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深,他送张文宇回去,精巧的马车沿着来时的路,轱辘着很到了寻欢楼,那夜晚的寻欢楼张灯结彩,莺声燕燕,丝竹靡靡,形成一片永乐欢畅的世界,可这世间若有长乐,为何还要寻欢?
他记得赵毅说过,这里,只是不怎么寂寞罢了。
张文宇僵坐在车上,目光依旧空洞,如同离了魂的木偶,怀中抱着那本灰蓝的《青虚杂记》。
马车并未停,而是绕了半个圈,在一处幽静处停下,车夫道这里是寻欢楼的后门,此时不宜走正门。
张至深心道这车夫心细,同他一同扶着张文宇下了车,脚一落了地,张文宇忽然问他:“若无所爱,生何用?”
他心里一痛,答不上话。
后门早已打开,凤仙提了一盏橙黄灯笼候在外面,并不说话,迎着两人入了后院。
寻欢作长乐,长乐不复醒,醒时空惆怅。
寻欢无悲苦,悲苦无人怜,怜他痴人梦。
寻欢醉一宵,一宵一世苦,苦时才寻欢,可叹烟花冷。
住在寻欢楼的老板,在这最不寂寞的地方寻到的依旧是寂寞罢了。
将张文宇安置下来,张至深并不放心,按现在的状态看,这青楼老板说不定也那么一下想不开便跟了赵毅的路子,连“若无所爱,生何用”这样的话都问出来了,好歹也是一个表格,不能这般放任了去。
张文宇道:“陪我喝一杯。”
“好。”酒这个东西,在这种时候便是好东西。
凤仙很快送来一壶酒两个小菜,拨了拨案上的灯花,悄无声息地出去。
张文宇捏着小小酒杯,转了几圈,似乎再想什么,张至深便坐在一边等着,屋中极是安静,烛花映酌影,杯中酒自明。
他的声音极是寂寞,也很平静:“我从小便爱他。”
张至深静静等着下一句,却等了许久,只是这一句,于是那一声爱他便绵长得好似一生的叹息。
他应该说些什么来宽慰,想了许久,道:“欧阳复负了他,他还是随之去了,你这般爱他,他不爱你。他们之中没有你,你要想开。”
张文宇将杯子一放:“若是我早知他会这般,便会日夜守着,绝不会让他就此去了,欧阳复不值得他这般做!”
“知道也无用,都是早已命定的事。”
张文宇紧紧盯着他:“知道也无用?你早就知道了?”
张至深把玩杯子的手一顿,想了想:“知道又如何,如你所见,一点用也没有。”
“知道你还他娘的什么也不说!”张文宇忽然将杯子往地上一摔,指着张至深,表情愤怒,“他都死了!你知道他会死!你他娘的可以当做什么不知道,眼睁睁见他去死!”
“我没有眼睁睁见他去死。”
“你还敢说!那不是别人,那是赵毅!我的赵毅!他死了,因为你没有阻止!如今你还敢站在我面前!”
张至深道:“我不能说。”
张文宇激动得浑身发抖,提起桌上的酒壶往他身上砸去:“不能说?你他娘的学那月术有个屁用!一个个都等着别人死在你面前很舒服是不是!是不是!”
“我没有。”
“张至深,你不是人!”
他将手边能扔的东西都砸到张至深身上,实在没东西了,才想到自己的拳头,抓着张至深便一拳下去。
张文宇的身体并不壮硕,再加这些日子不知怎的越发消瘦,那拳头实在没什么力度,张至深抓着他胳膊阻了这拳。
“你冷静一下。”
“冷静你奶奶的!”这兄台平日里斯斯文文,骂起人来倒也毫不含糊。
“你确实需要冷静。”另一个声音从打开的门外传来,顺着烛光,一个高壮的身形渐渐被照亮,眉飞入鬓,双目沉亮,面容好似刀削般,宽肩长身,他一出现便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张至深一愣,心道有救了!
张文宇眉心皱了皱,嫌恶道:“你怎来了?给我滚出去!”
那人却是妙手回春。
第一百零三章:寻欢事
妙手回春将他的手从张至深手里接过,轻声道:“这不是他的错。”
“对,不是他的错,是你的错!赵毅死了,你很高兴是不是!是不是!”
他有些歇斯底里,用力挣扎,泪水从眼眶滑落,削瘦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仿佛狂风中的落叶,下一刻就要破碎消逝。
妙手回春依然紧握他的手,沉声道:“对,我高兴,他死了,你就是我的了,只能是我的,我自然是高兴的。”
“你做梦!你做梦!我不会爱你,永远都不会!他死了,你再没有什么可以威胁我!”
“那又怎样,你张文宇再也不会事事想到他,时时为着他,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身体,以后你只能想到我,不论恨也好爱也好,你只能是我的!”
张文宇一巴掌甩过去,眼中尽是狠戾之色:“蓝熙,你这个小人!”
妙手回春的头微微侧偏过去,右边脸颊通红,斜眼望了那人一眼,也反手一巴掌抽了过去,他这一抽非比寻常,张文宇本就羸弱,力道不足,妙手回春却是生生将人打趴在了地上,久久不能动作。
他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小人行径,用了卑鄙手段才得到你,既然小人,那便小人到底。”
张至深却火了,抢上去道:“你作何打人!张文宇是你能打的?”
妙手回春哼了一声:“教训家猫,用不着你管。”
“去你大爷的!”张至深将张文宇的头翻过来才发现满脸的血,那血还在不停地从嘴里涌出,将一张瘦削的脸衬得更是苍白,人早已没了意识。
张至深骂道:“你这是要打死他!来人!来人!快去叫大夫!”
妙手回春见此也是面色一变,急忙抢上去:“怎么会这样!”
张至深却护着人,眼中的火都要将他烧穿几个大洞:“你滚开!离他远点!”
凤仙早在外面听到争执,此时进来见张文宇如此,急问:“怎会这样?”
张至深道:“还问什么?赶紧去叫大夫啊!”
凤仙并未离去,只是看着蓝熙。
张至深更急道:“还愣着做什么?要看着他死么?”
妙手回春道:“我就是大夫。”
张至深道:“老子谁都给让治,就你不行!你这畜生!”
凤仙道:“表少爷,十陵镇的大夫离寻欢楼都极是远,少爷的身子一直都是由妙手回春照料,您就让他看看吧,再僵持就真是要了少爷的命啊。”
张至深道:“这畜生将他打成这样就是要他的命!让他滚出去,叫其他大夫……”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妙手回春一掌挥开,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法,张文宇便软软地躺在了他怀中,张至深再欲夺时,凤仙拉住了他:“您就让他来吧,他不会让少爷死的。”
妙手回春探了探张文宇的鼻息,再捏住他手腕把脉,那只手比起上次又瘦了一大圈,苍白肌肤下青色的血管都能瞧个清楚。
他只摸了一下便皱眉,朝凤仙道:“他一直没吃药?”
凤仙道:“什么药?”
妙手回春却放下那只手,低吟道:“他竟然,恨我至斯……”
张至深见那张忽然深情起来的脸,恨不得上前揍个几拳,这种人渣,谁不恨!
妙手回春将张文宇打横抱起朝门外走去,道:“准备热水,银针,按上次的方子煎一碗药送到房里去,要快。”
凤仙道了一声是,熟练地出门去。
张至深放心不下,寸步不离地跟着,那妙手回春将张文宇放到一间内室大床上,凤仙和另一个丫环随后送来需要的东西,将人清理一番后又喂他喝了碗汤药,妙手回春打开一卷布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细长的银针。
凤仙和那丫环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事,安安静静退出去,还不忘拉上张至深,张至深本不放心,但凤仙道,医人在施针时有旁人在难免不会分心,一般这时候,大家都是要回避的。
出了房后,张至深才问那妙手回春和张文宇到底是何关系,凤仙道:“如表少爷所见,都是两个倔强人。”便低眸静站,不再说话。
张至深不再问,他也大致瞧出了个端倪,长叹一声,想来他断了袖还有一个表哥相伴,又悲从中来,白日里他见张文宇满脸喜色时还想怎的这世间人人有喜,只自己一人是悲伤的。却在短短半天,最悲伤的人就成了张文宇,而他成了看戏那个,至少南箓还没有离开。
他候在外室,也不知什么时候伏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天早已大亮,走进内室,张文宇的脸色稍微好些了,依然还在昏睡,妙手回春坐在一边静静看着他。
张至深并不想跟他说话,奈何不得不开口:“他怎样了?”
妙手回春道:“稳住了心脉,奈何身子太虚。”
“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竟下得了这般狠手。”
妙手回春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不见一点悔意,只道:“我只是想留住他,我爱他。”
“很明显,你一点戏都没有,他对赵毅的执念太深,身子本就虚,这么一着,就此跟着去了也不定。”
妙手回春的声音依旧沉稳而坚定:“我不会让他死,他是我的人。”
“放手吧,他不爱你,你这样只会将他往死里逼。”
“爱一个人,却为何要将他让给别人或者眼睁睁看他离开?我不是什么君子,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无论用任何方法。”
“这样不好。”
“你有爱的人吗?”妙手回春突然问。
“有。”
妙手回春淡笑一声,不再说话。张至深便莫名其妙,他才打了个哈欠,那边尉伯便领了一小叠账本过来。
“听说表少爷病了,老奴斗胆将这些账本送来给二少爷过目。”
张至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挥挥手:“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我就不看了。”
尉伯却道:“二少爷,这是寻欢楼的规矩,老奴只是来帮忙的,不敢乱拿主意,您跟表少爷兄弟情深,在他生病时帮这么个小忙也是应当。”
张至深见那一小叠账本真的不厚,便道:“那好,我来看。”
尉伯一喜,朝门外道:“都进来吧。”
然后以苏和为首,后面还跟进了四个人,人人手中都捧着一大摞账本。
“少爷。”苏和笑得特别苦涩。
张至深抖着手指尉伯:“你你你……又坑我!”
尉伯摸着老胡子狡黠一笑:“哪里哪里,二少爷过奖。”
张至深无力地往椅子上一坐,痛苦道:“苏和,你去跟南箓说我今晚不回去了。”
苏和将账本往桌上一放,伶俐躬身,回答得那叫一个响亮:“是的,少爷!”
张至深虽自小顽劣,可家传的那点经商之术毕竟还是有,待将账本看完后已是深夜,他正欲唤人时,却见夜心穿了一身大红长裙,风情万种地摇了进来。
“夜深露重,公子孤身一人好不寂寞。”
张至深心里一咯噔,他第一次来这寻欢楼嫖娼嫖的就是这女子,之后她便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
他正了正面色,严肃道:“夜深露重,夜心姑娘来此何事?”
夜心娇媚一笑,身子一歪便往他身上靠去:“自然是,为公子排遣寂寞了。”
张至深往另一边一躲,脸不红心不跳:“姑娘好意在下心领,还是请回吧。”
夜心撩了撩长发,难得她今日衣着竟没露胸,倒是正经了些,可身上的妖魅之气在这般夜色中越发撩人,直看得张至深的小心肝在偷偷地狂跳。
那只细嫩的小手又揽了过来:“公子这是在怕什么,嗯?”
张至深更是退了一大步,保持镇定:“我、我是有家室的人了,姑娘请自重。”
夜心捂着小嘴娇媚一笑:“都来了青楼,还有什么好自重的,男人来此,不就是为了寻欢作乐么。”说着又扭着纤腰朝他靠了过去。
张至深转身便走:“我还有事,姑娘好好消遣这般寂寞夜晚。”
“站住!”
开门的手震了一下,更加快速地拉门闩,夜心却扑过来按住他的手,沉声道:“老娘说了你不能走就不能走!”
张至深也道:“老子说了不陪你就不陪你!你还能怎么着!”
夜心一手抓住他衣襟,狠道:“老娘今晚就要了你!”
张至深去掰她的手,这女子却力气大得很,竟丝毫不动,妩媚的面容靠得极近,连那身上的香味都能闻见,直看得张至深的小心肝扑通跳得更猛,面上却是宁死不屈:“老子就是不要你,你还能用强的不成!”
夜心嫣然一笑,另一手开始扒他的衣服,张至深双手护住自己贞操,骂道:“奶奶的,还真用强了!”
“难道还有假的?”
“你快放手,不然我叫了,这里到处都是小爷的人!”
夜心笑得更加妩媚,手上“刺啦”一声便撕了张至深大片衣服,还特别猥琐地放在鼻子边闻了闻,道:“你叫叫试试看。”
张至深捂着露出的半片肩膀急忙去开门,却怎么也开不了,他再回头见夜心朝自己一步步走来,摇曳的风姿,纤腰款摆,风情无限,活生生就是一女妖精。
“你不要过来啊,我死也不从的!我已经有爱人了!”
夜心道:“无论你愿不愿意,老娘今晚都要了你!”
“你……你变态!救命啊!强奸啦!尉伯!苏和!妙手回春!赶紧出来救老子!”
夜心笑得更是欢乐:“你叫啊,你便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哼哼,小美人,今晚便乖乖从了老娘。”
张至深心里一咯噔,这话怎的这般耳熟……
夜心继续道:“难道是我不够美,还是我不够媚,人家白白送上来你都不要?”
“是!老子坚贞不屈!”
“今晚老娘便让你屈在我的石榴裙下!”
一手拉开腰间绸带,缓缓解开衣服,艳红的丝绸映着雪白肌肤甚是乍眼,她一手抚着赤裸的肌肤,低沉了声音道:“公子真不愿看我一眼?”
张至深猛地抬头,眼前诱人的身体欲遮还羞,肌肤白皙似玉,红白交相辉映,无限勾人。
美人绝代妩媚,当真是世间极品,天下无双。
但是,夜心什么时候成了平胸?再望向那张脸,张至深一双凤眼瞪得是要有多大就有多大,眼中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
“你大爷的!南箓你又耍老子!”
……
第二日,张至深摸着酸痛的腰问苏和:“你到底跟他怎么说的?”
苏和道:“奴才只是说少爷您很忙,晚上便不回去了。”
“那他怎么说?”
“他问我您在哪里。”
“然后你就如实说了?”
“是的,少爷。”
“他怎么说。”
“他说知道了,让我先回去。”
张至深叹了口气:“苏和。”
“少爷何事?”
“我记得你小时候挺聪明的啊……”
“……是的,少爷。”
“你还是小时候可爱。”
“……是的,少爷……”
“所以少爷我在想,是不是这一刀子下去,让你再去投一次胎。”
“……少爷……我错了……”
第一百零四章:不归途
赵毅在十日后下葬,十陵镇的传统中,白发人送黑发人被视为不孝,外加赵毅是自尽,即便赵家在十陵镇算是大家,葬礼也并不盛大,却让这正月里的一个年过得沉默起来。
这一个年过去,张至深便是二十四岁,所有人都这般认为,久了,有时连自家亲娘也会以为他是真的那么般大了,不过是出生后据说有高人为他算过一命,道此儿生来便带了一段不了缘劫,怕是难养,若是想让他平安长大,可虚长五岁,或许可避过此缘劫。
时日一久,似乎连自己也以为真当是多长了那五个年头,虚长的岁月总是容易忘却,如今,又是一个年头过去,无父母无亲友,只有一个南箓。
张文宇自醒来后看妙手回春的眼神都是死的,他让他滚,可那人就是以十足的强势守在他身边,他说,赵毅死了,你只能爱我。
张至深之后又来看过几次张文宇,每次经过寻欢楼那雅致精巧的后院时,他总会想到第一次来此的情景,那时的张文宇是个能将“人面兽心”表现得淋漓尽致的青楼老板,那赵毅也是翩翩风流佳公子一个,时光流转,谁能料到今日今时却是这般模样。
赵毅出葬那日张至深去送了他最后一层,自然见到了张文宇,远远的,一眼就能认出,短短几日,他似乎又瘦了许多,苍白的脸比身上的孝服更白,他本没有资格为赵毅戴孝,但也没有人阻止,凤仙和那妙手回春安静地候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