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爷我去奈何桥看看。”
说完也不等判官带路,径自往那长长的拱桥走去,弱水的潺潺声沿着一路,是冥界永远的声音。
两位判官互看一眼,杜判官小声道:“没错,就是他。”
崔判官的棺材脸蹦出三个字,斩钉截铁:“红毛狐。”
二判官随后跟上,瞧着张至深的目光更加锐利。
那奈何桥头永远都是一条长长的队,等着轮回的鬼魂神色各异,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喝下那碗忘情水,往事黄粱梦,再做浮生欢。
只是再也没有红衣的女子在那桥头婉转清唱,桥下的弱水潺潺淌着,听说落下去的鬼魂都会灰飞烟灭。
那坐在桥头的孟姑娘翘了个二郎腿,依然红妆夺目,纤纤细手捏着葵花籽,低眸轻吟“行行重行行,与君死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她面前的鬼饮下碗中汤,沉默着走上奈何桥,过了三生石,转入轮回,依然不曾回眸看上一眼。
“会面安可知?哼哼,从来都是逢面不相识。”红衣女子看着那背影,轻轻冷笑。
“如今你可死心?”
不知何时已到了她面前的白衣女鬼幽幽道:“早就死心了,是你自己不愿让我死心。”
“来,喝了它,到了人世,再做一场酣畅淋漓的红尘梦。”
女鬼接过面前的碗,毫不犹豫喝下,仰头闭目,苍白容颜平静而安详。
来接她的鬼差已到了身旁,她忽然睁眼,摇了摇头:“还是不行。”
孟姑娘半低的眸子微微一抬:“我已换了三味药,十八重地狱的血,人间的怨,天界的净,竟然还是不行。”
“为何不行?你的汤不是所有的前尘都能忘么?为何独独我不行,已经三十次了,我依然忘不了他,孟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办?”那女子忽而激动,苦笑着问面前的红衣女子。
孟姑娘垂下双眸,又装了一碗汤捧到她面前:“喝了它。”
女鬼接过碗,仰头喝下,又一碗放至她面前,她毫不犹豫继续喝下。
一连喝了九碗,那女鬼的神情越来越凄凉。
“我知你还是忘不掉,多喝几碗图个痛快。”
那女鬼静静站着不动,孟姑娘转了方向,含着笑意:“下一个轮到你了。”惊华的眸一抬,艳丽了冥府花开,却是向着张至深的。
背对着的女鬼回过头来,苍白容颜盛不下任何表情,却将张至深吓了一大跳,脱口叫道:“娘!”
第一百五十五章:再遇卿
张至深醒来时已在赤云宫的床上,视线穿过黑色床帘落在一张秀丽容颜上,他顿了顿,才想起是那叫黛烟的宫女。
黛烟走到床边,松了口气:“你醒了。”
张至深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魔后有哪里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
宫女又道:“王现在有事不能来,魔后可要吃些东西?”
张至深茫然了一阵,问:“我怎会在这里?”
黛烟道:“从王抱你回来到今日,你已睡了九日。”
“他抱我回来的?”
“是呀,你和王去了冥界,回来时就一直昏睡。”
“冥界……”他仔细回想,确实去了冥界,见了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还有一个总是看不清容颜的冥主重华,之后发生了什么却是想不起来的。
他想了许久,那冥界的记忆似乎断了线,又好似没有,他只是走着走着失去了知觉,黄泉路旁的彼岸花开得格外艳丽。
“魔后?”
张至深抬眸:“南箓呢?”
“王正在接待外宾。”
“我饿了。”
“我这就去准备吃食。”
那食物很快就上来,魔宫的东西总比外面的要精细可口,便如同魔宫中的宫女般,可到了张至深眼里都是一般的无味了。
他捏了几块糕点瞧了瞧,放下:“不吃了。”
“魔后再休息一下?”
“不休息了,小爷我都躺九天了,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魔后想去哪里,黛烟陪你。”
张至深回头,终于觉出这宫女的不对劲:“魔宫女子不应当如此殷勤,可是你吃错了药?”
黛烟一僵,摇头:“没有。”
张至深转身出去,身后却还是跟了一个踩着莲花步的尾巴,长裙摇曳,眉目如黛。
他停步,莫名地瞧着这宫女:“你为何还跟来?”
黛烟大大的眼睛无辜地看他,脸腮慢慢晕红着,又委屈地低头:“我……我怕魔后丢……丢了……”
张至深认真想想,他总共也就在魔宫迷过那么几十次路,如今这里都成了他的地盘,怎还会白痴地丢了,这宫女迷恋他张小爷也用不着编个如此蹩脚借口。
他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黛烟啊,你是个好魔女。”
黛烟猛然抬头来看他,受宠若惊,那脸颊也更红得厉害了。
张至深更肯定了自己的魅力,尽量使语气柔和:“可是啊……你看,天上有鱼!”
黛烟又抬头瞧去,天上什么也没有,再回神时,那前一刻还让她面红耳赤的魔后跑没了影,她习惯性地要用魔力跟上去,才想起在偌大的兮云宫中,宫女侍从和低级官员的魔力是被禁锢的。
张至深小跑一阵,那黑墙红瓦的宫殿群摆出的迷阵再次让他丢了,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叫碧落宫的宫殿,总算瞧见个人影,模样像是个官员,品级不高,便走了过去。
“这位兄台,出宫的路怎么走?”
那官员瞧着他,没穿官服没有官样,不知哪个司部的小官,语气便嚣张了:“魔宫这些许大,你还能迷路,新来的罢。”
张至深许久没遇上有人这般同他说话,立时精神一震,认错态度良好:“在下确实新来的,还请大人指个路。”
那小官被一句“大人”叫得又飞扬了两分,鼻孔都快朝天了:“幸好你遇上的是本官,才能好心为你指个路,碧落宫已在魔宫深处,要出去可不是指路那么简单。”
张至深先是疑惑一阵,心中忽然一亮,精神又震了两分,识相地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金裸子:“还请大人指明道路。”
那小官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分量,绝对足够,历时笑颜如花:“虽然本官还有要事在身,看在你如此诚意的份上,可亲自为你领路。”
张至深那叫一个心情舒畅:“有劳了大人。”这人间的游戏规则不曾想在这魔宫也行得通,他从小被父兄教育各种官商之道,可惜一直没机会用上,这回在魔宫过了把瘾。
走了一阵,迎面走来两人,一青一墨,容色出彩而风华卓绝,即便是远远瞧着,那气质光彩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左胸里藏着的一颗心忽的剧烈跳动起来,一下一下震得胸腔发痛,好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哪里遇到过,他可从未见过这两张面孔。
直到两人入了东边的游廊深处,那小官推了推张至深,语气又是一阵鄙夷:“新来的,没瞧过大世面罢。”
张至深回过神来,心跳依然剧烈,配合地点头:“这二位看起来不像魔宫中人,大人可知他们是何人?”
小官道:“算你还有些眼色,这两位都是天界来的使者。”顿了顿,也是很不屑的模样,“不过都是些小角色,天界从来都是这般假正经。”
“魔界不是跟天界不相往来么,怎的还能有天界使者进到魔宫?”
那小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六界之中任何事都没有个绝对,如今新换了魔王,与天界的关系变一变也无不可,只是,本官我就是看不惯天界的行事作风罢。”
“大人可知王为何突然要与天界交好?”
“这是王的决定,我等小……咳咳,本官不知。”
“天界使者来魔界有多久了?”
“这是魔宫重大事情,岂是你这种新来小妖能知道的。”那小官忽然摆起了架子,顿了顿,又施舍了一句,“不过本官却是知道的,三日前就有天界仙使来我魔界。”
张至深点点头,若有所思,前方两扇朱红大门已在眼前,异兽狰狞地伏在门上,双目赤红若血,獠牙可怖,仿佛下一刻便能迅猛扑来食人性命。
小官一指大门:“本官领路到此,你自己出去便是。”
张至深称谢了一番却是不走,轻声问道:“大人如此熟知魔宫,可曾见过魔后?”
小官理所当然地鼻孔朝天:“自然见过,魔后高贵美丽,是本官见过的最优雅美丽的魔女。”
张至深笑道:“大人果然见识深广,在下佩服。”
“今日你能遇见本官,那是你的运气。”
“今日与大人一别,希望他日还能有幸再次瞻仰大人风采。”
“呃……好说好说。”
直到张至深离去,那小官还一直沉浸在他最后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之中,这新来的想巴结本官也用不着这般讨好。
出了魔宫,广阔天际下游荡着不同的妖魔鬼怪,这些起初让他害怕的生灵如今看来竟是无比亲切,繁华的街道,来往人群,总会有一种在人界的错觉,或许可以在哪个旮旯角摆个简易的摊子,来算一算魔族们的命数。
他是蔷薇宫月殿门下的嫡传弟子,如今却将那项技能忘得差不多,便连神棍也算不得了。
按着以往的路线,走着走着又到了玲珑阁,魔都最大的奢侈品商行,他往常最喜欢从里面买一两件极贵的东西回去刺激青莲,听他哀叹着有钱人三字便觉心里特别爽快。
熟门熟路入了店铺,早已跟他混熟的狗妖眼尖地冲了上来:“这不是张公子么,真是好久不见,我们店里又多了许多好玩意,张公子定然要去看看!”
张至深点头,一派人间风流公子模样:“小爷我定然要去瞧瞧。”
狗妖早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张公子请,请!”
谁说魔界就是流亡的蛮荒之地,满目血腥?这里也有人间的景象,繁华枯荣,喜怒哀乐,只是真正的魔失去了生死轮回的权利,即便他们有长久的寿命。
最终张至深在玲珑阁挑了一张极其稀罕的紫香椤长案和一把太师椅,一个纯金倪郸兽纹果盘,借了店里一块?3 撞迹耙幻徘彼母鲎止以诘昝趴谡欣科鹆松猓对犊醋疟阆衲钦谢甑尼Α?br /> 到过人界的妖魔都知道人界有算命这玩意,只是那时总怕暴露自己身份,如今魔界来了一个算命的新鲜玩意儿,都忍不住地要来凑个热闹。
张月师生意兴隆。
月师将那要算命的妖魔倒影在水中,捏诀念咒,不知使得是哪门子魔功,便能将自己的命数道出一二,不知人间的算命师是否也这般灵?
张至深兴致勃勃,看了十来个下来,对这些妖魔的命数愈发感兴趣,即便他只看到一些零星的碎片,不同于人类的生命,魔族漫长的命数中,他看到的更像是六界苍穹下的整个世界。
然而命数这东西无论你如何窥视依然无法得到其中的奥妙,就像他无法算出自己的命数,不曾想自己能有一天站在魔界的街头像在人界般地为一群妖魔算命,而他也不知命运会在这一刻会发生一个怎样的转折。
他被那么多的妖魔围着,专注于面前的一面水镜,魔界的繁华喧扰明明会花了他的眼,他却还是不经意地一瞥,看见一个像纸般的笑,眉目清秀,容颜若花。
命运的相遇,往往是个奇妙的东西,就像这一刻,他遇上了从未想过的一张容颜,呆若木鸡。
那女子歪着头冲他笑,轻声唤了一句:“深哥哥。”
七魂六魄都归了位,张至深定定地看着她:“珞儿,为何你在这……?”其实不用问了,她曾有浪漫如花的容颜,一双大眼黑亮纯洁,如今,也成了如血般的艳丽凄婉。
她成了魔,而这里就是魔界。
安灵珞道:“我是魔,所以在魔界,倒是深哥哥你,快些回家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长安诺
张至深离了长案走至她面前:“珞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灵珞淡淡一笑:“深哥哥已来魔界快两年,这两年里可知人界发生了什么,父母安好?只有穷途末路的人才会来到魔界,你不该在这里。”
“我父母……可安好?”心里忽然一动,他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却是想不起来了。
“这是深哥哥你的事,珞儿并不知道。”
然这话中似乎还有话,眼前的安灵珞早已非昔日的安灵珞。
张至深道:“我知你是关心我,可这魔界,一旦来了便再无回头路,我是回不去的。”
“是谁告诉你来了魔界就回不去了?”
“难道不是么?”
安灵珞细细的两道眉低垂,五年过去,她的容貌丝毫未变,十六岁如花一般的少女,只是神情寡淡了,黑衣素面,鬓侧结一朵雪白丧花,是她为那男人守丧时戴的那一朵。
她看了张至深一阵,道:“到了魔界,还是可以出去的,只要找对了方法。若是魔界禁锢着我们,人界为何还会有诸多魔物作祟?”
张至深一怔,他早已下定决心追随南箓,舍弃人界的牵挂,血缘亲情,但他毕竟还是人,他有心,那些红尘的羁绊留恋怎可轻易说弃了就弃,除了这段缠绵的情爱,他也还有其它的情,并非不会思家。
他笑:“即便如此,既然我来了魔界就一直随了南箓。”
“深哥哥你为这么多人,甚至为这些魔算命,可算出过自己的命?魔界并非你该留的地方,早晚你会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南箓他……”她蓦地停住,苍白地笑着摇头,那笑依然如她在人界的最后一面,虚假得仿佛在哭泣。
张至深那点苦笑再也无法维持,抓着她肩膀问:“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安灵珞道:“即便深哥哥不愿意离开南箓,那也可以回人界去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母可安好?”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了,可依然摸不到头绪,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安灵珞摇头:“我不知道,有些事情只有自己亲眼见了才知它本来的面目,南箓为何带你来魔界,他又为何成了魔王,事情远远不止表面这么简单。”
心中浓浓的迷雾被吹开了一角,他一直不愿去想的问题被人揭开,不得不面对,南箓的所有行动从来都不会那么简单,他的一切都充满了无数的秘密,张至深爱他,却从不曾了解过那些秘密,无路他是妖还是魔。
他僵了一僵,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回到人界的路,如何走?”
安灵珞却道:“并不是所有来到魔界的人都能回去,路要靠自己去找,珞儿也不能帮你。”
“那你,是如何回去的?”
安灵珞凄然一笑,那笑苍白而单薄,好似薄薄的一张面具:“因为我是魔。”
张至深陡然一退,似乎有什么震聋了耳朵,许久才僵硬地问:“你是说只有魔才能离开这里?”
“不是,人也可以。”她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妖魔们并不怎么注意他们,只有几个等着算命的往这里瞅瞅,“我不能跟你说太多话,我要走了,深哥哥自己保重。”
张至深拖住她:“珞儿!”
“深哥哥还有什么对我说的?”
他想了想,似乎有过许许多多的话,可这一刻却一句也想不起来,看了这苍白的女子许久,她在如花的年纪里,已经苍白成了一朵不会败落的魔花。
“你……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安灵珞道:“魔的日子就是这样,很多事情都与做人时不一样的,你没有做过魔,所以不知道。”不知道这些普通的魔族以何为生,为了争夺一个生魂为食而进行多么残酷的厮杀,刚来的新魔要怎样才能立足于魔都的土地,你看到的魔界繁华是踩着多少下等魔族的尸血而成的。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么,如何才能找到你?”
“若是有缘,还会再见。”
“你要去哪里?”
“去珞儿该去的地方。”
“跟我回魔宫去。”
安灵珞蓦然一笑:“那不是珞儿该去的地方。”
“那你……”
“珞儿要走了,深哥哥自己保重。”
“珞儿,你……”他还要去拉她,安灵珞却变了身法,转瞬已到了丈外远,一抹浓黑的影,鬓边雪白的丧花成了她唯一的记号,回过头来看他时,那淡薄的笑,苍白如纸。
张至深在街中站了许久,那样的回眸在哪里见过,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魔界的风慢慢吹来,似乎还有彼岸花的花香,没能唤醒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