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只能说出这么几句,觉得喉咙干渴,提着桌上的酒壶灌了两口,又恢复之前的慵懒模样:“就算他是白夜的孩子,你也不能将话扯这般远,我送他女子,你这般勃然大怒竟也是全然没道理的,他只是你养大的孩子,又不是你的女人……啊不,又不是你的男人。”
“你……”罗倾恨不得一口血喷他一脸,“尚凌玄,你就不能积点口德?”
珏无辜道:“我已经是堕仙了,积德也上不了天,不积德也下不了地狱,没什么好怕的,倒是你,莫非真是被我说中了?”
“你休要胡说!”
罗倾觉得与他说话越发气了自己,平了平心气:“话已说完,你照着办便是,你欠的债,也该还一还了。”
奢华宽广的内府殿堂,珏看他的背影一步步离去,身形高大,步履沉稳。一如往昔,罗倾总会步步为营,筹谋千机,那是他永远都学不会的。
所以,他成了堕仙。
甘愿堕落。
他继续喝着酒,酒香萦在口中,久久不散,白夜,细细咀嚼着那两个字,就好像心里忽然被填满了,可是瞬又是虚空。
第二百三十章:偿情剑
勾玥的府邸不同于珏府,这里没有成堆的侍卫,只有几个做杂活的仆役,简直过于冷清,不过这让新来的车夫旺财很是高兴,才一到来,巴巴地去找勾玥大人,然后气冲冲地摔门出去,再步履沉稳地回来,此时歌舞已散,府邸灯火依旧通明,反倒像是繁华空置,多几分落寞。
此时,勾玥正擦着手中的剑,双目冷漠,左颊上的双月纹深邃又妖娆,就连灯火投下的影子都是美丽清冷的,美如画卷。
罗倾在门口看见这一幕,心中忽然一跳,那酸痛的感觉又涌了上来,缓步走过去。
“这是你的剑?”
勾玥停下手中动作,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
罗倾又道:“冰鸾剑去哪了?”
勾玥把剑收入鞘中,兀自离去。
“小箓儿。”
烛光中泛着淡淡暖光的背影停下,勾玥回头,怀中的剑柄恰好划过脸颊的深黑纹样,眼神冷漠:“再说一次,我叫勾玥,你若叫错,你就不再是勾玥府的车夫,而是天天打扫茅厕的厕夫。”
罗倾一窘,他的小箓儿可不会这般与他说话,可是生气的箓儿,那当真什么话都能说,什么叫打扫茅厕的厕夫?他听都没听过。
难得他的小箓儿一口气能与他说这么多个字,罗倾轻快地靠近他几步,改了口:“勾玥啊,我……”
“我是主,你是奴,是谁让你直呼我名讳的?”那冷冷的眼斜斜看过来,衬着脸颊的双月纹,这……确实有那么几分勾人。
罗倾又窘了,这孩子还跟他讲身份地位了,于是他顺从地改了口:“勾玥大人,我就是想问问你以前在人界是都做些什么?可有亲人?为何要跟珏到魔界?你是不是忘了一些事情?”
他的目光紧紧看着勾玥的眼,可那双眼并无任何异样,也不躲避他的审视,反倒冷冷看过来,如同他刚刚擦拭的那把剑。
“你只是个卑贱的下人,有何资格这样问我?”
“我……”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仆役住的通房才你该去的地方。”
勾玥显然不耐烦了,大步离去,罗倾哪里会看他脸色,一个大步拦上去:“你竟是还在生我的气,还是真把我忘了?”
“让开。”
“不让!”
勾玥那冷冷的眼忽然看着他,嘴角慢慢勾出一个弧度,容华一笑,倾城绝美,却带着嗜血的残忍。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迅疾如风般直刺向罗倾面门,罗倾身子一个后仰躲了过去,横脚去踢他长剑,却被他一个凌厉的剑花逼得不能近身,身子稍一站稳,已有剑气四面而来,携带着强烈的妖力,罗倾终于不敢大意,一个破妖阵起,双手一展,伴随着凤凰长鸣,归兮剑已到了手中,反出一剑,妖力已破,一柄长剑已迫在眉睫,只得用归兮剑相挡。
这归兮剑不同于一般灵剑,乃是天上金乌所化,气势纯正阳刚,专克妖魔。此时与勾玥的长剑相撞,只见一阵金光爆发,浑厚剑气汹涌而去,勾玥哪能抵挡,身子被撞飞出去,眼看要撞在墙上,罗倾急忙一个飞身将他接住。
伤过他一回,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万万不能再伤他第二回,罗倾只顾着接住他的小箓儿,哪里能想,他的小箓儿顺势一剑插入他腹中,动作流畅熟练,不带一丝犹豫。
罗倾的身子猛然一震,只觉眼前发黑,抱着勾玥的手却没有松开,直到落了地,才去看插入自己腹中的长剑,抬头,冷静地看着他的小狐狸。
勾玥的眼中不带丝毫感情:“为何要接住我?”
罗倾的眸深黑一片,却极是平静:“我伤了你一回,自己也是心疼得狠,断断不可再伤你二回,到头来疼的还是自己。”
勾玥把剑拔出来,随即鲜血喷溅,那把剑却不沾一点血迹,犹如一道白光入了鞘中。
罗倾身子一软,忙用归兮剑撑住自己。
勾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妖,你若再擅自出手,我就杀了你。”
罗倾心中一凉,静静地看着他。
勾玥的冷漠丝毫不动,那双眼如此美丽,也如此无情:“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要再与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的命是珏的,我只听他的。”
言罢,朝前走去,大开的门迎着他,外面漆黑的天幕中,红月如勾,星辰都碎了。
罗倾看着空洞洞的门站了许久,渐渐回过神来,依然不敢置信,可是,捂着腹部的手满是鲜血,如此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勾玥的神情那般冷漠。
第二日天还未亮,车夫旺财就被同屋的林威叫醒,说是勾玥要出门,让他赶紧准备马车。
罗倾虽还有副仙身,可离了天界太久,又被削了半副仙骨,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勾玥刺的那一剑绝对不遗余力,他虽用法术止了血,可身体依然虚弱,伤口也不能马上愈合,包扎的纱布上隐隐渗出血迹。
他昏昏沉沉地赶来马车,勾玥一袭月白长裳早已等在昏黑的苍穹下,天上一轮红月还未隐去,天边隐隐露出鱼肚白,手中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剑。
这回,勾玥都未正眼瞧他,一跃上了马车,隔着帘子道:“去红月谷。”
罗倾扬鞭驱马,没多余力气再缠着勾玥,快到晌午时到了红月谷,勾玥让他停在谷口等他回来,这才吸了吸鼻子,看向罗倾的腹部,罗倾顺着他目光看来,才发现自己腹部红了大片,没有愈合的伤口随着马车颠簸,血又流了出来。
他不在意地笑着:“没什么,我自己会处理好,你去办你的事。”
勾玥也未多说,身体一跃,足下轻点,已经消失在谷口。
罗倾目送他远去,叹了口气,那身形动作,绝对不是自己教的,也不像珏的手法,不知他的小狐狸向谁学的。
他靠在车栏上,又用了一个止血术,血是渐渐止住了,却痛得很,头昏昏沉沉的,那明晃晃的太阳像刀子一样刺眼,他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中,想起许多过去的事,凌玄对着玉帝痛骂,他说他恨透了整个天界,这是一个外表华丽内里腐烂的肮脏之地,最后他疯狂笑着,甘愿堕落为魔;而自己,也对这个人们向往的乐土失望之极,他遵从自己的心愿,犯下天条,可却是天生仙骨,连堕仙都不能,最终只能削去半副仙骨,流放人界,天界留给他最深的印象,不是仙乐梵音,不是茫茫云楼神仙来往,也不是那琼楼玉宇景致无双,而是那削骨之痛,九九八十一日,不眠不休地痛到每根骨头里,恨不得马上死去,可是,不也活下来了?然后是他收养了一双子女,他的小箓儿软软蠕蠕地叫他爹,在他怀里撒娇,南华总是拿着扫帚追着他跑,跑着跑着,扫帚成了剑,南华的脸变成了南箓的,剑真的刺入了他的身体,周围妖魔群现,散发着贪婪的气息……
罗倾一惊,猛然睁开眼,果然被魔物团团围住,都是红月谷周围的下等魔物,流着馋涎的口水,贪婪的赤目紧紧看着他。
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引来的,罗倾无暇多想,他已无力战斗,只能张开一张结界,魔物们被挡在外面,眼看食物就在眼前又不能吃,都十分焦躁,踢着抓着打着想破开结界。
本来,凭罗倾的实力,对付这些魔物绰绰有余,可身体实在虚弱,就连结界也维持得十分费力,群魔乱吼,竟引来了更多魔物,一个有点实力的魔只挥了一拳,罗倾的结界彻底破了,那些被惹怒的魔疯狂地冲向他们的食物,猩红的双目只有动物才有的本能贪欲。
罗倾暗道一声不好,已招来归兮剑,一剑就斩了数只魔物,可是血腥味一散开,又会引来更多,真是没完没了。
罗倾持着归兮剑勉强护住自己,可那些魔物越杀越多,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弱,伤口又裂开了,整个上身都红了大半,他?8 膊恢约荷绷硕嗑茫詈罅ζ煊镁∈保荒芊趴橘饨#蟪鲎詈笠桓鼍鳌?br /> 陷入黑暗前,他看见勾玥冷漠的脸,就在疯狂的魔物身后,静静看着他倒下。
勾玥在红月谷中就闻到了血腥味,却一点也不在意,出了红月谷,看见那遍地的尸首,他的车夫旺财手持金光长剑,奋力杀敌。
他才没看一会儿,旺财就倒下了,倒是那把剑,还似有人指挥般,兀自在空中来回穿梭,抵挡进攻的魔物,却也渐渐不支,发出阵阵悲鸣。
勾玥看了一阵,缓缓伸出持剑的手,长剑出鞘,只一剑,已毙了一排魔物,魔物们惊愕回头,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浓烈杀意,纷纷作鸟兽散。
归兮剑在空中一跃,发出悲鸣剑吟,浮在虚空中某处,勾玥走近,才看见躺在血泊中的旺财。
第二百三十一章:凡尘劫
罗倾醒来时看见珏的脸,难得的见他没有惯常的坏笑,神色凝重地看着他。
“你可有好点?”
“死不了。”罗倾一开口才觉嗓子沙哑,头还昏昏沉沉的,显然是发烧了。
珏道:“我看了你的脉象,为何身子变得如此之差?”
罗倾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被天界的放逐可比堕仙要痛苦得多。
然而珏并不打算放过他:“你既没成为堕仙,可功力竟比之前弱了太多,区区一堆低等魔物就能将你逼到如此地步,我离开天界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罗倾道:“珏,我只问你,勾玥是不是我的箓儿?钟莫离说八年前他生病了,是你将他治好并且带走他的,可我看他的法术与剑术根本不是我教的路子,性子也与原来无丝毫相像,他……他一点也不记得我了,这让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是我养大的那个箓儿,你告诉我,究竟是钟莫离骗了我还是箓儿骗了我?是哪里出了错?”
珏的神色黯了黯,沉默许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在人界遇到一点事情,回来后忘了发生过什么,那时候勾玥就在我身边,他说他是人界流浪的猫妖,是我在蛇群中救了他性命,他愿意为我差使,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他说完了许久,罗倾却仿佛还未听完,神情专注的样子,最后才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我的箓儿去了哪里?若我的小箓儿就是勾玥,为何他会变得如此陌生?我起初以为他只是在与我治气,现在看来,他是真的不认识我。”
“我从认识他起,他一直是这样。”
“这么说,他不是我的箓儿?”
“也许是,也许不是?”
“那他肯定见过箓儿,否则不会化作他的模样,竟然如此相似!”
“这你就要问他了。”
“勾玥呢,他在哪里?”
他往屋中扫了一圈,恰恰看见勾玥走了进来,神情依然冷漠,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
他撑起昏沉的身体,觉得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滚热的液体淌在身上,却也顾不得这么多,只仅仅看着勾玥:“你的容貌是谁的?”
勾玥的目光在他身上过了一遍,冷冷道:“是我自己的。”
罗倾却不信:“妖孽,你把我的小箓儿怎么了?”
勾玥道:“我说过,我不是他,也不认识他。”
“可你的容貌却与他一模一样,你绝对见过他!”
勾玥沉默了一阵,淡漠的脸上忽然勾出一丝冷笑:“我没见过他。”旋即转身走了。
“你站住!勾玥,把话说明白!”
罗倾大叫,那冷漠的身影却没有一刻停留,他觉得浑身的伤口都崩裂了,流出滚烫鲜血,痛到了心里。
若是他的小狐狸出了什么万一,那可……他无法再想下去。
珏扶着他躺下:“你先冷静,勾玥这性子你也问不出什么,等养好了伤再去查个清楚。”
罗倾忽然抓住他的手,眼中出现从未有过的惊慌:“凌玄,我怕,我怕他遇到了什么意外,我……我一刻也不能安心,可现在没有办法,你是苍合部落的首领,你让你的子民去找,一定要找到我的小箓儿!”
珏心中一酸,他见过意气风发的罗倾,潇洒不羁的罗倾,运筹帷幄,把酒言欢,任何事都难不倒的罗倾,却没见过如此惊慌的罗倾。
他松开他的手,安慰道:“我虽是苍合的首领,可魔王炎弈一向对各个部落首领压制很大,部落之间明争暗斗,我不能大动干戈,但会暗中派些妖魔去找,一有消息便立刻告知你,你现在身子实在太差,不能劳神劳心。”
“六界的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我都会让人去找。”
“和他容貌相似的妖魔也不要放过。”
“会的。”
罗倾这才稍稍安了心,珏看他身上的血迹,显然是伤口崩开不少,起身道:“你是仙身,魔界的治疗法术对你无用,我去派人来给你重新包扎。”
罗倾点了点头。
珏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他,意味深长。
“还有何事?”
珏犹豫了一下,摇头:“无事,你安心养伤。”
一步一步,他的脚步变得沉重,出了门,转了角,终于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轻声叹息。
罗倾啊罗倾,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你被削去了半副仙骨,已是非人非仙了么?那样的痛苦,光是想想都会不忍。
这世事难料,一切都如此令人心伤,六界之大,竟无一处为乐土,每过一处,都是劫。
魔界中自然是魔气汇聚之地,与罗倾的仙身相克,他身子骨又差,伤好得实在是慢,珏劝他先回人界,一有消息立即送过去,他却是不走,日日看着勾玥那张冷脸,神情复杂,也不知想着什么。
勾玥府中的仆役只有两个魔女一只猴妖,日日都尽心做着事情,便对这新来的车夫旺财感到疑惑,苍合首领三天两头来看他,勾玥亲自伺候他饮食起居,为他换药包扎,竟是一副主人的模样。
罗倾也不曾想,这看似无情的勾玥竟会因为伤了他一剑而亲自照料,那段日子里,勾玥虽然神色冷淡,却还尽心,日日相处,有时恍惚,仿佛是原来的山中岁月,他的小箓儿回来了。
罗倾的伤一养就是四个月,他等了这许久,竟一点南箓的消息也没有,魔界四季相同,可那满地的耶梦伽罗艳丽了不少,红彤彤的可以铺满一路,像是淋漓鲜血。
这是一种贪婪的花,闻着鲜血与贪婪而生,只生长在魔界。
这个时节,在人界已经是春季了,他寻找南箓的第十一个春天到来,遵循对南华的承诺,罗倾要回人界。
他走的前一天,勾玥说珏又派了任务,问他可否再为他赶一次车。
勾玥说话的时候,还是那冷冷淡淡的神情,可罗倾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然而从那面无表情的脸上,他也看不出什么,只想着这些日子多蒙他照顾,再为他赶一次车也不是不可以,便点了头答应。
这是他第二次为勾玥赶车,勾玥本就话不多,罗倾也不知与他说什么,一个帘内一个帘外,一路沉默,只有马蹄嘚嘚和车轱辘的声音。
他们去的是隔壁的塔纳部落,地势一路平坦,道旁的耶梦伽罗艳红一片没有尽头,苍合部落与塔纳部落之间只有一道山壁作为界限,经过山壁时,罗倾放缓了速度。
“继续前进,当什么也没看见。”帘内勾玥的声音传来。
于是罗倾继续赶着马车,然而,前面的路已经被一群妖魔堵住,为首的那个宽眼尖鼻,声音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