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第二天,他照样起了早床,吃过南箓煮好的白米小粥后,穿上艳丽的衣服在东市街角算命,有些泛黄的幌子还是他们初遇时的四个大字:一命九钱。
老乞丐的话还犹在耳,他道,我见公子成日算命,算财运算官运算姻缘算寿数,可曾算过自己的命?
他暗自摇头,依然不想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冬日里的蔷薇香淡了,却依然能从弛山那头飘到十陵镇的这头,那是他最熟悉的香味,蔷薇宫永远不会褪去的味道,宫人们称之为宿命的气息。
那样艳丽的色泽,漫天飘零的花瓣被风卷呀卷的,偶尔会有几片卷出了故土,看看山外繁华的世界。算命公子昂贵华丽的衣裳依旧比那落花还要艳丽,微微挑高的凤眼带着一点媚色,只要望上一眼,不知成了多少女子心中不灭的梦。
有人缓缓走来,优雅的步伐,翩然身姿仿佛在下一刻便能羽化而登仙了去,绝世的容颜,冷冷清清,如同一年前的模样。
她停在他面前。
张至深道:“姑娘算命?”
仙子般的姑娘声音清冷:“是。”
“可要算什么?财运福运还是姻缘?”
“我只算你的命。”
第一百零一章:再寻欢
张至深道:“我从不算自己的命。”
南华道:“可我要算你的命。”
张至深偷偷擦了把汗,还好不是来取他的命。
“南华女王如何算我的命?”
“我只算他不爱你,即便你爱他爱得要死,他也不会为你动一点心,所以,你最好早些离开他。”
张至深往桌上的碗里倒满了水,缓缓道:“你错了,他爱我。”
南华看了眼那碗水:“不用试了,你算不出我的命数。”
张至深将壶放下:“女王真不愧是女王。”
南华道:“你只是能看破水月,却看不出妖的命,你若爱他,便早些祝他成仙,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
“可是我爱他,我为何还要帮助我爱的人离开我?这是只有傻子才会做的事。”
“但他却不爱你。”南华站在他面前,清清冷冷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他爱的女人叫木辞,八百年前他们就是爱人,木辞因为触犯了天条而被囚在天界,南箓要成仙,只为了救她。”
张至深笑道:“南华真会说笑,南箓爱的人是我。”他笃定着,心中却在不断动摇,那股闷闷的痛好似压了大石般,可依然平静,他知道这是骗人的,南华想让他走。
南华冷笑,一贯的骄傲,似乎所有人在她眼中不过蝼蚁苟且:“是不是被他压得多了你都忘了自己还是个男人,南箓却是个真正的男人,放着好好的女人不爱,为何偏要去爱那同是男人的人,你说,到底是谁可笑?”
那点闷闷的痛又在加深,他依然维持着从容的笑,凤眼微微挑高,一点魅惑,一点风流:“就算是男人又如何,既然我能放着好好的女人不爱去爱他,那他就也能爱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南华冷傲的下巴微微一偏,嘴角的嘲讽毫不掩饰:“是不是,我们走着瞧。”
言罢,美人拂袖,翩然洁白的身姿,即便入了人群也是最醒目的一点,遗世而独立,冷傲孤霜依然绝美。
张至深回神,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同情地看着他,他摸了摸鼻子:“看什么看,没见过争风吃醋的女人?”
众人也摸了摸鼻子,岑强大叔摇摇头:“还说不是,孩子,说出来大叔能理解的。”
危鹏被茂密的胡子遮去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那抽搐的嘴角,暗自喃喃着:“鸳鸳相报何时了,鸯还不让你们好。”
老乞丐依然眯着那双被眼屎糊住的眼,高声莫测地道了一句:“福兮?祸兮?缘兮?恩怨也。”
卖布匹的大娘收回视线,扯开喉咙吆喝:“新上市的云锦布匹呢,各位快来瞧一瞧,选一匹称心的做漂亮衣服呢……”
喧嚣的街市又回来了,眼前人来人往影匆匆,还是凡尘俗世的热闹,有淡淡蔷薇香从那弛山飘来,依稀是宿命的味道,大家各自忙活自己的生计。
这红尘扰扰的尘世啊,好似那如仙似魔的女子从未曾来过,他还是一年前的他,他说他们有仙缘。
人一旦有愁总希望得到解脱的,最不明智也是最快的解脱方法便是找些快乐的事去做,于是,醉酒寻欢,在那风月场中暂时忘却命运的悲伤,那般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中,也不知到底存了几分的真几分的假。
张至深才踏进寻欢楼,几个眼尖的姑娘见了,哎呀叫一声公子好生俊俏,便大胆地凑到他身边。
张至深无心消遣这些美色,眉目严肃,只道:“叫张文宇给小爷出来。”
“张文宇是谁呀?”
“可是昨日睡你床的那张老爷,嘻嘻,莫不是儿子抓老子来了。”
“哎呀,你好坏,这怎生可能……”
几位姑娘围着他嬉闹,那边终于有人来了,推开众人,妖冶的容颜绽开勾人的笑:“哟,这不是张公子么,许久不来,可让奴家好生想念。”
却是夜心,容颜妖媚的女子着了一袭大红流水云锦,紫牡丹勾弦绣纹从衣襟一路连到裙角,一片富贵华丽的模样,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只是这般贵气艳丽的衣服穿在了她身上,衣领往右边斜斜拉下一大片,露出雪白香肩,纤腰再那么一勒,加上一张妩媚桃花妆,硬生生将这贵气衣裳给穿出了妖气,还扭着水蛇腰不断地勾人。
真不愧寻欢楼一大花魁!
她似乎很享受男人们投来的目光,不知谁的手毫不识相地伸向那片香肩,她眼都未看便一掌打了下去:“老娘的身子可不是想碰便能碰的!”
然后立马换了一副诱人媚笑,凑到张至深怀中:“但张公子是例外。”
张至深将她推开:“夜心,带我去见张文宇。”
“不先让夜心服侍后再去见他?”
“不了,我要马上见他。”
夜心朝身后道:“翠花,带他去见张文宇!”
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子走了上来,恭恭敬敬拜了一礼:“张公子请随奴婢来。”
张至深一走,那先前围着他的几个姑娘便问夜心:“夜心姐姐,这张文宇到底何人也,竟到咱们楼里来找人?”
夜心妖艳地笑着:“张文宇啊,是这张公子的相好呢,什么,这你都还问,两个男人相好,自然是断袖了。”
一个姑娘弱弱再问了一句:“他们都姓张,会不会是……”
夜心挥着绢子用匆匆玉手戳了那姑娘一下:“小妮子净是瞎想,不过你还真猜对了,他们就是兄弟,而且还是一个爹妈生的那种。”
“啊?”
那发问的妮子目瞪口呆。
夜心又戳了她一指:“大惊小怪,小姑娘回去多吃两碗饭。”
另一个姑娘却两眼泛光地凑过来,激动道:“他他他他们真的是亲兄弟?天啦,这才是真爱!”
夜心顺势也戳了她一指:“大惊小怪,人家断袖,关你姑娘家何事,若全天下男人都断袖了,咱们女人可如何是好?”
那边厢,张至深心事重重的,完全不知自己和张文宇已经被夜心污蔑成了什么样。
那叫翠花的丫环将他领至一处楼阁,敲了敲门,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个着了鹅黄裙装的女子,素颜素裳,在这风月场中显得别是一般素净风情。
翠花道:“凤仙姐姐,这位张公子来找张文宇公子。”
凤仙见是张至深,伏身一拜:“竟是表少爷,请随奴婢来。”侧身让出道来。
张至深第一次到寻欢楼找张文宇,竟不知见一个青楼老板还要这般麻烦,心道等下要给这远房表哥好好上一课。
这是寻欢楼后方的一处阁楼,可见那后院各种花草景致,楼前种种风月靡靡音倒是一点也透不过,凤仙领他穿过一处游廊,停在一颇大的屋外,上有匾额,曰:有书明心。
看来是间书房。
他们才停下,那房门便从里开了,温和雅致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张文宇抱着一摞书,见二人,吃了一惊:“你怎会来此?”
张至深道:“表哥……”
张文宇了然,笑曰:“说吧,什么事要我帮忙,不过我得先去赵毅那儿,他觉着无聊,我挑几本书给他送去。”
张至深看了眼他手中的书,最上面的是蓝灰的封皮,书线订得结实,右侧四个大字:青虚杂记。
“如何才能留住一个想要离去的人?”
张文宇边走边道:“怎么,你的南箓美人不要你了?”凤仙欲接过他的书,却被拒绝。
“算是。”
“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没有。”
“那他为何要走?”
“他……他……这个不方便说。”
张文宇道:“此事可稍后再议,既然来了,陪为兄一同去看看赵毅。”
张至深确实有些日子没见赵毅,便道:“那是当然,张老板。”
张文宇也不计较这称呼上的变化,他似乎心情不错,那书卷气极浓的面容一直挂着微笑,眉眼舒展开来,很是好看,连那走路的步子都是轻快的。
二人出了寻欢楼,早有马车候着,凤仙伺候他们上了马车,吩咐二位少爷小心,便放下车帘退去,马夫挥挥鞭子,车子便不疾不徐地上了路。
张至深在车上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南箓要成仙的事被他说成了要考状元,张文宇呵呵笑着:“倒是看不出,他还是个秀才。”
张至深默然。
张文宇又道:“此事稍后再说,可跟赵毅商量一番。”
张至深心想赵毅连自己的心上人都没留住,还想不开自杀,他的主意自己敢要么?
这般想着,却是未说出来,张文宇很护着赵毅,他知道。
于是他问:“在下见张老板喜气满面,什么时候可讨一杯张老板与赵毅公子的喜酒?”
张文宇看了他一眼,嘴角挂着高深莫测的笑,轻轻抚摸膝上的书,那神情简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就在张至深以为他不会回答这般荒唐的问题时,他却忽然抬头,掩不住嘴角的笑:“应该快了。”
张至深心里一窒,有些不忍看那样的笑颜。
赵府与寻欢楼并不太远,马车很快便到,张文宇敲了几下门也不见有人来应,推了推,门竟没落锁,他们进了院子也不见一个仆人,精致的假山流水,翠柳眠花依然诗意浓浓。
张至深望了一眼,低眉行走,他有股拔腿便跑的冲动,却不知是往前还是往后,袖中的拳头握得紧紧,心中微微颤抖。
张文宇见他这般,安慰道:“你莫担心,待见了赵毅后,表哥绝对给你想个法子留住那南箓,让他哪儿也去不了……赵府今日是怎么了,竟连半个人影也不见。”
张至深并不做声,只是微微点头。
走了一阵也不见一个人影,快到赵毅的院子时,一阵嘈杂声传来,细听之,却是隐约的哭声和凌乱脚步声。
张文宇面色一变,急走几步,恰遇上一迎面而来的丫环,忙问:“这里怎么了?赵毅人呢?”
那丫环见是他,通红着眼抽噎几声,似是极难过的样子,之后才哇地一声大哭:“大少爷他去了!”
第一百零二章:君长别
张文宇愣了一下,缓缓道:“你说什么?什么去了?他去了哪里?”
那丫环用手捂着脸,眼泪还在吧嗒往下落,含糊不清道:“今日早上便没了,他这次是铁了心,大夫说是吞金自杀!”
张文宇用尽所有力气提的一口气终是散了去,手中的书落在石子路上,蓝灰封皮的《青虚杂记》被盖在了最底层,他一直记得那人喜欢这书,看了一半,总道得空一定要看完。
那丫环道:“张公子,大少爷生前跟您最好,你就去见个最后一面吧,以后、以后……”却是再说不下去。
挠钅俏潞腿逖诺拿嬖缫淹嗜パ苫挂∽磐返溃骸安唬也幌嘈牛蛉斩蓟购煤玫模档茸盼宜褪槔锤倒模硬皇庞谖摇?br /> 那丫环听着更是哭得凶,断断续续道:“人都已经去了,张公子要想得开。”
“我不信!你肯定是骗我!他还等着看我的书,对,他还在等我……”
他急忙去将那落在地上的书,可手就是抖得厉害,怎么拿都拿不稳,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从赵毅割腕后他便做过几次这样的噩梦,一定是梦!否则怎么连一本书都捡不起来。
一只手抓住了他慌乱的手,他抬头,看见张至深带着怜悯的神情。
“我来捡。”
张文宇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梦里梦外,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悬在半空,看见另一个自己正经历着荒唐的故事,一切都不是真的。
张至深将书递给他,道:“去吧,他就在里面等你。”
张文宇道:“他还在,还在等我是不是?”
“是的。”
他抱着书,恍恍惚惚地朝赵毅的屋子走去,那丫环好几次要去扶他都被张至深拦住了。
萧冬告别,满院的翠草青芽,诗情画意,景故伤情,张至深长叹一声,终是跟了上去。
赵毅的屋外早已站了一众仆从,个个神情哀伤,张文宇如同没看见般,入了屋,赵母伏在儿子身上大哭:“儿啊,你怎生狠心,丢下娘就这般去了!”
赵家小公子赵捷站在床尾呜呜地抹眼泪,旁边的赵父仿佛一下子苍老许多,眼睛通红,却骂道:“不孝子!”声音却是哽咽的。
张文宇只觉得耳边轰隆隆的有无数个声音在乱窜,他一个也听不清,那些人影都凌乱着在眼前跳来跳去,他的头很晕,可依然能找着方向,赵毅所在的方向。
那人安静地躺着,双目紧闭,面容祥和,好似睡着般,这张容颜,他从小看到他,一直默默地,深深地刻在自己心里。
张文宇走到赵毅身边,他疑惑地看着哀嚎的赵母,低泣的赵家小公子,伤心的赵父,还有面容悲切的一个仆人,他很疑惑,他们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
赵父道:“文宇……”老人想说什么,终是哽咽着摇摇手,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张文宇疑惑道:“伯父,您怎么了?”
赵父哀叹:“白发人送黑发人,造孽啊这是!”
“伯父,您在说什么,赵毅不是好好的么?”
赵父一愣:“孩子,你这也是怎么了?阿毅他去了!”
“去了?”
“造孽啊!赵家怎会生出如此子孙!”
张文宇疑惑地去看那床上的人,哪里还有熟睡的赵毅,那张面容泛着青灰的色泽,早就是一具死去的躯壳,他忽觉心中有什么破了,那恍惚终于顿悟,四周凌乱的嘈杂影像纷纷剥落,一切真实起来。
“原来不是梦,他死了。”他喃喃道,最后一次触摸那人的容颜,冰冷的,灰败而僵硬的躯壳。
“他真的死了,明明昨日才说好,说好的……”
赵母见他这般,更是悲戚,哭得喘不上气:“儿啊,我的儿……”
张文宇抬头望向赵父:“他昨日还说等我再来?为何,为何这般就去了?”
赵父欲言又止,唉了一声,只道:“造孽啊!造孽啊!”
他又茫然地望向那站在稍后的管家,年轻的管家终不忍见那般悲戚的眼,到他身边低声道:“昨日下午的消息,欧阳公子战死边疆,连尸首也没要回来,我见大少爷听后也没什么反应,便也不曾留心,不曾想京师这般……”
“他……死了?”
管家叹了一声,不忍看他苍白的脸,那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布满的血丝和恐惧让那张脸变得极其恐怖,似乎只要他答一个是字,这青年就能在下一个将他活吃。
“连尸首都未找到,怎就能说他死了?”
管家似乎不忍,张了几次口,犹豫着措辞:“不是没找到,是要不回来,挂在敌军城门,示众……三日……”
他明显觉到张文宇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那具单薄的身子在发着抖,苍白的脸上竟还带着灰败的死色,可他的双目还是瞪得铜铃般大,布满了通红血丝,令人担心他下一刻便会倒下或者发狂。
然而他并没有,这削瘦的青年只是站在那里,似乎还在消化他刚刚说的话,瞪大的双目空洞而茫然,透彻的水珠一颗颗滑下,沿着脸颊滴落在地,身体还在剧烈地发抖。
他道:“他们都死了,还是在一起了,永远地在一起。”
张至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一切,即便是早知的结局,依旧不忍,他不明白,既然谁都有自己的命数,为何要给赵毅安排这样的命数,为什么不给所有人一个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