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胸膛里沉稳着跳动的,鲜活的心,原来早就不是他的了,而是南箓的……
他早该怀疑的,当初那么清晰地感觉到了,心脏被捏碎的痛楚,一个凡人的心被捏碎了,无品道长只是一个降妖除魔的道士,如何能再将一颗破碎的凡人心给补回来?他们做的,只是将一个妖的心分成两半,从此,他整个人,都是那妖魔的半颗心……
胸膛里跳动的是南箓的心,他颤抖地摸着那里,感受着心跳,每跳一下的疼痛,带着隐隐的甜蜜。
“是不是很感动呢?那个魔如此爱着你。”
张至深的喉咙在发酸,吞咽几下,沙哑着问:“你凭何说老子的心是他的?”
“虽然下了好几道封印,普通妖魔根本感受不到那颗心,但我上次同他交手,便发现他只有半颗心,一半绕着仙气,一半萦着魔气,他告诉我他是修仙的魔,真真是魔界最荒唐的笑话。而你,在要杀你时,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同他一样的气息,即便非常弱,我也看见了半颗并非凡人的心,半魔半仙的心养在一个凡人体内,真有意思。”
他说得缓慢,声音温和好听,最后一个音落,清风抚起满地曼珠沙华,幽幽清香萦绕满身,悲伤得仿佛一段隔世旧梦。
张至深道:“你要做什么?”
赫苍道:“要你的心,半魔半仙的半颗心。”
第一百四十八章:弱水畔
那只手往他胸膛用了几分力,冰冷的感觉更加深刻,张至深想挣脱他的束缚,奈何用不上几分力,他只能看着他,那双无色的眸子渐渐冰冷透彻,映着彼岸花的艳色,赫然若血。
“这是南箓给我的心,你休想将他取走!”
赫苍道:“你们当真是恩爱得很。”面色一变,冷笑着,“越是相爱之人,我越厌恶,所以,将你的心乖乖给我罢。”
那手又用了几分力,张至深忽然瞧着他身后,眼睛一亮,燃起希望:“阿莲,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赫苍双眉一蹙,回头:“阿莲你……”那满目的曼珠沙华,幽幽沉香,弱水潺潺,哪里有那青色的身影。
再回身时,张至深正挪着身子往花丛中爬,他一步过去拎着那凡人的背:“死到临头还敢骗我,胆子倒不小,此处乃冥界之端,阿莲便是想救你也找不到,你便安心地死了,不枉我领你到冥界逛了一趟,该熟悉的你也熟悉了。”
张至深衣领子被抓了,还在挣扎着爬:“你放开老子!你挖了老子的心,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告诉你,老子跟阎王是亲戚,他绝对会给老子做主走后门,到时候六界之中,你再无立身之处,魔界青莲也不会原谅你!”
“他说的不错,赫苍,你放了他罢。”
赫苍蹙眉,他不用回头,青莲就站在他面前,青色长裳被风轻轻鼓起,两袖翩然,容貌清俊,脚下遍地的曼珠沙华红得近乎悲伤,青莲不像那水中的青莲,而是翩然的蝶,灼灼花火,可是在扑火?
“你如何会寻到此处?”
青莲道:“赫苍,你曾答应我,不会再杀他。”
赫苍笑道:“阿莲,我曾无数次教你,这魔界中,无论谁的话,都不可信。”
“可你的话,我却一直都信。”
“但我必须杀了他,你无法阻止。”那冰冷的手,渐渐移到了张至深胸口。
张至深胸膛一缩,默默挣扎。
青莲道:“赫苍,你放了他,你要什么样的心我都给你弄来。”
赫苍冷笑:“阿莲,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在想什么还有我不知道的?你我都明白,只有这半魔半仙的心,才能让那人的伤痊愈。”
“还有其它办法。”青莲走近,“只要放了他,你要什么样的心我都给你拿到,包括我自己这颗,只要你别动他和南箓。”
赫苍的手微微一动,提高了声调:“你从未这般跟我说过话,他们一魔一人究竟与你何关系,竟比我还重要?”
青莲道:“他们从未有你重要,但你也不得伤他们性命,甚至,你可以取走我的性命。”
“你……”
“你就是为了他而冷落本座?”冷淡的声音从远处缓缓传来,那曼珠沙华中白衣银发的魔王,一双雪色眸子苍白得毫无光彩,透着岁月的沧桑,淡淡看着青莲。
他的身后,南箓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红色眸子妖冶流溢,面颊上的双月纹艳丽若花。
青莲淡淡看了炎弈一眼,扫过去,如同什么也没见到,神情冷淡。
炎弈又将目光落在赫苍身上,赫苍早已在听到那句话时就愣住了,双目紧紧盯着那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雪色眸子一瞬间变换千万种情绪,红尘等待,爱而不得,千年相思,终有这一眼的邂逅,便是恩典。
张至深能感受那抓着他衣服的手在微微发抖。
“炎……炎弈……”在心中千万次的默念,终于有一刻,能当着他的面呼唤。
那双眼,再无法从炎弈身上离开,相思苦楚,无法见光的情感,他只能这么远远地望他。
炎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所到之处,那艳丽的花儿纷纷枯萎败落,留下灼烧的痕迹。
张至深能感受到那抓着他衣服的手随着魔界之王的靠近而越发颤抖。
炎弈走到他面前,站定,仔细看着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银色长发,雪色眸子,雪样肌肤……那是他先天就有的颜色,注定一生孤独的颜色。
他对赫苍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抓着张至深衣服的手猛地一抖,慢慢松开了,一步倒退,两步倒退,双目依然贪婪地盯着面前的魔界之王。他若是有心,定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剧烈的痛楚和相思的煎熬,可是他没有心,他只能贪婪地盯着他,这几千年来的相思,盼得一面的相见。
他没有心,只有一缕爱着这个魔的魂魄。
那魔界之王比以往更加冷淡,第一句便问他为何还不去死?
即便他没有心,依然痛得身体都快要裂开了。
青莲叫道:“炎弈!”他挡在赫苍面前,冷冷道,“你不能这么对他!”
炎弈沧桑的目光将他来看着,并不强硕的身体紧紧挡在那罪魔面前,他的声音依然是冷淡而缓慢的,苍白无光的双眼一片平静:“你心里装的可是他?”
“是又如何?”
“那本座是什么?”
“回禀我王,您是魔界之王炎弈陛下。”青莲垂首,恭敬庄严地回答。
炎弈看向赫苍,无色的眸子,似乎看着那个人,又似乎任何事物都没能入得他的眼,浑身尽是沧桑,他道:“可他就是本座,他本不该存在世间任何一处。为何你爱的是他,而不是本座?”
青莲直视魔王的双目:“可青莲先遇上的是他,爱的便是他,从来不曾错过。”
“那他就更要死了。”即便说出这样的话,炎弈的双眸依然毫无光彩,语调缓慢而冷淡。
赫苍推开青莲,望着那个魔,他的主人:“即便是三千年后,你还是要杀我?”
“当初你不肯自己去死。”
赫苍苦笑,雪色眸子剔透莹亮,流动的不知是泪还是弱水的粼粼波光:“原来,我还是不该的存在。”
炎弈抬起一手,瞬时光芒大盛,缓缓伸向他额头,青莲挡过去大叫:“你不能杀他!”
炎弈淡淡望了他一眼,活得太久的生命,目光中的沧桑有时能让人觉得瞬间的苍老,他道:“我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他作孽太多,没有活下来的必要,那么肮脏。”
青莲抓住他的手,眼中充满鄙夷:“炎弈,他是谁,你心里清楚得很,是生是死,总不过你的东西,可你曾想过他的感受?”
炎弈目光不动:“他只是一个影子。”
“可他如今是赫苍,有血有肉的魔,不再是你的影子。”
炎弈的目光扫过赫苍苍白的脸,落在青莲碧色的眸上,那双眼,平日总是疏远而恭敬,端庄肃穆地唤上那么一声我王,如今,却是这般坚定明亮地与他对视。
那双苍白无光的眸静静看着他,平静面容看不出任何神情,依旧是沧桑过后的淡漠:“你爱他。”
青莲无比坚定:“是,我爱他。”
“所以他更要死。”
被青莲抓住的手转瞬变了一串莲花印轻轻拍在他胸前,青衣被风鼓起,飞在曼珠沙华的妖娆中,重重落了地,一口鲜血涌出,滴在满地红花上,不见了影。
满身的剧痛,黄泉岸上的花香盈满血的腥味,青莲看着炎弈走进赫苍,他却只能看着,匍匐在花丛中,喉结上下翻滚,他想叫,叫炎弈放过赫苍,胸腔胀得酸痛,却怎样也无法出声,任由胸腔气血翻涌,殷红的血被花食尽。
炎弈一步步逼近,赫苍依然愣愣看着他,狂热又绝望地注视,连目光都在颤抖,看他一步步靠近自己,而自己在一步步后退。
炎弈那双眼,苍白无光,淡漠得好似两个冰冷的石子,看着他:你为何还不去死?
赫苍那双眼,疯狂得热烈,绝望得痛苦,一瞬似乎变了千万色泽,渴望而痛苦,嘴角渐渐浮现苦笑:我做了那么多,终于让你有一日正视着我,看着我热烈的眼睛,即便下一刻,就是我的死亡。
弱水之音潺潺流淌,曼珠沙华的香味淡而悠长,远处是冥界之央,长长奈何桥,红衣的女子劝每个过桥的鬼喝下碗中的汤。
那些艳丽的彼岸花,朵朵都像吸食了血的妖。
青莲挣扎在那花海中,喉头涌出腥咸的液体,惊恐地看着不断靠近的两个白色身影,越来越近,他就越来越平静,平静的绝望。
南箓依然站在出现时的地方,赤红眸子幽幽一转,似乎神情悲伤,又似淡淡看着一切。
张至深离他们最近,鬼门关前走了不知多少遭,如今平静得很。
赫苍止了后退的步伐,缓缓道:“你记住,我的名字叫赫苍。”
炎弈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一步一步往前走,脚下曼珠沙华一路枯萎,白色衣角掠过花瓣,携着最后一缕清香。
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装束,两个身子越来越近,炎弈没有停下脚步,直到两张同样的面容相触,直到穿过赫苍的身体,那白雪一样的身子便如雪花般地融化了,曼珠沙华微微摇曳,弱水上不知名的船悄无声息流过,船上鬼火通明,投在他的身上,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
他依然往前走,沿着弱水,走过后的彼岸花一路枯萎,走着走着,终于停下来,居高临下地,与那双碧绿的眼对视。
那双眼很平静,死水般的眸,绝望后的平静。
青莲嘴角动了动,最终闭上眼,剔透的液体滚入花海中,融着血的味道。
炎弈弯下身,将那碧色无力的身子拦腰抱起,走到弱水之畔,那不知名的船忽然停下,静静等待魔界之王的驾临,鬼火幽幽闪烁,像极那扑火的蝶。
船入了阴沉的冥界之极,不见了影,弱水之音潺潺流淌,彼岸花香幽幽淡淡。
南箓走到张至深身旁,赤红眸子微微低垂,伸了一只手到他面前:“我们回家。”
第一百四十九章:新魔王
青莲与炎弈一走,再没有回来过。
青青府的夜,依然灯火亮如白昼,一盏,两盏,无数盏的灯花远远近近地亮着,好似一个个永远触不到的梦。
只是那些扑火的蝶儿啊,再也无了踪影。
昭楠道,青青府每夜每夜的不灭灯花都是青莲布下的结界,只要灯不灭,他就还活着。
那些蝴蝶呢,它们去了哪儿?张至深问。
根本就没有蝴蝶,它们都是结界内的幻象,用来迷惑众生的眼。
可它们会在火中燃烧。
那也不是真正的蝶,而是青莲结界内的生灵,只在他的世界,他走了,蝴蝶自然也走了。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青莲,他究竟是什么?是妖么?或者也是一只会相思的影?
他是妖,一只成精的银钩青凤蝶,三千年前因缘入了魔界。
那你呢,你又是何人?
我是魔界之魔,曾许诺效忠于他五百两,如今才过了两百年。
淡虎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是青莲的同族,该守的主子走了,便到了散的时候。
他还会回来么?
不知道,但我会一直在这里,信守我的承诺。
……
他们不再对话,张至深走出院门,青莲居的每处花草都是原来模样,夜幕又降,凭空出现的灯盏一盏接着一盏,直到照亮整个黑夜。
只是那些阑珊璀璨的灯花,再也没了蝶儿的追逐,再多再亮,依然显出落寞的光斑。
夜风又起,落叶悠然下,足下流水缠绵不尽,艳丽的耶梦伽罗招摇妖媚的脸,也忽然少了一层风姿,青青府中,蓦然寂寞。
时而想来,在这场灯花与蝶的游戏中,谁是那灼灼引人的花火,谁又是那追逐扑火的蝶?是青莲,是赫苍,抑或是高高在上的魔界之王?
风波平后,是如水般的平静。
炎弈的消失并未引来任何风浪,高高在上的魔界之主又当花落谁家?
尚户司的尚宫不见踪影,无人发觉异常。
张至深依然每日准时至魔宫应卯任职,酉时出宫回府,南箓总会在家候着他,性情却是突然温柔了,嘴角含着浅笑,艳丽眸子微微一转,一颦一笑间魅惑十足,那倾城容貌,越发的妖孽了,时常勾得张至深兽性大发。
只是有时觉得心中空空的,他到了魔界,得以同他爱的魔长相厮守,却不知为何心中空了一个洞,青莲的离去,赫苍的消失,有时夜半醒来,总觉得那只是一场悲凉的梦。
他如今,唯一拥有的,只有身边这个魔,南箓。
十日后,先是魔宫,再是魔都,直到整个魔界都震惊了——一万八千年后的魔界,即将迎来了它的另一位王。
洪荒司听到这消息时历时炸开了锅,那些个整理六界生灵背景的官员们两三一堆地开始打听和八卦新的魔王,只有张至深静静坐在他的位置,提笔吸墨,一笔一划在宣纸上写下属于魔界的文字,不动声色。
这是早在预料中的事。
新的魔界之王上位,这片耶梦伽罗的土地上,又会洒下怎样的鲜血白骨?
可洪荒司各位官员的八卦消息,他还是竖着耳朵听得一丝不漏。
无论是魔是人,对于轶闻趣事总是有过多的兴趣,更何况无聊如他。
回到家时,他将这些八卦轶闻一一说与南箓听:炎弈因情生恨,将青莲杀于绝情台上,双双殉情;新的魔王靠了狐媚手段才夺得魔界之尊位,已有十几位部落首领联名将要讨伐之;或是那炎弈一朝梦中遇蝶,醒来痴狂不知所踪;亦或是这新魔王实乃炎弈万年前失散之兄弟,魔王做腻了的炎弈将王位给了其弟,自己游与六界之外……
种种说法莫衷一是,唯一相同的是,无论魔界之人如何相传,无人见过这即将上任的魔王究竟是何模样,神秘的身份令人摸不清底,无人敢轻举妄动。
张至深滔滔不绝说着,南箓听了也只淡淡一笑,深红眸子隐在浓密睫毛下,眼波微微一动,魅惑万千,张至深忽而定睛,生生给看呆了,痴痴道了一声:“箓儿。”
“嗯。”南箓转眸,微微含笑,倾城姿容,询问着看他。
张至深忍不住描摹那双魅惑了众生的眼,低低道:“越来越妖媚了。”
南箓只是微笑,妖孽之中,依然一股超然之气,犹如还未成魔前的仙气萦绕,可那样红艳欲滴的眸子,分明就是魔,他说他是一只修仙的魔,可既然都成了魔,如何还能成仙?
修长的手抚摸他的面颊,甘醇嗓音撩拨心弦,那是妖魔才有的姿态,随时都能勾魂夺魄:“我这般模样,你可喜欢?”
张至深心中一酸,这样魅惑的魔,是他从未想过的,之前仙子般的南箓,不曾想会有今时这般模样。
“无论你变成甚么样子,爷都喜欢,听说那即将成为魔王的神秘妖魔有倾城之貌,不知可有你这股子妖孽劲儿。”
南箓低低一笑,轻咬他的唇:“是何模样都与我们无关,你只要记住,无论我变成何身份甚么模样,你都必须在我身旁。”
“当然,无论你是何身份是何模样,我都爱你……”
缠绵之后,灯花旖旎,落叶绵绵,魔界的红月永远高挂独悬。
第二日便是整个魔界的重大日子,新的魔界之王将摘下神秘面纱,真正坐在独一无二的宝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