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可又捏不出一个理由去寻个究竟,那孩子最近也暴躁得很,动不动就给他脸色看。
雨夜无月,一片漆黑中,他听屋檐下滴水的声音,一滴又一滴,格外清晰,却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始终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在心里默默数着,猛一睁眼,竟看得清屋中一切,不知觉中已经天色大亮。
南箓一夜未归。
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
灶房里传来南华做早饭的声音,又是新的一天,明明什么都是一样的,罗倾却是从未有过的焦躁不安,连早饭都未吃就要出门,打开门时恰好见南箓站在门口,显然是刚回来。
“你昨夜去了哪里?”
南箓道:“雨下得有点大,就歇在药庐了。”
“钟莫离呢?”
“自然也在药庐,你既然不反对我们,似乎没必要问这么多。”
罗倾:“……”他竟然无言以对。
那边南华已经端着食物出来道吃饭了。
那一日南箓的修行课业特别繁重,料着他今夜不可能出去,不曾想这死小孩还是摸着黑往外跑。
罗倾拦着他:“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南箓并不畏惧,直直看着他眼睛:“罗倾,你每日变着花样折磨我不就是不想让我下山,我偏要下!”
罗倾那股焦躁的火瞬间腾了起来,这是南箓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带着怨恨与厌恶。
南箓继续道:“你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忽然就勤劳的媒婆,算命的瞎子,砸药庐的地痞,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罗倾觉得一块石头砸中了自己的心,这样做的意义就是……
“你不能和钟莫离在一起,南箓,你是妖,他是人。”
南箓嘲笑:“我和他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是啊,他在乎什么?但他就是在乎,比什么都在乎,他的小箓儿怎么会成为别人的,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小箓儿,捧在手心里的孩子,怎么会成为别人的?
“我不想让你和他在一起,你是我养大的孩子,我……”
南箓却忽然明白似的:“我是你养大的,可是罗倾,你不爱我,还不准让我爱别人?我想要的你不能给,别人给的你也要夺过去,你究竟存的是怎样的心,你说你将我当做儿子养,可我觉得你只是将我当畜生养,丝毫不会在乎我的感受,我受够了这样的折磨!”
“你说什么?我将你当畜生养?”罗倾看着他,眼中情绪波涛暗涌,脸上带着冷笑,“三百多年来我将你捧在手心里疼着,教你做人,教你做妖,教你成仙,你和南华的两把剑可知是我付出多少代价才求来的,你竟说我将你当畜生养,你在受折磨?”
南箓一愣,知自己说重了,不敢看那样怒火滔天的眼,侧身离去。
罗倾生气了,第一次见他生气,那样的话,伤了他的心。
“不准走!”
罗倾瞬间出现在他面前:“今夜你休想离开这扇门。”
南箓道:“今夜我一定要下山。”
罗倾冷笑:“你若下山,我就杀了他,你信不信?”
“我信,但我依然要下山。”南箓冷静地看着他,依然如此坚定。
他走左边,罗倾拦在左边,走右边,罗倾拦在右边,僵持一阵后南箓终于出手,然而罗倾更加生气,他那么真心疼爱的孩子,竟有一天会对他出手,这简直像是被自己铸的剑插入心窝般,在他火上又浇了桶油。
“你确定要对我出手?”
南箓不答,执意要走,罗倾只觉心中一根弦终于崩断,竟是出手毫不留情,起初南箓还能躲闪开来,可哪里是他的对手,几招下来,已经伤了几处,只是那漂亮的眼睛越发坚韧,丝毫不妥协。
罗倾更觉怒火高涨,南箓右手袭来,他一掌接住,一弯一折,已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那孩子却毫不退缩,双腿踢来,一被罗倾一脚劈在墙上,似乎有肋骨断裂的声音。
南箓扶着墙头起来,漂亮的脸上挂着淤青和鲜血,凄凄笑着:“你就是这样将我捧在手心里疼?”
罗倾心中一痛,看着自己双手,胸中那熊熊怒火被一盆冷水浇灭。
“罗倾啊罗倾,你千方百计不让我和莫离在一起,可是你自己爱上了我又不敢承认?你真是个混蛋,胆小鬼。”
那话犹如一把利箭,十步之内,直直刺中他的心脏,穿胸而过,来不及思考,身体只能愣在那里,看着灵魂飘然远去。
罗倾不敢置信地愣着,而南箓只是冷冷一笑,扶着墙角出去。
打开门时,南华就站在那里,夜色中,容颜倾国又倾城,平静地看着他。
南箓胸腔发痛,只觉喉咙腥甜,猛地吐了口鲜血,血雾散开,落在南华洁白的衣裙上,落在那精致的倾城容颜上,她的眸中一痛,始终不发一言。
“姐姐,我走了。”
错肩而过,南华背对着他,不肯转身。
南箓走入春雨的夜幕中,雨水落下,竟觉浑身冰凉,他回头望去,南华依然直直立在门口,黑暗的夜,洁白的身影,一点烛光照着,竟是无比的孤独决绝。
待得罗倾醒过神时,慌忙追出去,却早不见了南箓身影,他问南华:“为何不拦着他?”
南华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罗倾心中又是一酸,一日里被姐弟俩轮流将一颗心翻来覆去折磨了个遍,叹了一声,急忙下山。
可山下的药庐哪里还有人影,一切都好好的,唯独多了一件带血的白袍子和一颗金属小球,那是他下在南箓身上的追音蛊。
他顿时觉得身体瘫软,浑身力气都在见到这两样东西时被抽走。
“为何不拦着他?”他问身后跟来的南华。
南华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罗倾疑惑地看着她。
南华的神情平静而温柔,又是如此坚决:“我与他的命运,我来背就够了。”
罗倾惊异了一瞬,随即了然,看着她的目光竟是淡淡的悲伤。
第二百二十六章:旧景还
罗倾要去找南箓,南华却问:“为何要找他?就这样不是很好?”
罗倾道:“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流落在外。”
“你爱他吗?”
罗倾没有回答。
“你若不爱他,就不要去找他,他是我弟弟,我了解他。”她此时的语气格外温柔,与先强剑拔弩张的南华判若两人,她挺直腰身,面容姣好,神情端庄,亭亭玉立,根本不像在山野长大的姑娘,而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
从何时起她变化如此之大,罗倾竟没发觉。
他说:“无论怎样,我都要找到他。”
“那就找到她,告诉他你爱他。”
“你不一起去?”
“我不去,即便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也不会去,我有我要背负的命运,而他不需要。他可以任性,可以堕入凡尘,可以有爱恨悲欢,他想做什么都可以,而我不行。”
“华儿……”罗倾第一次认识到这样的南华,可在他的眼中,只有怜惜。
“你去吧,不要告诉他我要背负的东西,他只需要做一个平凡的妖怪,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