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宫那满地的蔷薇花依然是艳红一片的,这里才是百年不变的旧模样,花落了再开,开了再落,一朵接着一朵,永远一片繁花似锦的花海,如同这里萦绕不散的宿命气息,那微风卷了落花漫天地卷啊卷,飘飘零零的美,也不知去了何方,归宿在何处。
张至深依照惯例依然每月上山向白无忧报告学习经验,只是他能通过一汪水就轻易看透别人命数的事却不曾对他提起,他依然还是那从月镜中看出二三影像的,白无忧门下资质最愚笨交学费最多的富家弟子。
但所有人都疑惑的是,对于他常年游荡在山下甚至置办了宅院的行为,白无忧只字未提,他也?3 晃仕庑┤兆幼隽诵┦裁矗伎纪蕉乃剑缓蠡踊邮郑闳グ眨胖辽钣朱陟谌坏叵律胶湍呛昃嘶斓搅艘黄稹?br /> 他的伤彻底好了后,便又抄起了老本行,举了一块幌子到那东市快要拐弯的角落摆摊算命,他的摊位早被其它人给占了,而且那占他摊位的人起早贪黑绝对比他要勤快。
张至深在扔了十两碎银到那缺了无数个口的破碗中。
那人虽是闭着眼,蓬头垢面,耳朵却是灵敏,一听那是银子发出的声音,立马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张至深打着商量的口气道:“兄弟,可否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大爷尽管说,小的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绝不含糊!”
“你往旁边挪一挪就好。”
“这般简单?”
“就这般简单。”
乞丐往右边挪了个窝,张至深将他那放在角落早已蒙灰的檀木算命桌往前摆。
“你再往旁边挪一点。”
乞丐再挪了一个窝。
待那卖草药和草鞋的大叔推着板车来了后,见那消失许久的公子倒是吃了一惊。
“哟,张哥儿,许久不见。”
张至深拱手:“二位,别来无恙。”
“恙什么恙,我们都是粗人,张哥儿许久不来,可是生意好得很?”
“许久不来,生意如何好?”
岑强插道:“腰可好了?”
“……”噤声一刻,张至深咆哮,“说了老子不是干那个的!”
危鹏大叔默然。
岑强大叔笑得很猥琐。
那算命的日子照旧过了,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除了他们中间插入进来,据说是很资深的老乞丐之外,一切都跟将近一年前的情景丝毫不变,他还是他,半真半假的神棍;南箓还是南箓,伴着他蹭吃蹭喝的美貌狐狸精。
从弛山飘来的蔷薇香依旧淡而馥郁,笼罩了整个十陵镇,一样带着宿命的味道,那偶尔飘来的花瓣落在算命公子的衣襟上,繁华富丽的锦缎暗花色泽精贵得比那花瓣还艳丽。
十陵镇,十陵镇,十年光阴埋一陵的镇。
张至深想,若是有那人相伴,即便忘却光阴年华,那也是最好不过的,好的光阴,总是过去极快,或许不知不觉,一生就此过去了。
有一日,请卦的人走后,那蹲在一旁的乞丐忽然慢悠悠道:“我见公子成日算命,算财运算官运算姻缘算寿数,可曾算过自己的命?”
张至深道:“自己的命岂是能自己算的。”
“老乞可帮公子算一卦。”
“不了,我并不想知道。”
那乞丐便不做声,依然顿在角落,褴褛肮脏的衣服,蓬头垢面也看不清他本来的面容,他一直都是微微闭着目,慵懒得似乎永远睡不饱,偶尔从身上抠出个虱子,放在嘴里嚼嚼吃了,或许实在太静了,他也会同其它的乞丐一样叫几声口号:“行行好,给个钱吧。”
起初像张至深这般的骚包公子哥儿根本无法接受身边竟然蹲了这么一个重口味的奇葩主儿,每次他要将人赶走时,那乞丐便哀求道:“我没有地方可去,只有公子对我最好了,公子的恩情老乞没齿难忘。”
于是张至深扔他几个碎银,神态怜悯地回到原来位置。
乞丐就此落地生根。
那一月之期的上山行中,每次都要被何思拖去杀几盘棋才准放行,黑白棋子,落盘为定,所藏玄机千变万化。
何忆总是守在一旁为两人张罗茶水饭菜,少年温和如水,总是淡淡微笑着,那一模一样的面容,何思却带上了苦恼色。
手中的黑子拿了许久,他终是扔在了棋篓中,面色忧郁道:“师兄,我卜了一局,凶险十足。”他只有在严肃的时候才会将张至深叫一声师兄。
“如何?”
“暗子汹涌而白子路竭,东方有瑞霞,祥雾隐若现,这本是好兆,却是凶相。最近几月你便留在山中切莫离去。”
张至深放下两指中的棋:“是何凶相,你可看清了?”
“我本欲看清,奈何术法浅薄,只见迷雾重重,未见其真面,但这绝对是你的大劫,待在蔷薇宫,此处有百年瑞气,阵法护山,说不定便能化险为夷。”
“我师父怎么说?”
“我问过了,但他什么也未说。”
“我也问过了,他什么都未说。”
“师兄知道了?”
“我并不知道,但既然师父什么也未说,那就是希望我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可……那真是你的大劫,极其凶险,一旦过不去,性命危矣。”
“没什么可怕的,什么性命危矣,我都尝试过了。”他摸着那一处心口,似乎还在隐隐的痛。
何思担忧道:“师兄?”
张至深起身,伸了个懒腰:“时日不早,我该回去了。”
“你真的不留下来?”
“不了,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还有,以后不准随便算老子的命,老子的命数可金贵着,连自己都舍不得算,竟让你小子占了便宜去!”
何思低喃:“那是你自己不能算。”
张至深挥挥衣袖走到了门口:“师兄我先走了,这盘残局,若是有命归来,当应陪君下完。”
那背影走得极其潇洒干净。
何忆道:“既是命定的事,又怎能是躲就能躲得掉的。”
何思的背一僵,不敢回头,何忆从他身后绕到前面,温和如水的少年绽开浅浅微笑,低声问:“你说是不是,哥哥?”
何思不敢看他,不自觉地就倒退了两步,靠在身后墙上:“小、小忆……”
何忆双臂一伸,将他圈在自己和墙壁中间,二人距离靠得极近,何思紧贴着墙,只恨不得能挖个洞逃走。
那在人人眼中都是温和如水的弟弟咬着他耳朵轻声道:“以后不准这般关心那臭狐狸,哥哥的心中应该只有弟弟,满心满眼要只想着自己的弟弟,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他低着眸,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浑身无一个毛孔不在紧张。
何忆亲了亲他的唇,何思即便是浑身僵硬着,还是颤了一下,何忆便捏着他下巴,缓缓道:“哥哥在怕我?”
“没、没有……”
“那就抬起头来看着我。”
何思慢慢抬起头来,那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都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只是何忆的神态中永远比自己多了一股温和之气。所有人都说这兄弟俩,哥哥粗枝大叶,弟弟温和可人,可那从小在他身后叫着哥哥的弟弟却在一夜之间竟能让他害怕得不敢直视,任其予取予求,那温和之气成了最让他害怕的东西。
“你在想什么?”何忆的声音微微不悦。
何思尽量挑他喜欢的话来说:“在想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
“软乎乎的,很可爱。”
何忆笑道:“哥哥小时候也是软乎乎的,很想让人咬上几口呢。”说着就真亲上了他的脖子,带着细细的啃咬。
“小忆,别……”何思浑身僵硬着如同一跟柱子般,冷汗沿着脊背冒了出来,心里想着难怪他小时候总喜欢咬自己。
何忆抬起头,温和问道:“怎么,哥哥不喜欢?”
“不,喜、喜欢。”他只能说喜欢,即便心里害怕得要命,若说不喜欢,他将会忍受更多不喜欢的东西,直到他回答喜欢为止。
“那么,亲我。”
何思更僵了一下,微微调整呼吸,望着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仿佛就在看着自己。
“哥哥不亲我那就是不喜欢,弟弟应该做些让哥哥喜欢的事讨哥哥欢心。”
“不,我喜欢!我、我亲便是。”
他慢慢靠近那张脸,温和似水的容颜,淡色水润的唇,轻轻地啄了一下。然而那人却不放他走了,唇舌熟练地缠了进来,捧着他的后脑加深这个吻,明明不凶狠,却让人无法逃离,一只手从他的腰上抚摸到背,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的灼热。
何思只是被动地承受,僵硬的身体开始放松,那熟悉的情欲涌上来,依然让他悲哀而无措,却又在渴求着什么,希望得到拥抱。
夕阳醉红了整个天际,漫天花瓣飘零着染上了淡淡的金边,好似无数的蝴蝶飞舞,光阴零落,眨眼又从指间划过了一大截,却依然美得令人难以忘却。
有的时候,人就是扑火的蝶,明知是条不归的路,却依然义无反顾。佛家云,这叫执念,只有勘破,才能放下,放下才能自在。
可这红尘中又有多少人能勘破能自在的,就像张至深,就像……
何忆不满何思的被动,放开他,温和道:“我要哥哥主动来。”
第一百章:仙缘劫
回到许院时,张至深鼻子一抽就闻到气氛不对,匆忙进了屋,南箓端端正正坐在屋中,细腰挺得笔直,双手交握在膝上,美目微合,白衣墨发的美人静坐如盛开的莲花,遗世而独立。
但张至深却吃了一惊,眨眨眼,那端然静坐的美人依然好好的,而且还是俩,四只眼睛望着他,就连神情都是一模一样的。
“你……你们哪个才是我的箓?”
两个南箓同时一愣,互望一眼,无比恶心肉麻的模样。
张至深走进细瞧,那真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与他的箓分毫不差,他再问道:“哪个才是我的箓?”
两个南箓同时拧紧眉毛,各撇向一边,不忍再听这令人起鸡皮的称呼。
他正欲再问,却见从内室出了一人,雪白衣裳,墨发仙容,活生生又是一个南箓。
张至深都要哭了:“你们,到底哪个才是我的箓?”
那最后出来的南箓眉都不皱一下:“他们都不是我。”
是南箓的声音,张至深连忙跑过去,指着那两个面露恶心状的“南箓”:“那他们是谁?莫非你娘生了三胞胎,还都一样的表情?”
那两个“南箓”终于受不了,渐渐现出真身,一黑一白,煞是好看。
张至深眨眨眼,竟还都是故人,笑曰:“南华姐姐好,小黑哥哥好。”
南华那张与南箓七分相似的面容也是清清冷冷的,恶心表情还未褪去又生生打了个寒颤,一双眼斜斜望过来,目光苍老凛冽,竟似岁月都褪了色般。
她道:“你一点都未变。”
“承蒙姐姐不弃,还记得区区在下。”
小黑又似木头人般杵在一边,黑漆漆的一团影。
张至深道:“适才姐姐跟小黑这是变身戏法么?”
南华道:“唤我南华便是。”
“这怎好意思,姐姐既然是箓儿的姐姐,那自然也是在下的姐……”
“我的话不说第二遍。”南华抬高下巴高傲地看着他,十足的女王气势。
张至深舔舔嘴:“南华。”
顿了顿:“我可不可以在后面加上‘姑娘’二字。”
“不可。”南华用下巴看了他一眼,“但我不介意你在后面加‘女王’二字。”
“南华女王。”
女王苍老的眼满足地笑了。
张至深心道,这姓南的果然都是一家人,自恋狂,而且南华比南箓明显高了不是一个等级,南华姐姐是女王大人!
“南华女王此次来可是要长住?”
南华道:“不了,许穆找到我时道南箓被那东西取了心,我这才赶回来,既然没死,我也没必要留下。”
“南华女王不多住几日是至深的遗憾。”
“一点都不遗憾。”那苍老凛冽的目光冷冷瞥向了张至深,削瘦的下巴,如白玉雕琢的曲线,微微向上抬高,你只能仰视她,她是高贵冷冽的女王。
南华的声音转冷:“我当初如何对你说的?”
张至深心里一凉,有些微微的痛:“记得。”
南华的声音越发冰冷:“我说过,你要好好照顾他,若有半点对不起他,我会慢慢地折磨你,去皮,抽筋,削骨,钉子板,辣椒油,一层层地,从里到外,从身到心地折磨你,如今你就是这般照顾他的,他为了你竟连自己的半……”
“南华!”南箓看了她一眼,“已经过去了。”
张至深隐约觉得南华要说的东西非常重要,忙问:“南箓,你做了什么?”
南箓道:“我什么也未做。”
南华道:“你护着他也无用,南箓,你不能违背生来就有的命运!”
“我知道。”
张至深问:“什么命运?南箓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南箓道:“不关你的事,好好吃饭去。”
南华冷笑:“到时候你便知道。”拂袖而去。
小黑跟了上去,走到门口时又停下,犹豫着,终于转身到南箓跟前:“时间不多,主人不要忘了答应过的事。”
“黑诺,你很啰嗦。”
“是,主人。”
张至深看着那片黑影离去,问:“他叫黑诺?”
“一个仆人罢了,叫什么都无所谓。”
“很厉害的仆人。”
“一般般。”
张至深握住他的手,那手很修长,根根手指都似白玉雕出的一般,光洁美丽,仿佛散发淡淡的光芒,就如他的人,总让人以为这是仙。
他将那手贴在脸侧,紧紧盯着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那双美丽的眼丝毫不躲闪,答道:“不是。”
“是不是要成仙,抛却尘世烦恼,弃了妖身,修一身仙骨?”
那只手顺着他的脸抚上了他的眼,眼角微微挑高的凤眼,总带着那么一丝媚气,他经常会为这双眼迷惑,觉得如此陌生,但这个人说爱他,不知有多么地爱他。
殊不知为这一句他等了多少年,如今,那执念也该放下了。
他道:“是。”
张至深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痛苦,只是心里似乎透不过气般,有什么要冲出来,却如何用力也破不了一个头儿,只是闷闷的,很平静。
“成了仙也不会走,还在我身边?”
“是。”
张至深低笑:“箓儿,你骗我,哪有仙人总会待在凡尘的,你该在天上,腾云驾雾也好,福佑一方也罢,怎么还会在人间。”
南箓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至深牵出一抹笑:“我很伤心呢。”
那只手划过他的眼角,停在黑亮的发上,张至深的头发并不服帖,像他的人一般,有些嚣张,有些飞扬。
南箓道:“有什么好伤心呢,你早晚都要离开我,这样最好。”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还有很多,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秘密。”
“缘分到此了?”
“到此了。”
“真的如我所说般,是仙缘呢。”
“不,是妖缘,你成不了仙。”
微风轻摇,卷起满地落叶扶摇上苍穹,冬日的阳光依旧明暖,也不知摇起了哪颗树上茂密的叶,窸窸窣窣地响,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乌梅雀藏在阳光找不到的地方,一声声叫得清脆,透过精致古旧的玲珑窗格,搅弄了一室沉寂。
张至深依然问:“你爱不爱我,有没有爱过我,说真话,让我信服的真话。”
南箓还是答:“没有,从来没有,我只是利用你罢了。”
“因为我才是能看穿水月的人,而不是许穆?”
“是你。”
“可你从我身上得到了什么?我什么也未失去,除了一颗爱你的心。”
“我从你身上得到了很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了。”
“那你为我付出了什么,南华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只是心疼我为你付的昂贵药费罢了。”
“真的是这样?”
“真的。”
“箓儿,我很难过,你又在骗我。”
“是么,我怎的不知道。”
……
张至深隐隐觉得何思说的劫就要来了,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但他出奇的平静,就好似知道过了今晚就是明日一般,他只是静静过他的日子,他一点也不伤心,只是闷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