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成了寻欢楼的一处风景。
可有一日那人却没有出现,寻欢楼的人倒是惊得不小。
张文宇看那空了的桌椅,心道,或许永远都不会来了吧,已经在这里坐得够久了。
不想第二日那人又出现了,依然是原来的位置,只是神情有些憔悴,不免所有人都多看了他几眼。
张文宇从高高的看台上见那人同一个小厮说了什么,然后抬起双眸,一眼便寻到了他,他迅速收了目光看向别处。
不一会那小厮过来问那人想与他说几句话,不知可愿意。
他倒是很从容,让小厮将那人带入厢房。
妙手回春进屋时便见张文宇从容地坐在茶几边沿。
“有何事说吧。”
妙手回春坐到对面,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那年我被家里派来的人救了回去,之后皇城生大变,那些人也被清扫得差不多,我便认祖归宗了。”
张文宇道:“这与我何关?”
“我要成亲了……”
张文宇心下一愣,随即笑道:“这又与我何关?”
“我将回御都,可能,再不会来见你。”
“可还有事?”
“文宇,我……”
“无事的话我便送客了。”起身开门大步离去。
从那之后,寻欢楼那张桌椅再不是被一个人独坐,那在一处坐了一个春秋的人再没出现过。
张文宇见那被其他人占着的桌椅,有时会感到迷茫,他这是在期待什么,那个人走了更好。
只是夜深时,会想当年往事,即便不愿承认,终究,这一生,被无数人抛弃的一生,竟也会被人如此热烈地爱过,只是错了时间,错了方式,也错了结局。
多喝了几杯便有些微醺,然后好像看见他那狐狸精般的表弟张至深,只觉得在梦中,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事便漏了出来,连自己都感到羞耻的心情。
清醒时,浑身动弹不得,却看见张至深俊秀好看的眉眼朝他不怀好意地笑:“表哥醒了?”
“这是……哪里?”
“待会你就知道了,深儿准备送表哥一件大礼,表哥只要耐心等待便是。”
接着他的衣服被剥去,又换了其它衣服,那颜色……似乎只有这骚包表弟才会穿,接着,他模模糊糊地又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竟是坐着的,眼前除了一片大红再见不到其它,身体依然动不了,不知那狐狸精表弟对他做了什么。
他仔细留意周围事物,像是一间房间,不多时门吱呀一身打开又关上,之后便是一阵沉默,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有脚步在他面前来来回回,不停地来来回回,直晃得他眼花,终于停下时,眼前一亮,那红彤彤的东西终于消失不见,明亮光线耀得他双眼几乎睁不开,待适应过来时,看见一张极度惊讶的脸正紧紧盯着自己。
而他也是以同样惊讶的程度看着那不该出现的人。
“文宇?为何是你?”妙手回春看那着了大红喜袍的人,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张文宇看清自己装束,终于明白张至深做的是什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一动不动盯着妙手回春,妙手回春也同样盯着他。烛火照耀大红喜袍,映得那人面容格外好看,这才发现他胸前挂了一封信,取下展开,只见那书道:臭妙手回春,欺负完了我表哥就想走,小爷我抢了你新娘子,诅咒你一辈子只能与我表哥相依相偎,白头偕老!
拿着信纸的手在微微发抖,妙手回春看看张文宇,再给他看看那信,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抱住他:“文宇,文宇,我好高兴是你……”
张文宇睁着眼看他,再看看那信纸,愣愣坐着,无法说话。
妙手回春见他并没有抵触自己,更在心里乐开了花,微微颤抖地捧着他的脸:“文宇,我爱你。”
这一句,在心里翻来覆去多少遍,终是有机会,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爱着我?
第一百二十八章:雨中花
张至深觉得自己也算有家室的人了,既然同南箓在一起,父母那里还是要报道的,毕竟他得以挥霍逍遥,还是仰仗着张家钱财。
于是他小心翼翼跟南箓讲了此事,竟一下就答应了,那双赤红的眸子难得的温柔让他极不适应,连忙收拾东西上了路,以防这阴晴不定的魔随时变卦。
苏和依依不舍他的表公子,还是收拾几包东西毅然上路,吩咐一声我还会回来的。
尉伯老人家身体又胖了一圈,抱着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头也不抬就上了马车。
张文宇依然是那么瘦,脸色苍白得很,站在风中朝他们挥挥手,身形单薄,好似下一刻就要随那风飞走。
南箓倒也一直未反悔,一路温和安静,只是一双眸子透漏的血红好似要哭泣的悲伤,张至深忍不住心痛,紧握住他的手不放。
要到素州却是要经过御都的,他想到曾与安灵珞的约定,便想再去拜会一次,不知还能否讨得一杯喜酒。
入得御都,却不知早已错过那盛大的王侯喜宴,入目所见只是一片萧索沧凉,只见整个皇城大道处处白纸带丧,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撒手人间。张至深心中一凛,着人去问,却道是那王府驸马不幸去世,天妒英才,可怜才在几月前娶了如花娇妻,这才多久时日,美人福分没享够,也可怜了那才年方二八的王府郡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张至深安静听着,目光沉沉,此刻也摸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待苏和说完,他问:“可问清楚了那驸马姓甚名谁,娶的可是哪家王府郡主?”
苏和还未答话,尉伯便凑上来接道:“二少爷,是安王府家的郡主,听说那郡主生得是如花美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端的是……”
张至深不禁抖了一个:“立即往安王府去。”
“二少爷,莫非您与这郡主……”
张至深看了一眼安然端坐的南箓,那已经转为墨色的眸子沉静如水,端的是高贵典雅,静静看着他。
他与安灵珞那点子破事南箓也不是不知道,并无什么好避讳,只道:“是故人,容小爷我去瞧上一瞧。”
去了那安王府,依然是许穆出面相迎,见了南箓竟是一惊,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你竟然……”
南箓抬起一双墨色的眼,星眸璀璨,似有繁华万千,隐隐泛出点点红光:“莫要再多说。”
许穆垂下双眸,面容有些微凄楚:“二位来此,想必知道了珞儿的事。”
张至深道:“我正是为她来,珞儿人在何处?”
“她不肯回家,珞儿向来与你亲近,张公子前来正可劝劝她。”
“晚辈正是为此而来。”
许穆命人备车,领他们去了慕容府,安灵珞的新家。抬首只见黑布白幡,满目丧仪,入了门,厅堂中央一女子白衣素面,鬓侧结一朵雪白丧花,端然正坐,见了来人,缓缓一笑:“深哥哥,你可来了。”
不是安灵珞是谁?
“珞儿?”张至深止了步伐,有些不敢置信,这女子在短短一年内的变化着实惊人,上次见时还有些生涩的优雅小姐此时竟会哀婉地微笑,那神情过于沉重。
“这是……”南箓眉头微皱,目光落在安灵珞身上,又住了话语。
张至深问:“怎么了?”
南箓摇了摇头,目光又平静如许。
安灵珞温雅笑着:“瞧瞧,来了怎的都站着,快些坐啊,姨娘你也坐,来人,快些上茶。”
张至深却更是奇怪,喉咙里翻滚着话语来安慰:“珞儿,你莫要太伤心,你……”
安灵珞打断他:“深哥哥莫要多说,待上得一杯茶来,珞儿再慢慢说与你听。”
这语气不像一个刚丧夫的女子,那凄婉的面容一直带着从容大方的笑,张至深觉得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将目光投向了许穆。
“那事情后她便一直如此。”许穆道。
“前辈可知是为何?”
许穆微敛了目光,神情有些无奈哀凉:“她一直在等你来。”
她的目光看向安灵珞,那着了丧服的女子笑得端庄明亮,凄婉的面容上,那笑好似一面冰凉的面具。
有丫环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茶,一一放在他们手边,安灵珞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落在南箓身上,眸子暗了一暗。
“深哥哥果然将南箓哥哥救活了,多好啊。”
张至深看了一眼南箓,这美人即便用幻术掩去了双眸的血红,那双眼,那容貌,依然比往昔多了几分妖娆之气,那出尘绝代的仙气也还若有若无地拢在周身。
安灵珞笑意盈盈,端了手边茶碗轻啜一口,笑意慢慢凋零,露出一张真正凄婉神色。
她道:“早知如此,当初便应听了深哥哥的劝,可惜我总不屑于听那什么命啊天啊的,以为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便无论怎样也得握在手里,因为我是安王爷的郡主,被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女儿。可是,你看,这命数是不是早已被你算到了,姨娘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了?”
她看向许穆,许穆偏过头去避开那目光,面容肃穆得有些冷淡,这样的神情,蔷薇宫许多资深的月师总会若有似无地泄露在脸上,以前张至深不懂,现在已经开始明白其中深意。
“珞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灵珞微微一笑:“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珞儿错看了眼,命该如此。”
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无需太多修饰,风月总是无限,才子佳人,王孙公子,门当户对的爱情总是被太多人所羡慕瞻仰。而最终被作歌传诵,津津乐道的,不是那故事中的人有多好,而是那爱情有多美,用那样的美好来为平淡苦闷的生活增添一些姿彩,否则生活太过无趣了。
只是,已经无人知道那故事中的人真正承受着什么,那些花前月下,不过都是传说的假象。
可是人啊,依然愿意活在假象里,直到那样的梦幻泡影被戳破幻灭。
去年的冬日里,御都皇城竟是凄凄沥沥被烟雨淋了个朦胧,眼看除夕将至,从皇宫到平民百姓都张灯结彩,为家门张罗换新,挂上大红的灯笼,贴上剪纸礼花,迎接新的一年将至,只是那样艳丽的红在朦胧的烟雨中好似一盏盏孤夜的灯,红得万分朦胧好看。
才子与佳人的故事总是有这般良辰美景作伴,安灵珞便是在这样一场朦胧烟雨中遇上了那个男子,一见倾心的丈夫,慕容瑾。
出门闲逛的小姐在路边看上了一盒胭脂,细长纤白的手指蘸上一抹涂在唇上,蔷薇的色泽艳丽了整个朦胧的烟雨,那小姐撑着一支七十二骨的油纸伞,浅碧裙裳在雨中一荡,好似春日新开的一支珠草,红唇浅笑,端的是姿容艳丽。
只是身后丫环刚取出钱囊时,眼前一花,那钱袋便跑没了影,丫环“啊”地叫了一声,还莫名其妙着,那小姐却是醒悟,道了一声:“还愣着作甚,快些追!”
说完也不顾了那优雅姿态,昂贵的一身行头,丢了雨伞便朝那小偷跑去:“站住!把钱囊还给本姑娘!抓小偷啊!有人抢钱啦!”
路人驻足,有那热心想帮忙的,奈何冬雨冰寒,又是朦胧迷蒙,那小偷跑得极快,竟不知从何处帮忙,一眨眼间,一黑一绿两道身影便从眼前飞过了,身后还有一个小丫环踉跄地追着:“小姐,咱不追了,咱不缺银子……哎哟,你等等我……”
安灵珞却是撒丫子地跑开了,被许穆管了这几月,做那优雅大小姐不能快步走路不能大声说话,连饭都吃得约束郁闷着,她这哪里是追小偷,分明是借机发泄这长期来压抑的精力与欢腾。
碧色裙裳湿了,乌发散了,脸上妆容也花了,她却提着裙角在雨中跑得欢快,丫环小翠的呼喊让她更有成就感,那步子也越加地迅速,追着烟雨中小偷的身影越发地欢悦,兴奋地边走边叫:“抓小偷啦!大家快快来抓小偷!别跑,把姑奶奶的钱囊还来!”
那小偷越发跑得勤快了。
只是到了东街拐角处时,却没有了那精神可嘉的小偷,周围人影稀少,烟雨蒙蒙中,她停下步伐四处张望,喘着粗气,胸口一上一下,内心却是十足的痛快欢腾。
“姑娘要抓的小偷可是他?”
蓦然回首,一张英俊面容撞入眼帘,那男子微微含笑,剑眉舒展,明眸璀璨,身后烟雨蒙蒙,依稀有零碎的大红晕染在雨幕中,红得好似滴入心中的朱砂艳。
那人将钱囊给她:“此物可是姑娘的?”
安灵珞这才回过神,脸微微发红,讷讷接过:“是……这就是我的……”一双眼收回了又忍不住地往那脸上瞟,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物,俊美得令她的心一阵阵地乱跳,好似要从胸膛跳出来一般。
那人又道:“姑娘只身一人将小偷追了如此长街,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可这冬日里也莫要淋雨着了凉。”
话未落,一柄青绿油纸伞便伸到了她头顶,陌生又温暖的气息将她小小的身子包围,她觉得脸好似要烧起来了般,直直盯着那人好看的眼,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人对身后仆人道:“你将此贼送至官府,我送这姑娘回去。”
转而对她:“不知贵府局于何处,姑娘只身在外实属不便,可否容在下送姑娘回府?”
那人微微含笑,谦谦君子地要送她回家,咋咋忽忽地,她觉得口舌有些不受控制,只是羞涩点头:“谢……谢谢公子。”
再抬眸,对上一双温润的眼,眉目含情,都融在了身后的烟雨朦胧中,更觉得这样的人风姿卓越,让人移不开目光。
那人仔细打量她面容,微微笑了:“姑娘极是特别。”
她余光才见嘴角流下的红色,那雨花了她的妆容,刚抹上的蔷薇胭脂早被雨融成了红水,想必自己此时面上是各种颜色,竟然就这样遇见了这个人,在她最美好的年岁里,以最狼狈的姿态。
那一日,安灵珞不知如何回的府,朦朦胧胧的,只觉得内心翻江倒海,有什么要碎了,破了,露出新绽的一角,一点粉红的色泽,马上就要开出花来,艳丽芬芳的,萌动的心花。
第一百二十九章:怨生魔
她竟连,那人的名字都不曾问得。
风月佳事,自然不会如此错过,一见倾心也需要有更多的故事为继,成就一段皇都里人人得知艳慕之喜事。
安灵珞几番回去那相遇之地,着了最美的华裳,以最优雅的姿态,却是再没见过那男子,她在胭脂铺上挑选胭脂,七十二骨的油纸伞微微掩去半张如花容颜,漫不经心地拿出钱囊,却是再无人来抢,更无人为她拦截小偷,不曾见那英俊的男子。
或许,只是一面之缘。
她却是不死心,日夜寻找,为了那样的男子相思憔悴。
而她也一直是受上天眷顾的,她一直这么认定自己的命数。
那男子就在王府门前徘徊,看见她走来而面露喜色,安灵珞只觉那一眼看过来她的心便是一阵酸疼,猛烈地跳动着,脑子轰的一声,差点要涌出热泪,终是再见了么,这次,觉不会让你轻易离去。
那男子拿了一支绿钗道:“上次送姑娘回家,不料路上拾得此钗,瞧这质地便知价格不菲,必是姑娘掉落。”
安灵珞不接珠钗,直直看着那人,问:“你叫何名字?”
那人许是有些诧异,面容上却是坦荡从容:“在下慕容瑾。”
“家中可有妻妾?”
那人顿了一下,依然从容:“不曾有。”
“你可愿娶我?”她就这样问了出来,懵懵懂懂的,如这冬日里的烟雨,她忘记了女子应有的矜持,许穆教她的优雅,她只是顺应自己的心,问出最想知道的问题,毫无保留地表达她的心意。
那人恍然笑了,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笑得这般好看,身后烟雨弥漫,一纸七十二骨的油纸伞在他手中淡了烟尘,如诗如画。
他道:“愿意。”
“明日你便来我家提亲,带上最诚挚的心意。”
那人点头:“明日我便来贵府提亲,带上最诚挚的心意。”
她甚至都不知此人是何身份,哪里人氏,对自己是何心意,她只知一个姓名,无妻妾,自己便要嫁给他,即便他有妻妾,她也相信自己愿意为妾,认定了这个人,她就一定要嫁给他。
只因那烟雨中的一个回眸,倾了整个心。
第二日慕容瑾便来提亲,送上拜帖,请了红娘,抬了九九八十一箱的彩礼,带着最诚挚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