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至深心想这也太顺利了,老家伙果然是个软蛋,一点反抗都没有。
他一想起那立冠而婚,妻妾十五,龙子为二就止不住地来气!难道他跟南箓真不会有结果?不过这妻妾十五,龙子为二怎么这般像另一个人的命数?
围观的路人逐渐散去,他拍拍手上灰尘,瞧这玲珑镇最大的街道人来人往,此处方位,果然是算命的好地方,张至深记住了对面的周记绸缎铺,这才满意离去,完全没有注意远处被他赶跑的算命老先生躲在街角暗暗看他,嘴角露出诡秘的笑。
张至深回到芙蓉客栈时看见柜台后的老掌柜换成了一个中年男子,心中一咯噔,想老掌柜都那么老了,那么他儿子是这个年纪也很正常,莫非这才是娃娃脸的姘头?
经过了上次的乌龙事件,这回他不敢大意,走上前摆出一个自认很友好的笑容:“咳咳……你是掌柜的?”
那人放下手中的账本,冲他微笑:“在下正是,客官有何吩咐?”
“这个……清水出芙蓉。”
那人莫名地看着他:“天然来雕饰,客官何出此言?”
张至深看他没有异样,心想难道这个也不是,这家客栈到底有多少个掌柜的,下次一定要找娃娃脸问个清楚,他完全忘了自己怎地忽然如此八卦起来。
回到房间时,小白懒懒地窝在床上,听见声响,细长的眼睛微微抬了一下,又自顾眯上,这回连尾巴都没有摇一下。
张至深越发觉得奇怪,自南箓变成狐狸后便越来越没有精神,开始还能跟他大闹几番,自从到了玲珑镇,不是窝在他怀里就蜷在床上,似乎永远都睡不饱。
他轻轻摸了摸那雪白的狐毛道:“南箓,你怎么了?”
小白又懒懒地睁开一条眼缝儿,跳到了他怀里,蜷成一团毛茸茸的白球,并不说话。
张至深道:“你不是妖精么,妖精不是很厉害么?怎么你成天弄得跟吃了耗子药似的。”
小白在他怀里蹭了蹭,依旧没有答话。
张至深继续道:“我明天就到外面算命,你要不要一起去?”
小白这才道:“不去。”
“为何?你留在屋里没人照顾,而且你也该出去晒晒太阳了。”
小白道:“外面有魔,我不能出去。”
“有魔?”张至深惊了一下,又觉得有趣,“你不是妖么,妖与魔应该是一家,你怎的反倒怕了起来?我说箓儿,你不会是刚成了精的小妖吧,是不是怕那些大魔王把你给吃了,所以才天天躲在小爷怀里?”
小白没理会他的调侃,沉声道:“我现在不能离开这个房间,你出门要小心。”
张至深被他这般一说,真担忧了起来:“那魔……很厉害?”
“很厉害,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玲珑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丝空气中,所以我必须隐藏自己的气息。”
张至深摸着小白仰天长叹:“亏了亏了,这回我是亏大了。”
小白道:“何出此言?”
张至深道:“老子被你骗得亏大了!南箓,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给爷一一招来!”
“深儿,你说什么梦话。”
“南箓,你还给我装!你说,你哪一件事情不是骗我的!先是变成女人来骗吃骗喝,那时候小爷还想这么美丽如仙子的姑娘,我娶回家去当媳妇儿正好;结果你变成男人把小爷给强上了!你不知道小爷经过多少挣扎和痛苦才承认自己是个断袖,断袖就断袖吧,两个男人过一辈子,如果是你的话,小爷我还能将就将就;可你又变成一只狐狸出现在我面前,竟然是一只狐狸精!你说人和妖精有可能么?可我又舍不得你,看你长得这般出尘若仙,还以为自己伴上了一个大妖精,结果你爷爷地竟然是一只小妖精,镇上才出了一只魔就怕成这个样子!老子真是亏大了,你到底还藏了有多少的秘密?”
张至深一顿长篇大论下来觉得有点口渴,他等着小白说点什么,结果什么都没说,那小东西眯着眼睛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喂,南箓,你怎么又睡了!”
他将小白放在床上,自己倒了一杯水,忽然听见南箓的声音缓缓道:“很多,还有很多秘密。”
张至深一喜,放下茶杯凑近去刚想问它都是些什么,小白又懒懒道:“但不会告诉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秘密。”
张至深的脸立马垮了下来,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道:“箓儿,你晚上会不会变成人形?”
“会。”
“那……能不能用妖术?”
“不能。”
“也会像白天一样无精打采么?”
小白睁开眼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张至深道:“我是想做好准备,万一那魔头来了,我也好准备带你逃命去啊。”
小白鄙夷了他一眼:“魔看不上你。”
“……”敢情这魔还挑相貌!
这天晚上,张至深特意注意了一下变成人形的南箓,他白天都对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所以一到晚上,就觉得人形的南箓越看越漂亮。瞧那细长漆黑的美目,瞧那如白玉般雕琢的鼻,瞧那比蔷薇花还好看的唇,白皙如玉的肌肤,修长的身形,还有那副慵懒的勾魂模样,看得张至深是春心荡漾,色心大发,忍不住手眼并用地吃了美人许多豆腐,但美人精神不佳,抱着他就躺在床上,真的,只是睡觉而已。
用过早饭后,张至深拿出昨日准备好的东西出门继续他神圣而光荣的职业,他出门时回头朝床上那团毛球道:“我走了。”
“早点回来。”
空中忽然涌动起轰隆的雷声淹没了它的尾音,随即就是沙沙的雨点敲在窗檐上,已经快接近五月中旬,这一年的雨季终于到来,伴着一阵清晨的道别。
这里的雨季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温温润润下着,融入了空气里,带来更加缠绵的细润感。
张至深回到屋内将窗子关好,才走到门口:“我走了。”
小白又道:“下雨了,你还要出去?”
“嗯,这里的雨从来都不大。”
小白没再说什么,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摇摆几下,细长的眼睛懒懒闭上,听见门轻轻关上的声音,那片湖蓝色丝罗缎慢慢消失在屋外,细雨沙沙,有风轻轻吹拂,带来一片湿润的味道,有淡淡花香。
窗棂淡淡的阴影慢慢变浓,从里面变化出各种奇怪的形状,渐渐变成一个黑色影子,单膝跪地,卑微恭敬的姿势。
“主人。”
慵懒细长的狐狸眼终于睁开,漆黑的美目乍出精光四射,冰若寒霜。
寻国的南地,每年的五月到八月末都是长长的雨季,在这长长的时日里,缠缠绵绵的细雨悄无声息地要下个足够,滋润每一寸温柔的南国土地。
因为是雨季的第一天,大半个玲珑镇的人都走出了闷热的屋子,体验这雨季里的最初一场细润无声。
这里的人都喜欢雨,传说这里的水流过了三生石,带着许多人的祈愿和祝福变成雨水降落到人间。他们相信这是上天降下的福泽,接受上天降下的雨就是接受上天降下的福泽。
所以这一天的玲珑镇到处都是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撑着精致的油布竹伞缓缓行在街上,有事的没事的都悠悠然地行在缠绵的雨雾中,就连脸上的神情也是温润缠绵的,好似在这变了的季节里也变了一副容貌。人们都说南方的女子总是似水一般的美,其实她们不像水,只是像这里的雨,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
张至深在昨日早看好的地方让人搭了个精致的小铺子,洁白的幌子上也是精致的两个字:算命。
他本来就生得俊俏,又着了一身骚包得不能再骚包的华服,往那街边一站,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前提条件是南箓不在他身边。
那些无事上街体验这第一场雨的人自然也乐意找些事情来做,于是张至深的算命摊子还算生意兴隆,不过围过来的大多都是那面带羞涩的春闺少女。那伞面微微一抬,半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粉脸,偷眼看这俊俏的算命先生,一颗心如小鹿乱撞,更加羞涩地用画了淡花舒柳的伞面半掩了脸,再娇滴滴羞怯怯地道一声算姻缘。
第四十九章:水月读
她们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算命方法,只见这俊俏年轻的算命先生拿出一只金色的盘子,那盘子跟装瓜果的盘差不多,底部平整,周围一圈微微斜着向上,边沿雕琢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花纹,这盘子的形状也无甚奇怪的,让姑娘们惊奇的是,这盘子的质地怎么看怎么像金子做的?
这盘子是前几天请镇上一个师傅做的,张至深用它接了这五月的第一场雨水,端正放到桌面上,无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在水中看见了面前姑娘的倒影,然后开始转动盘子,默念心法,那盘子朝着乾坤八卦的方向转动,看似没有规则,却始终不离月术的基本轨迹,万法归一。
然后他将双手覆在那小小的金盆上,围观的人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如同变戏法一般的手法后在盘子里变出了什么,但她们只看到这五月的第一场雨水和一只金灿灿的盘子,以及盘子里自己的倒影,算命先生只是算命的,他变不出戏法。
但张至深又看见了,看见了别人的姻缘,就在一面平如镜子的小小水面,比用月镜的时候看得更加长远,他有些心惊,又有些不安,莫名的恐惧在这五月的雨水中压了过来,但他是不会退缩的,他迷恋这股神奇的力量,看穿所有人的命数,知道一切秘密。
他却依然铭记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所以即便他知道面前这个含着羞带着点怯的妙龄女子会在十七的年华遇上那城里而来的穷秀才。她为他舍弃了颇为富足的家庭和一桩本来定好的姻缘;她为他穿上了粗布做的衣裳;乌发上的翠雀银花变成了毫不起眼的木头簪子,她却视为珍宝;她的纤纤玉手为了生计变得粗糙;为了省下蜡烛给丈夫读书,她在松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绣花,薰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会满足地笑,只盼着绣品能在明日卖个好价钱,为他续上快要没了的墨。那时她那文弱的的丈夫心疼地握着她的手道:“慧娘,你等着,等我金榜题名,再也不用你受这些苦。”
她由一个妙龄如花的少女变成了普通的村妇,为了生计而劳作,抛头露面,时光在她脸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痕迹,夺走她如花的美貌,只因为在那个不该来的三月春雨中看了一眼一同躲雨的秀才。但她无怨无悔,依然带着满腔的爱意,盼着丈夫承若那天的到来。
一年一年过去了,她丈夫的名字一直未曾写上那承载了无数希望的金榜,他开始失望,自怨自艾,那时她总会用自己温暖的手抱住他,告诉他还有希望,可渐渐的,他绝望了,就连她也开始绝望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命运何时才是个头。
她的丈夫开始酗酒,醉了后会打她,怪她不该出现,为他带来无休止的厄运,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是祸星,是魔鬼。刚开始她还能默默承受,到后来便开始挣扎,任谁在这样的苦难下都会反抗,她满腔的爱意被磨没了,开始感到恨。
可是丈夫又会在清醒时抱着她的腿祈求她的原谅,他道:“慧娘,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毁了你啊!”
那个时候,她的恨没有了,爱也没有了,只剩下满腔的悲伤,他们没有孩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们只有彼此,她那么容易就原谅了他,即便这样的苦难和悲伤总是周而复始,那个时候她已经二十八岁了,时光和生活夺走了她的美貌。
她以为这样无休无止的悲痛或许会继续,她和她的丈夫就这么走过孤独的一生,起码他们曾经那么热烈地爱过,生命那般的鲜活,她为自己做了一次最幸福的选择,但一切竟然会结束得那么快,她不曾想到。
同样是在一场错误的雨中,下在三月里的雨总是错的。
后来,他的丈夫想要入赘一个姓何的员外家,那家的独女二八的年华,生得美若天仙,能吟诗能抚琴,她只是双目失明罢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用过现在那种阴暗晦涩又永远看不到头的日子了。
他在那三月的雨夜中亲手杀了结发的妻子,她在黑暗中听到的最后一句是他有些疯狂的声音:“慧娘,一切都结束了。”
张至深看见了一切,看见了她的姻缘和最终的命运,但他只道:“姑娘的姻缘在一场雨中。”
那姑娘一惊,更将脸羞得胜若桃花,双手绞着帕子,声音也娇胜了几分黄莺:“是几月的雨?”
“三月。”
姑娘羞怯矜持的笑瞬时消散在五月的风雨中:“是三月,不是在五月么?”
“不是,就是在三月,姑娘会在那时遇到他。”
“多谢先生。”
失望的姑娘福了福身,留下几个铜钱,撑起粉荷碧叶的竹伞袅袅聘婷地融入人流,消失在这五月的细雨中。
张至深望着那叶竹伞慢慢消失,又被面前的声音打断,年少好玩的姑娘们都抢着道:“下一个算我的算我的,快些算算我的姻缘如何!”
张至深忽然发现,他为人算得最多的便是姻缘,但他却不知自己的姻缘,他不能算,也不敢算。
一个上午很快便过去,张至深撑着竹伞回到客栈时,不小心看到娃娃脸小二正跟中年掌柜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他不由多看了几眼,又觉得二人之间有些不寻常,也说不上哪里的不寻常,他点了些饭菜便吩咐小二送到他房里去。
推开门时,小白维持着他出门时的姿势眯眼睡觉,他走上去摸了摸它的背,小白连眼都没有睁开,只道:“回来了。”
张至深道:“是,我回来了。”
小白便不再说话,兀自闭着眼睛又睡了过去,没有人说话,外面下着雨的屋里显得格外寂静。
张至深忽然有一个冲动,那冲动就在这样寂静的屋里说了出来:“南箓,我爱你。”
小白睁开了眼,细长漆黑的眼平静地望着他,里面似乎有什么在汹涌澎湃,可又是那么深邃,张至深想再看清楚些时,它又重新闭上了眼,并不曾说话。
上午被一群年轻女子围着的副作用便是,张至深下午被一群年轻男子围着,围着她的女子是含羞带怯眼含春水的,围着他的男子却是个个如临强敌,如狼似虎的,恨不得将他按在地里大打一顿,抽筋剥皮。
带头的男子故意露出一脸凶残模样,可那脸上都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乌黑发髻上插了一支骚包的孔雀翎,脖子上还挂着打从小时候便戴着的长命锁,那一身绫罗衣物也不算便宜,却在肩上搭了根拳头粗的木棍,那神情那气势便是一代大侠要惩治十恶不赦的大坏人模样。
粗木棍往张至深崭新的桌子上一敲,还略带生涩的少年嗓音很是嚣张道:“喂,男狐狸,少爷我听说你今天招惹上了许多姑娘,胆子不小啊!我玲珑镇的姑娘也是你这骚包狐狸能打主意的!现在,赶快给少爷我滚,否则看我们不打得你再也不敢出来见人!”
瞧瞧这阵势这气场还有这身骚包的打扮,张至深仿佛看见少年时的自己,于是朝他露出一个非常慈祥的笑,对,他自认为非常慈祥温和的笑,就像芙蓉客栈的老掌柜,只是他有一双好看的凤眼微微着上挑,人家都说他长得像狐狸精,这一笑,更多了几分魅惑色。
于是,他慈祥温和的笑同样吓得少年猛退后一步,惊恐地看着他:“你……你笑什么!”
张至深道:“小弟弟长得俊俏可人,叔叔看着心里喜欢。”
那少年道:“哪里……你哪里像大叔了!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啊,不对!你分明就是在……在调戏我!”说着竟然脸红了。
张至深道:“哥哥没有调戏你。”
少年又道:“还说没有!你这个男狐狸精,还敢对我施妖法!还……还……大家给我打!他就是一个狐狸精!”
他身后那群少年竟还真准备上来打,抡拳头的抡拳头,耍棒子的耍棒子,张至深这下可真有点为难,又深切地同情以前被自己欺负的那些人。
他忙朝为首的少年道:“咱们都是斯文人,有话好好说。”
少年道:“没什么好说的,你这个男狐狸精!”
张至深觉得自己很委屈,长一张这样的脸是他的错么!怎么从来都没人说生他的母亲长得像狐狸精,到了他脸上,所有人都说他狐狸精了!真正的狐狸精明明在客栈蜷成一团毛毛球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