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张至深撑着下巴看正为他磨砚的南箓,忽然道:“南箓,我教你看账本吧。”
南箓一双暗色眸子望过来,连那烛火都一并温柔了去,低声道:“你这般忙碌我看着着实心疼,能帮你分担一些,自是求之不得。”
瞧瞧这话,说得那叫一个知书达理,贤惠之至。
只是性子若是一转,便不会这般好说话,总是恶狠狠问道伺候我是你的自责,凭何还要我替你分忧。
可就算如此,那暴虐南箓还是不情不愿地将算盘拨得噼啪响,速度之快甚于温柔南箓。
这成了半魔的妖,就这么被他调教成了一个账房先生,那成堆成堆的银子金子进进出出,他竟是对此甚有兴趣,不出半年,那管账水平就与张至深相差不远。
春去秋来,两人相守相伴的时日过得飞快,蔷薇宫的花永开不败,院中几株桃树从灼灼桃夭到蓁蓁之叶轮流更替着,光阴摇落,流水般的时日里守着那么一个人,心中从未有过的宁静,仿佛一眨眼,这一生便此过去了,幸福本就如此简单。
某一日二人都在账房,那角落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出现一个黑影,南箓停笔冷冷望过去,那黑影却望向了张至深:“他好歹也是一只千年妖魔,你竟让他给你管这凡尘琐事的账本”
张至深笑笑:“能让箓儿给我管账,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南箓将笔一扔:“我何曾为你差遣了,不过瞧你可怜才略微帮衬一二,你莫要得意。”
这时的南箓自然是温柔不来的,张至深抱着他的手亲了一下,幸福道:“箓儿能够略微帮衬我已感激不尽,有你在,我再苦再累也是幸福。”
小黑木然的嘴角还是抖了一抖。
这肉麻之话显然很让南箓受用,捏着张至深下巴亲了一下:“你知道便好,永远记住,你是我的人。”
无论南箓如何变,张至深早已摸清他性子,应付起来得心应手。
只是,他维持暴躁的性子时间越久,一旦温柔起来就会不得了,而温柔不得了之后又会有段暴虐得不得了的阶段。
所以,此时南箓这久违的温柔一亮相,张至深心里咯噔一声,早已叫苦不迭。
美人恩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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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君羽思为仙缘填的歌词,原词来自《浮生赋》,现词就名为《仙缘》,请往下看:
蔷薇宫中水月命术透
他曾笑看三千红尘愁
姻缘定数皆由水中过
月术唤千由
妄言仙缘惹几年对错
爱恨情仇空言几白头
前尘软帐今宵怎看透
情怨恨几时休
曾许黄泉碧落一碗作空头
彼岸朱砂独留
今朝飞花携袖相思却独扣
笑倾满杯浊酒几回头
流年空锁回忆似旧温柔
光阴任苒空忆当年执手
守候几白头又是韶华在首
如何放手
共饮一醉凤眸流转如水
拥衾一寐看见红衣凉水
梦里是一岁梦外又是一岁
枯等你归
情情爱爱难得彻心扉
痴痴狂狂终得一生醉
漫天飞雪满袖一同归
弃天劫甘自坠
不过仙途尽毁换红尘你陪
年华匆匆流水
梦里又触前尘全做烟花碎
今生一句缘缠修为毁
天际带灰落雪又得一岁
红梅映雪裘衣小炉酒味
红袖染尘香害得相思成双
清酒入喉
他倾一杯眼中流转星辉
他敬一杯红衣灼火人醉
他再饮一杯笑里痴缠难收
情心终留
他断流年转身前尘尽挥
他弃仙途劫中潮涨潮退
不知轻误昔人几岁年华催望穿轮回
我舍下世侯他执手相随
我忘来生守他寂寞无悔
浮生荒唐事不过痴嗔几回
难辨错对
浮生荒唐事不过情仇喜悲
尽樽还酹。
第一百三十一章:苍翊路
此时南箓柔声问道:“你怎的不吃,反倒愣神了?”
张至深回过神来,转了话题:“今日在街上,竟遇上一位双目赤红的女子,命中带血带煞,甚是凄苦。”
这一年他与南箓将生意打理得熟络,他得了空闲又偶尔上那东街角落摆个小摊过一把活神仙的瘾。
卖草药与卖草鞋的大叔依然落于旧处,那不知从哪来的老叫花自从居于此处就没再挪过窝,他举着“一命九钱”的算命幌子,看街头人来人往,红尘滚滚,川流不息。
偶尔有人找他算命,一湾水中的命数看得透透彻彻,一切尘缘皆有因果,人世的情,又怎是一湾清水所能看透,他只是看一段故事罢了。
那日陡然而来的女子却有一双与南箓相同的赤瞳,倒是让他吃了一惊,可那女子不是魔,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罢了。
南箓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可是长相也是极美?”
确实极美,同样的赤瞳,同样的美貌,只是南箓即便成了魔,那面容依旧如出尘的仙,那女子却是妖娆妩媚,浑身散发不祥的血光之气。
张至深道:“他人再美,也比不过箓儿了一个抬眸,一抹浅笑。”
南箓目中柔情款款,极是自然道:“你若是喜欢,便讨了来伺候也罢,毕竟你……”
“咳咳……”张至深一阵急剧咳嗽,哐当一声酒杯翻落在桌,他急着去扶,手边筷子又落了地,慌忙去捡,长长袖子竟拂落了酒壶,一时凌乱一团。
“深儿。”南箓压住他的手,“你莫要惊慌,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我即便一心只有你一人,可你终究是凡人。”
这话说得条理清晰,温柔和缓,说话之人容颜绝色,世间再找不出比他更完美的人了。
张至深瞬间觉得冷汗从背脊冒了出来,颤声道:“箓儿……”
“你莫要感动,我爱你,自然希望你能安好幸福。”
这话若是放在某财主老爷的正室身上,那财主老爷早该乐开了怀,张至深却更是慌了神。
“我不要女人。”
南箓握住他的手:“我一心为了你好。”
张至深回握住他,正义凛然道:“箓儿,你莫要对我太好,你还是凶一点狠一点的罢,我就喜欢你那样待我!”
美人双目盛满温柔,目光忽然一沉,冷声道:“我要离开这里。”
张至深一个激灵,眨巴了眼,还在凌乱中:“你你你你究竟是哪个南箓?”竟然变得如此之迅速。
南箓道:“我一直是我。”
张至深才反应过来他的前一句话:“你要去哪里?”
那声音依然冷清:“去我该去的地方,我已成魔,人界终究不是我长待的地方。”
张至深心里一凉,即便早知他一介凡人与这样的魔不会长久,却不知这一日竟到得如此之快,这几年相伴相守的梦幻,就要散了罢。
喉咙有些干涩,他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却还是止不住内心的翻腾,直握紧了那人的手,道:“不准走!你都说了小爷我是你的人了,你要负责到底,你到哪里我便到哪里,不准再丢下我一个人,否则小爷我……”
“你想得倒是美。”南箓哼了一声。
那双凤眼瞬间黯淡下去,咬牙望着他。
美人捏着他下巴打量着,又是那凶暴的语气:“想让我丢下你倒是想得美,赶紧收拾东西,明日跟我上路,深儿,记住了,无论我成了什么,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会一并拖着你去!”
张至深打了个寒颤。
“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他松了口气,那刀山油锅也听着心花怒放,“我这就去收拾,明日与你上路!”
张至深被一句离去吓得慌了神,要去的地方究竟为何处,他终究是没能知道,也忘了南箓那一句,去他该去的地方。
满目艳丽妖娆的红花蔓延到天之尽头,重重簇拥,薄雾轻游,与那蔷薇宫的花海有几分相似,近看时,却是大不相同的。
蔷薇宫的花是淡雅的红,红出人世的凡尘气,可这里遍地妖娆的花却是张扬妩媚得紧,艳丽得好似能滴出血来,又好似一张张勾魂的女子容颜。
南箓道,此花名曰耶梦伽罗,遍布整个苍翊路中,勾魂夺魄。
苍翊路,通往魔界之域。
那艳丽如同女子红罗裳的妖花,便簇拥着一条不归之途,一眼望不到头的妖娆妩媚,像极了女子出嫁时的红妆百里,空气中隐约有声音在轻声吟唱,唱着无人能懂的歌谣。
百里百里红妆途,娘子出嫁莫回头,莫回头,莫回头,君家有酒醉轻侯,回头无处空念愁。
声音飘飘渺渺,好似那风在空中飞扬,一下散了,一下聚了,听不真切的远,梦般迷离,却不由的让人心酸。
张至深恍惚着望向南箓,那一张容颜绝世,双眸艳丽如同盛开满目耶梦伽罗,红光流溢,神情悲伤。
“南箓,这这这些花在唱歌!”
南箓道:“不是花唱歌,是风在唱歌。”
“……”张至深望着他。
那目光沉在铺了漫天漫地的花海中,声音还是清冷的:“这花,只能生长在魔界,年年花开,靠吸食人的欲念邪气而活,长在苍翊路上,为走入魔界的生灵引路。”
这话犹似那妖媚的花,令人心里一凉。
“我们,真要去那魔界?”散在风中的低吟还在继续徘徊,娘子出嫁莫回头,莫回头……
“是。”南箓忽然握紧他的手,力道大得好似要将他整个人都捏碎般,“从此,魔界就是你长住的地方,深儿,你可还愿与我一起?”
那声音低低沉沉,一字一字好似敲在心里,他注视那人的眼,艳丽的悲伤,深深看着他。
身后的耶梦伽罗盛开至最妖娆的姿态,朵朵都像极了勾魂的妖,泫然泣血的红,风中缱绻着飘渺的低吟,散了,聚了,声声迷幻,娘子出嫁莫回头,莫回头,莫回头……
人的一生,有许多种选择,随心的,违心的,未来就在一个转瞬间决定,踏出第一步,便无回头路。
他曾那么惊恐着成为妖,可依然是人;现在,这成了魔的妖精问他可愿意一同走入魔的地域,他是有选择的,可依然傻傻地点了头。
“我愿意。”
从此一去不复返,是人是魔,都不重要了。
风儿骤然大了起来,撩起满地艳红如血的耶梦伽罗,那些妖花吸食人的贪念罪欲,爱恨痴缠,在魔界之门璀璨夺目地盛开,像极了新娘子喜庆的嫁衣,铺了百里的红妆,为每一个进入魔界的生灵引路。
南箓道:“入了这片魔域,你便是回不得头的,即便你还是一介凡人。”
张至深反握他的手:“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休想再将我丢开了,南箓。”
赤红眸子荡开一抹笑意,满目耶梦伽罗:“这可是你说的,从此休得反悔。”
那人笑得张狂了,将他抱在怀里恣意轻薄了几下,同先前的阴沉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仿佛一个灵魂在那仙子般的躯壳中活了过来,耀眼夺目,将张至深看得目瞪口呆。
张至深道:“小爷我说过的话,自然是不反悔的。”
“来。”南箓拉着他的手,“跟着我的步子,到一个新的世界。”
张至深任由他拉着,一步两步,分开妖娆满目的耶梦伽罗,踩着他的步伐,走向望不到头的尽头,远处飘飘渺渺,艳丽的花海,燃到了尽头,便成了火的灰烬般。
风儿轻轻地聚了,散了,花丛摇曳起伏,细细袅袅的声音依然在轻声吟唱,百里百里红妆途,娘子出嫁莫回头,莫回头,莫回头,君家有酒醉轻侯,回头无处空念愁。
远远望去,也不过就是一袭白衣的魔牵着一个青衣的凡人一步步走在耶梦伽罗的指引途中,远了,近了,过了苍翊路,莫回头。
那一日,即便过了许多许多的年头,张至深依然记得,这个白衣的魔,牵着他的手,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途。
那一时,他不知牵着他的是那个温柔的南箓还是那暴躁的魔,总而,就是那只手,牵着他,一路苍翊途耶梦伽罗开得如火,妖娆若血。
那一刻,那算透水月的一双眼,终究没能看见这一路走来,自己将会走向怎样的命数,然而,只要是那人,他便是走得无悔的。
长长的一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边挂了一轮圆月,铺洒下的月光映着遍地诡异妖红,风儿细细,低声吟唱。
然后到了一扇漆黑的大门前,那门上刻着百种狰狞妖兽,最正中央一只圆目怒瞪,獠牙可怖,一双赤红眸子杀气腾腾。
那门前站了一袭青衣的青年,远远望着,衣袖被风轻轻扬起,发落了满肩,看不清他容貌,只一眼,却像是风中的蝶。
待走得近了,那人拱手微笑:“我已在此恭候多时。”
这便是张至深见他的第一目,那一袭青色在这戾气极重的魔域之门前,在满地耶梦伽罗妖花中,好似春日里最是青翠的一片叶,翩然而起的蝶。
第一百三十二章:魔界象
那人跟南箓问候了,又将张至深来望着,微微一笑:“你可是来了,小深儿。”
张至深抖了一个,也将那人来仔细望着,眉目温润,只是一双眸子碧绿碧绿的,便同绿萝那双眼有得一比,只是绿萝那双目像是碧绿的一块玉,此人双目则是上好的碧海珠。
初初一见面,那人却像是见着故人般,熟稔且肉麻地叫着,张至深嘴角抖抖,还是客气回道:“见笑见笑,不知阁下是……”
“在下青莲,已在此候了南箓与你多日。”
张至深便望向南箓:“你先前不是嚷嚷着要成仙,怎的在魔界还有熟人?”
南箓道:“活得久了,便是怎样的故人都能搭上一两个。”
张至深再望向青莲,碧绿的一双眼清澈明亮:“可这青莲故人竟是不像魔的。”
青莲笑道:“谁说只有魔才能来此魔界,你是凡人,不也一样到了这里,不像人界和仙界只能容得一种,这里却是什么生灵都有,只要能找到来此的路,耶梦伽罗中,可莫要迷失了方向才是。”
张至深又问:“这路竟还是难找的?”
南箓对青莲道:“走了大半日,你可就要让我们站在门口说话?”
青莲忙道:“瞧我这记性,倒是大意了,你却还是原来性子。”
张至深暗道你若是见过他一日变上个几十遍的性子,便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青莲领他们入了狰狞可怖的魔界大门,内里却是全然不同一番景致,只见天空一轮圆月高挂,竟是猩红模样,映出南箓雪白面颊上一轮双月妖印红光流溢,那眸子不再掩藏,只一眼望过来,妖娆似火,悲伤如雾。
张至深心下一凛,摸摸自己小心肝,叹道:“箓儿,你这模样……”
南箓道:“怎么了?”
张至深深吸口气,深沉道:“太诱人了。”说罢更是痴痴望着。
青莲在前面咳了一声:“你们竟还是这般肉麻,真真令我这旁人恨不得瞎了双目。”
张至深面上一红,毕竟在陌生人面前,有些不好意思。
南箓一张老脸也是一变,道了声:“你自可瞎了双目,我是管不着的。”说罢,捏着张至深往他唇上亲了几下,赤红眸子挑衅地望着青莲。
青莲面色更是一变,嘴角抖了抖,再往后一退,抖着手指向南箓:“你你你到底是谁?”
南箓一挑眉:“阿莲连我也不认识了?”
张至深心里一跳,看吧,开始吃惊了,看这暴躁南箓能给青莲整出什么幺蛾子。
青莲一双碧绿眸子紧盯着南箓瞧,仿佛要从那妖魔身上挖出几个大洞来,末了,疑惑道:“不像啊,南箓,你什么时候竟变了这般性子?还有你,”指着张至深,“小深儿竟是这样的性子,太不可理喻了!”
张至深叹息:“唉,岁月是把杀妖刀,他已然成了魔,性子总是要变上一变的。”猛然抬头,笑对青莲,“我倒不觉得我的性子哪里不好了,竟让小莲儿如此不可理喻?”
青莲道:“以前……”南箓眼光冷冷撇来,他便住了一下,“以前南箓性子不是这般,我便想着能被他看上的人性子必然也会特别些,不曾想竟如此不错,还有,叫我青莲便是。”
张至深笑眯眯:“青莲唤我至深便是。”
言行之间,一人一魔一妖已到了繁华地段,便好似人间的集市,灯火也是繁华璀璨,只是这里的火,不是妖冶的红便是阴沉的青,来来往往的,有那头顶牛角鼻穿环双目赤红的魔,也有各色的妖,满身皆白的鬼,也有少数的人,不过满目望去,大多数还是人的模样,只是那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全然不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