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至深刚到彤霞宫,便见青莲从里面出来,他远远叫了一声:“阿莲。”快步走上去。
青莲身后紧跟着一人,长长叫了一声:“青青。”
张至深便顿住脚,看那紧跟着出来的人,白衣银发,一双雪珠子似的眸,肌肤胜雪,只是那神情挂了丝无奈。
“赫苍……”
雪珠子淡淡一扫,道:“你是谁?”
张至深:“……”
这厮果然又忘了他的名字。
青莲并未回头:“我已说得清楚,你莫再白费力气。”话语和神情是从未见过的冷漠。
银发的魔缓缓道:“那又如何,千年时光本座都等了,还怕得不到你。”
青莲嘴角含了冷笑,依然不看他:“深儿,我们走。”
张至深还在云里雾里,这青莲一会巴巴求着赫苍爱他,这会赫苍巴巴地要爱他时竟又如此冷淡。
“你到底是谁?与青青是何关系?”赫苍的语气顿冷了几分,无色眸子淡淡看着张至深。
张至深道:“赫苍,你又不认识我了。”
“本座不是赫苍,本座是炎弈。”那容颜与赫苍完全一致的魔如是说。
炎弈。
张至深从来到魔界的第二日起便一直听到这名字,一万八千年前平定魔界之乱而成为魔界之王,他独自的力量能抵上魔界所有的军队,他冷酷无情,抬手之间定魔生死,是除了兮月外,魔界历史上最成功的魔王。
这样的魔王,在张至深心中不是一个三头六臂那也是个粗壮大汉的模样,不曾想竟是赫苍的模样,那雪色眸子淡淡望来,素白一片的无悲无喜,与赫苍的雪光流溢果真不同。
魔界的王,那一身的苍白,比南华更甚的沧桑。
青莲回眸:“深儿,我们走。”
“啊……好。”张至深快步跟上去,再回头望了望,炎弈的银发白衣静静立在风中,一对素色眸子没有任何光彩,脚下耶梦伽罗开了满地,映得那魔界的王越发苍白,好似岁月涤荡后的沧桑。
青莲,赫苍,炎弈。
此中种种,张至深这情场走了一遭的断袖用脚趾头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终是别人的事,他也不用关这个心,只挑了最要紧的来问。
“洪荒司的司官是个耳聋耳背便算了,为何所有人还都信他胡诌,你不知,现在整个洪荒司的同僚都以为我是那什么逃亡蛮荒的断袖残废红毛狐狸精,他们这是故意整老子还是你故意整老子!”
青莲慢吞吞在册子上写着,魔界的文字飘逸若流水清风,他写的字又同那范本上的不一样,同他人般温和又透着股不羁。
慢慢勾完最后一划,收了笔,他才慢悠悠道:“贺大人是洪荒司资质最老办事最干练的官,有了他,尚户司的许多资料才能整理起来,虽然有点小毛病,也无大碍,你好生学着便是。”一本正经的,眼角还是漏了丝戏谑。
张至深立马跳了起来:“什么叫小毛病?老子的贞操,啊不,贞洁,不对,老子的节操都被他给毁了!”
青莲道:“节操这东西,你有么?”
张至深凤目一瞪,毛都要炸起来了:“不对,是老子的清白!老子是清清白白的人类,绝不能附上逃亡蛮荒的断袖残废红毛狐狸精身份!”
“其实魔界对于天界和神界来说便是蛮荒,来此的人都是无处可去的逃亡者,仔细算来,也并无错处。”
“那老子……”
“你不是断袖么,嗯?”青莲眉毛一挑。
“……老子是又怎样!”
“在魔界,不会魔力的族人都可看做残废。”
张至深:“……”
“虽说魔界大门向六界所有生灵敞开,但人类在魔界是最低等的物种,被许多魔族看不起,甚至有的魔族是以人类为食,贺大人为你冠了个狐狸精的身份,这是为了你好。”
“……”
张至深无力看他:“为何这般荒唐的事情,到了你嘴里便成了言之有理的为了我好?”
青莲颔首微笑:“自然如此,本官都是为了张大人好。”
“那些围着问老子如何勾搭了这个女王那个王子的风流史的同僚又如何应付?”
“你在人界不就是算命的么,随便胡诌几句,保准他们信以为真。”
“真的胡诌了,不就坐实了老子是那风流断袖红毛狐狸精的事实,老子不干!”
“那你便什么也不说,不过几日,他们便消停了。”
“你真不能为我澄清这身份?”
青莲摇头:“这身份挺好,你权且用着罢,保准合身,真乃为你量身定制的好身份。”
“……”张至深瞪他,咬牙道:“小莲莲,你是故意的罢!”
青莲笑得高深:“小深深,该是下午应卯的时候了。”
张至深看一眼桌上更漏,道:“小莲莲的大恩大德,张爷我记下了!”转身朝洪荒司去了。
在魔宫任职,辰时应卯,酉时散职,张至深没等青莲便一人出了宫,来时分明记住的路,走着走着,那初上的华灯看花了眼,红月高悬着迷了方向,而这魔都的夜市里,竟反常得一个鬼影都不曾见到,张至深便再次迷了路。
他按原路走回魔宫,可记忆中的路似乎都变了模样,就连挂着的灯盏也暗了下来,一点点的红,从这头伸到那头,魔界的红月是弯弯的月牙,像极了南箓面颊上的妖印。
再往前走时,不大不小一声惨叫从巷子里传来,他住了脚,又继续往前走,暗红的街灯,高墙耸立,便连那投射下的月光也是诡异的。
惨叫再次传来,还伴随着其它的声音,越走,似乎越近,沿着他走的路线慢慢靠近,终于张至深停了步子,最后一声惨叫就在耳边,他转身欲逃,却猛然倒退几步,长长的街巷,暗红的灯花下,一抹艳丽鲜血划过半空弯弯红月,溅在浓黑高墙上。
那夜太黑,长长的街灯伸得太远,红月太红。于是,那夜色中的一抹白太显眼,纤尘不染的白,空气中散发了浓郁的血腥味。
那白色身影的右手正插入不知是魔是妖的身体内,缓缓抽出,染了血的手中多了一个明亮珠子,散发幽幽蓝光,照出魔嘴角残酷的笑意,无色双眸微微弯起,红月之下,光彩流溢。
他抬起头,看向了张至深。
张至深本能地往后退去,浓郁的血腥,死亡的气息,一步步向他逼近。
赫苍道:“你看见了什么?”
张至深慌乱地摇头,四肢都在发软,还得强做镇定:“没,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也来这里散步啊,哈哈,好巧……”
赫苍抬起眼角,语调温柔,眼神是从未见过的邪魅:“不,你什么都看见了。”
这下张至深连牙齿都要打颤了,一股寒意从头凉到脚,小心脏又在隐隐作痛,他已经被挖过一次心了。
“所以,你必须要死。”
赫苍缓缓道,远远的身影转瞬到了近前,脸上的笑意未退:“虽然你只是个凡人,没有丹元,但……这是……”他忽然盯着张至深的心口,眯眼看了看,笑意更甚,“竟是如此,你这颗心也不错,给我正好。”
血淋淋的手再次举起,伸向他的胸口。
“赫苍,住手!”
赫苍蹙眉,手中一慢,已被一只手抓住,青色长袖,温软体温,熟悉的呼唤。
青莲将他手放下:“赫苍,莫要这样了。”
那雪白面容上邪魅的笑渐渐消散,赫苍看着他:“如若不这样,他就会死。”
“可你再继续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住这些丹元,早晚会灰飞烟灭。”
“不会,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好东西。”苍白的眸子看向张至深的胸口,“只要吃了他的心,我就会好好的。”
青莲脸色猛然一变,继而轻松笑道:“他只是一个寻常的人类,一颗人类的心有甚好吃的。”
赫苍也笑道:“我只是随便说说,既然阿莲不让我杀他,我不杀便是。”
青莲对张至深道:“天色已晚,还不快回家。”
张至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听话,我这就回家!”撒丫子逃命似的跑了,他这可真是逃命!
“等等。”这温柔的声音此刻如同地狱传来的魔咒,张至深想装作没听见,可身体却动弹不得。
青莲脸色又是一变:“你不是说放了他?”
赫苍望着远处的张至深:“你叫什么名字?”
豆大的汗从额头流下,张至深狠狠呼吸了一口,字正腔圆地回道:“在下张——至——深。”
“我记住了,你走吧。”
身体忽然又能动了,张至深提着一口气不要命地往远处跑去。
青莲暗暗松了口气。
“阿莲,你可放心了?”
“放心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半魔心
张至深一口气跑得极远,也分不清方向,脚底下踩过多少妖魔的尸血,停下来喘了口粗气还频频向后张望,回过头时,却见南箓的容颜,静静站在巷子口,血红眸子幽幽似血,神情沉重。
“深儿,我们回家。”
张至深连忙扑过去,那些张惶害怕都在见到这个魔时安定下来,用力抱住他:“箓儿!刚刚……”
“我都知道,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抱住他的手沉着而有力,好听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听着令人无比心安。
那红月之下,埋在他肩上血红的眸子更加艳丽如血,出尘的面容,妖媚而阴沉。
那一夜,南箓紧紧握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出深长巷子,细碎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深巷中,红月高挂,印出一连串带血的脚印,身后是残破的妖魔尸首,血流如海。
赫苍道:“我不会杀他。”
青莲道:“他只是一个凡人?0 !?br /> 弯弯细勾的红月陡然一亮,照亮赫苍嘴角隐藏的笑,苍白如雪的眸子微微一暗,划过一抹血色红光。
青莲啊,一个魔说的话,永远都不要相信,在这被诅咒的魔宫里,从来就不曾太平过。
张至深受了惊吓,回到青青府时任由南箓吩咐洗洗上床睡觉,那一肚子要问的疑问便就此睡了过去,只是看着这个魔,他便安心。
之后的日子依然太平,他每日去魔宫应卯任职,与青莲同进同出,那魔王炎弈三不五时又寻着青莲,与赫苍一样的容貌,只是那雪色双眸没有一丝光芒,不苟言笑,每每行过都带着沧桑的味道。
他与赫苍,除了容貌外,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张至深依然对这张容貌心有余悸,那张雪白的容颜总与鲜血染做一体,每每见之,都有血腥的记忆,即便他清楚地知道炎弈并不是赫苍,炎弈甚至不曾与他说过几句话,面容一直冷冷的,神色沧桑,只有在看见青莲时才会陡然增亮,渴望又无法靠近的疼痛。
有些事,心里清楚着,并不能说破。
张至深怀着揣着这个秘密,偶尔诅咒一下那赫苍,有意无意撮合青莲与炎弈。
尚户司的职务并不繁重,闲暇时,为那些同僚们算上几卦,魔的命数总是比凡人难以参透,许多事情往往猜中了开始,却不曾猜到结局。
他再没有在魔宫见过南箓和那面容冷硬的欧阳复。
这一日他回到青青府时,华灯又初上,院中藤萝小花纷纷乱下,扑火的蝶儿比寻常多了几只,依然不知死活地撞向那灼灼光火。
他推开门,屋中灯火明亮,却不那熟悉的影。
灯火投在地上的人影渐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陌生的,危险的黑影,他猛然回头,见那逼近的容颜,倒退几步,心儿砰砰跳着,危险的气息萦绕整个屋子。
赫苍微微笑着,雪色眸子剔透莹亮,声音温和好听:“许久不见,张至深。”
他心里咯噔一声,寒意透了全身,这是赫苍,终于记住他名字的赫苍。
“你说过,不杀我的。”
赫苍道:“我是说过不杀你,所以你莫要紧张,我只是找你来说说话。”
他前进一步,张至深倒退两步,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他看见赫苍轻轻抬起右手,手心聚齐一团蓝色光晕向他投来,之后便如坠入了雾中,深陷在无法逃离的沼泽。
他听见流水潺潺之音,沿着道儿走,脚下是一片艳丽红花,花瓣儿细长卷翘着,妖冶似勾魂的女子,香味淡淡悠远,那花开在岸边,河中的水黑不见底,细细地流淌,便是那潺潺之音。
桥头排了长长的队,大多数人都白衣披着黑发,那桥上的红衣女子捧一碗汤到前面的鬼魂前,轻启朱唇,声音清亮婉转,好似夜莺的低鸣,那一抹红在这阴沉的地狱里,总是如此的耀眼醒目。
那女子唱道:“年年岁岁流连转,唯有寂寞身相伴。奈何桥边,只有三生石守望,彼岸花垂连。一瓢忘情水,往事黄粱梦,再做浮生欢。”
她面前的女鬼着接过那只碗,低低唱道:“岁岁年年光阴逝,独留烟花空叹欢。三生石畔,徒留彼岸花开落,奈何桥长等。一碗忘情水,与君缘此尽,再做重生梦。”
红衣女子满意点头。
白衣女鬼仰头饮尽碗中水,走上长长拱桥。
身后的鬼差长声唱道:“过三生石,入轮回,走起——”
红衣女子长长看了一眼,再倒一碗汤,捧至面前佝偻鹤发的老鬼面前,婉转唱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徒有弱水长东流。奈何桥边,只有三生石守望,彼岸花垂连。一瓢忘情水,往事黄粱梦,再做浮生欢。”
那佝偻老鬼接过,先是咳了几声,苍老的声音浑厚而绵长:“岁岁年年人不同,空得一生与君伴。彼岸花连,只影奈何桥长叹,三生石独还。一口忘情水,我生君未至,再等长生叹。”
隐隐觉得这场景何其眼熟,张至深正想着,那红衣女子点头,老者喝了碗中水,长长拱桥,他佝偻着走过去,身后鬼差长声唱道:“过三生石,入轮回,走起——”
孟姑娘再倒了满满一碗水,她一直低着头,细细的眼线,长长的睫毛,将碗端到身前,忽然抬眸,那惊华的一眼,曼珠沙华都褪了色,婉转的声音轻声道:“轮到你了。”
张至深一惊,猛然回头,身后长长队伍全是等候的鬼魂,脚下艳丽的曼珠沙华,弱水幽幽,着红裙的女子正对他浅浅微笑,白嫩双手捧着的碗里,黑不见底的水微微荡漾。
这里是奈何桥。
走过去,入轮回。
他惊诧地望向那双惊华的眸,不自禁一退,却是踩了空,高高的奈何桥,下面的弱水缓缓流淌,潺潺之音犹在耳中,他听见女子低声的轻唱:“往事黄粱梦,再做浮生欢,往事黄粱梦,再做浮生欢……”听着听着,便成了许多的声音齐唱,好似他刚来魔界时看见的满地耶梦伽罗,那些犹似新嫁娘的妖花,轻轻唱着莫回头,莫回头……
身体一颤,竟是醒来了。
潺潺的流水之音,弱水之畔,彼岸花中,香味清淡,那味道,总是淡淡的哀伤。
“醒了。”温和醇厚的声音,充满关切之意,就连那双无色莹亮的眸子也是温润的色泽。
“这里是,冥界?”张至深打量周围,问道。
“不错,你来过的,这里是冥界之极,无人能找到你。”
“你把老子弄这里来做甚么?”
赫苍无色的眸子微微弯起来,映出曼珠沙华的红,好似流动的血般,柔声道:“我们许久未见,请你来叙叙旧,这里无人打搅。”
张至深抬眸:“你究竟想做甚么?”
赫苍蹲下身,去摸他的脸:“你还真是警惕。”
张至深将脸撇开,身体软绵绵的用不上力,脑子却还清醒:“打从老子遇上你就没什么好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杀要剐也痛快点!”
“你莫要心急,我只是想问你,那南箓究竟是何来头?”
张至深道:“不就是一个成了魔的狐狸精,还能有什么来头?”
“一个修仙的狐狸精。”
“……”张至深望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赫苍忽然将手放在他心口:“你曾被人取走了心。”
那手即便隔着衣物,也依然令人觉着冰寒,张至深想躲,奈何没有力气,却也不答他的话。
赫苍继续道:“他把自己的心分了一半给你,否则你一个凡人怎能活到今日?难怪他那么容易就成了魔,没有整颗心的妖,便是再修炼个几千年,也妄想成仙。你这副神情,可是还不知实情?哼哼,这南箓还真是有情有义,为你一个凡人,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后面的话张至深已是听不进去,脑中只回荡那一句他把自己的心分了一半给你,分了一半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