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不是说了么,翘宫玩儿去了呗。”
身着龙袍的夏景闻看上去累惨了,端起茶壶往嘴里灌水,同时扔了一块巾布过去,说:“都湿透了,擦擦去。”
夏景桐愣愣地接住,好似有种身处梦境的错觉。
“嗳!有事说事!老子现在忙得一个人恨不得掰八个使,还要管你那鸡毛蒜皮的事儿,”夏景闻一副要弑君弑父的狰狞脸。
夏景桐果断退了几步,才敢开口:“花兰卿不见了,我想皇兄帮我找他。”
“我就不找!我这么忙,你怎么不帮我处理朝政啊?”
“这个……我跟父皇长得不像,帮不了。”
夏景桐很诚恳地说,却惹火了夏景闻,夏景闻头顶都要冒烟了,气得要摔东西,可手边儿没什么轻巧能摔的,只能把御案拍得震天响,大吼大叫:“我要能捏脸,谁乐意跟那老头子长得像!——滚滚滚!你的小情人儿,自己找去!老子没空!”
夏景桐没滚,而是直接走到御案前,开始翻翻找找。
夏景闻还在哼哼:“你倒是挺自觉。”
“不敢劳烦皇兄,臣弟自己找。”
“嘁!小气鬼,还学会记仇了。”就见夏景闻不情不愿地从砚台底下抽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摔夏景桐脸上,恨道:“给!拿了赶紧滚!”
“谢皇兄。”
“叫‘五哥’。”
夏景桐拿到纸条,立即急匆匆跑了出去,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谢啦,五哥!”
夏景桐取了夏帝的御驾,惊了一路的烟尘,在天引卫的屯营下马,不顾阻拦,径自闯了进去。
副将军杜珩听闻此事,本以为七殿下又是来找皇甫端和的,直觉……不想插手闲事,可七殿下竟直奔向军机殿,便不同以往了。
“擅闯军机殿,即便是殿下,也得去死狱领罪。”
杜珩的刀架在夏景桐的脖子上,面上一片寒霜。
“就凭你也敢阻拦本宫?”
得了血蛊,夏景桐的蛊术可谓一日千里,武学内力亦是精进,全然不惧脖子上的长刀,屈指扣向杜珩的命脉。
恰在此时,一柄暗器破空而来,打歪了杜珩的长刀。
夏景桐趁机脱身,轻功飞向军机殿的青铜铁门,高声道:“上君雪,本宫命你归还花兰卿。”
杜珩懒洋洋地收刀入鞘,觉得自己实在多管闲事,扭头走了。
不多时,上君雪走出军机殿,神色淡漠凛然,却道:“臣效忠圣上,而不是殿下,所以殿下的命令,恕臣不便听从。”
“不需要你听从,我只要知道花兰卿现在何处。”
“花十二不会见你。”
上君雪信誓旦旦,夏景桐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因为花兰卿宁愿找上君雪躲起来,也不想见他;还有先前上君雪时常往青衣巷走动,也是为了见花兰卿。
这么一想,夏景桐霎时恼怒,道:“把花兰卿还给我!”
“还?”冷漠的面容突然勾起几丝讥笑,看上去如同嘲讽,“花十二什么时候成了殿下的所有物?”
夏景桐气得咬牙切齿,却偏偏无法反驳。
“我与十二少年时同窗读书,算作旧友,殿下又是十二的什么人?”
……娘子?
夏景桐蓦地愣住,脸色又红又白,早已没有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色厉内荏道:“他是我的……我的恩人。”
“臣奉劝殿下,待想好了答案,再来要人。”
上君雪留下这句话,转身回了军机殿。
还未踏进军机殿内堂,一股浓重的腥臭扑鼻而来,上君雪推开铁门,简陋的床榻上躺着一个蜷曲的人影。
靠近时,只听骨骼崩裂声,咯咯如同破碎的悲鸣,其中血肉撕裂,摧枯拉朽,声声悲嚎犹如困兽。
上君雪想起夏景桐那可笑的回答:恩人?
……
不是恩人,又是什么呢?
第68章 第六十八回 陌上柳
夏景桐怅然若失地离开屯营,想不明白:不是恩人,还能是什么?
未走多远,看见一棵青青柳树下站着皇甫端和,似是等人。
这时皇甫端和拂开眼前迎风摇摆的柳枝,看过来,挥手示意。
“你在……等我?”
夏景桐不可思议地走过去,道:“你不躲我了?”
柳色青嫩,垂柳招摇,皇甫端和半掩在柳枝后,俊朗的面容犹如笼罩了一层青纱帐,看得似是而非,并不真切。
夏景桐走到近前,仍是一副不解的模样。
皇甫端和道:“我要走了,来找你道别。”
“走?——走到哪儿去?”
“边疆。”
夏景桐闻言,诧异说:“那么远,我岂不是见不到你了?”
“皇甫家的男儿志在建功立业,此番去边疆,只怕没个三年五载不会回来。临行前,我想见你。”
话音刚落,只见夏景桐脸色惨白,恍惚了片刻,才回神,上前抓住皇甫端和的手,说:“等我得了空闲,就去边疆看你。”
“不,我想告诉殿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皇甫端和看向夏景桐,眼神闪烁了下,“既是分别,殿下可否为我折一枝柳?”
“你……真的,真的要走了?”夏景桐咬唇,觉得肚子里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似乎又没什么可说的。
皇甫端和扬眉,看似潇洒地笑了笑,道:“都说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殿下这番依依不舍,是想挽留我吗?”
夏景桐大喜:“我挽留你,你就不走?”
“还是要走。”
“嘁!那就没得说了!”
夏景桐抬手捏了一条柳枝,折断,送到皇甫端和面前,一本正经地嘱咐:“29 你若想我了,就写信给我,我去看你。”
这回,皇甫端和没再推辞,接了柳枝,道了一声——“告辞!”
“等下!”夏景桐忽地喊道。
皇甫端和脚步一顿,回头疑惑地望向夏景桐。
夏景桐说:“你都要走了,我可不可以……就一次,抱你?”
“好啊!”
皇甫端和很干脆地点头,又折返回来,伸开手臂,喊了一声:“小七。”
夏景桐一愣,觉得这个称呼十分熟悉,曾经有谁也这么喊过。只是空白的记忆里,这个“小七”似是太久远了,他想不起来,只能暂且抛到脑后,对皇甫端和说:“后会有期。”
拥抱的瞬间,那种曾在黑暗中拯救他的熟悉的气息愈加浓郁地充斥在鼻间,他贪恋这份温暖,不禁手臂勒紧,抱紧了皇甫端和。
这时,耳边皇甫端和说:
“救你的不是我,是花十二。”
……这份贪恋的温暖,是属于花十二的。
皇甫端和走得那日,天引卫预备役的队员正式开始武试。
连日困兽般焦躁的夏景桐被夏景闻拖去看热闹,众目睽睽之下,夏景桐还要敬重地喊他一声:“父皇。”
前些日子,昭和公主曾开解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皇甫那小子走了,你不是还有花十二么!大不了跟你二皇兄去武林走一遭,天下之大,何愁没个称心意的?”
夏景桐还是忍不住想皇甫端和,留恋他身上的温暖与气息。
……更想念的,还有那个跑得不见踪影的色痞。
有时,他会控制不住地想硬闯军机殿,威胁上君雪交出花兰卿,可凤鸣殿被安插了暗卫,他甚至走不出皇城。
……
夏景闻不动声色地监视了几日,今日便拽了他来天引卫的屯营解闷。
天引卫的预备役都是少年郎,朝气蓬勃,犹如春日抽高的秧苗。
夏景桐百无聊赖地扫了几眼,蓦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少年。
那少年站在擂台下,正目不转睛地观战,周遭的喧嚷似被隔离来,少年一人显得尤为安静。
“那是……”皱眉回想了下,“……铜钱儿?”
这时少年正好转身,面无表情的脸在看清夏景桐时,竟羞涩地抬起胳膊,小幅度地晃了晃。
夏景桐觉得这少年看上去性子冷冷的,其实像个爱害羞的小姑娘。
轮到少年时,对手是个文雅的公子哥儿,手里装模作样地拿了把折扇。
——“你觉得谁赢?”
夏景闻忽地探头,低声询问。
夏景桐得意地扬眉,道:“当然是铜钱儿。”
他喜欢铜钱儿,自然看不上那小白脸的公子哥儿。
少年一把长刀绘了一朵缠绕的红莲,刀身呈现出墨黑的光泽,唯有刻痕处如火如烧。
公子哥儿忍不住赞了一句:“好烈性的刀!曾闻此刀是皇甫前辈的佩刀,今日终有幸得见。”
夏景桐嫌弃地皱眉,中肯地评价:“废话真多!”
少年先后师承皇甫端和、夏景晖,后来又被夏景闻指点了几次,身法、刀式虽然稚嫩,但颇有“遇神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与阴狠。
武试之后,少年崭露头角,在新一辈中树立了威望。
上君雪却觉得少年的性子乖戾沉闷,招式过于辛辣狠毒,故而批了下等。
发榜时,“贺长安”三字堪堪吊在了末尾,看上去可笑又可怜,跟硬挤进榜单一般。
少年进了天引卫,整日□□练,白皙的面庞晒得脱了一层皮。
夜里,贺长安似睡非睡间,察觉到一股十分熟悉的气息靠近,遂翻身坐起,趁其他人熟睡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
飒飒东风细雨入夜,黑衣人轻功不俗,身姿如乳燕穿林般轻盈翩跹,几个起跃落到房檐上,躲过巡防营,又踏风潜行,竟是往军机殿的方向去。
贺长安清澈的眼睛如春|水洗涤过,见状,偷跟了上去。
夏景桐夜探军机殿,本就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可出乎意料地是,十分顺利。
黑暗潜伏下的危机没有来得及开始,便在贺长安的手下解除了。他暗中护着夏景桐潜入军机殿,之后,又守在军机殿外把风,忽地疾风骤起,他倏地拔刀砍上。
“叮”地一声细响,长刀撞上折扇,只见一个同样穿着天引卫制服的少年笑嘻嘻地捂嘴,看身量比他高一点儿。
“嗳,你为什么放他进去?”
少年收回折扇,羡慕地看着贺长安手中的长刀“红莲”,说:“你把‘红莲’借我玩儿几天,我就不告密,不然……头目罚新兵的手段可是十分狠毒的。”
贺长安面无表情地继续把风,对少年威胁的言语充耳不闻。
“唔……我要去突然喊‘抓贼!’,你说里面的黑衣人会不会被乱刀砍死?”
话音未落,贺长安手起刀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少年的咽喉。
霎时血花淋漓。
只见少年折扇挡住刀锋,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脸色迅速变得苍白。
“急着杀人灭口?”退无可退,少年干脆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说:“那日武试你将我踹下台,我都没有记恨你。这么晚了,我不睡觉跟你来,只想跟你交个朋友,你非要这么绝情吗?”
贺长安说:“朋友,只有小柒。”
“我、我叫沈郁安,你叫贺长安,都有个‘安’字,这不是命定的缘分是什么?”
贺长安闻言,缓缓收了长刀。
沈郁安趁机大喊:
“抓贼啊——!!”
一声起,犹如石破惊天,风雨骤紧。
此时,夏景桐正在军机殿寻找。
腥臭的大殿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他捂住口鼻,忍着推开内室的铁门。
刚推开一条缝儿,腥重的腐臭与涩苦药味迎面扑来,浓重得几欲作呕。
夏景桐走进去,黑暗中细颈梨花盏散发着微弱的氤氲的白光,眼睛适应了片刻,可以轻易辨认出角落的床榻。
从踏进铁门,他便听见骨骼碾碎般的咯吱声响,又像是撕裂着什么,不禁背脊发凉,寒毛整个要炸起来。
就在这时,军机殿外凭空响了一声——“捉贼啊!!”
夏景桐惊得拿梨花盏的手蓦地抖了下,心想:被发现了?
下一刻,床榻上传来一声粗哑的似是强忍着什么的呻|吟,紧接着,那人说:“十一,是你吗?”
——那声音犹如含一团死灰,粗哑得恹恹无力。
纵然没有了往日的清亮,不再温柔又怜爱地喊“小桐”,抑或一遍遍引诱着哄他喊“娘子”。那自称“相公”时语气的得意,不经意间地讨好的言语,突然在此刻深刻而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夏景桐哑着嗓子,仍不敢相信,颤抖着挪动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问:“花兰卿……么?”
还未得到回答,铁门突然被大力踢开,上君雪冷凝着脸的模样如同罗刹,低沉的嗓音冲夏景桐道:“出去!”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夏景桐突然扔了梨花盏,扑向床榻,一把掀开棉被。
一张扭曲得五官移位的形同恶鬼的面孔出现在视线里,形容枯槁,幽绿的瞳孔空洞无物,敞开的胸膛布满血污,皮肉撕裂,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怪物?!”
夏景桐面色霎时惨白,又惊又惧。
幽绿的瞳孔转了转,皮包骨头的手缓缓抬起,后背微微佝偻上仰,去够夏景桐的脸,一块儿玉佩因此从胸前的黝黑血洞滑落出来。
没有了血蛊,年幼时蛊童噬骨腐血的蛊毒,与当初跟苗疆王一站之后的伤势齐齐彻底爆发,才变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花兰卿伸长了胳膊去摸夏景桐的脸,冰凉的手掌摸到脸的瞬间,夏景桐整个人突然抖动。
——却听夏景桐忽地惊叫了一声!
紧接着,夏景桐转身跑了出去,面无血色、神情慌乱的模样如同逃命一般。
细瘦干瘪的手臂直直坠了下去,“啪嗒”一声,像是折断了一样。
“十一,他被吓跑了对不对?”
上君雪上前,半跪在地上握住他的手,说:“不要再想他了。”
“……就说了不要来找我,非要找,吓着了,夜里又要做噩梦……”
花兰卿缓缓闭上幽绿的眼睛,又说:“十一,你救不了我的。”
世上唯一能救他的,不在这儿。
第69章 第六十九回 归处
御书房,五皇子正东倒西歪地窝在龙椅上批奏折,嘴里叼了根柳枝儿,看上去又痞又不正经。
下一刻,“哐当!”一声,上君雪破门而入。
叼着柳枝儿的“夏帝”:“……”
——有没有搞错!直接踹门进来,还把他这个“夏帝”放不放在眼里了?
御书房外那群侍卫宫娥们都不知道通报一声的么?吱都不吱一声,降薪,通通降薪!!
夏景闻气得脸色发青,偏偏还不能发作,只能默默扭头吐了叼在嘴里的柳条儿,想着这种时候老爹该是什么反应。
上君雪张口道:“殿下,臣要请辞!”
“……”
夏景闻忍不住摸了摸自个儿的脸,想:什么时候露馅儿的?
不过还是正襟危坐,说:“不行!我……本宫只是暂代父皇一阵子,决定不了雪卿的去留,日常的休假倒是可以批准。”
说罢,缓了口气,抢在上君雪之前,又幽幽开口:“雪卿此去至多月余,若偶遇父皇,可代本宫请安。”
“难道……!”
上君雪意欲带花兰卿回雪国,找渡雪时医治,此言无异于告知:夏帝也在雪国。
夏帝曾道:春暖花开时,去雪国祭奠旧友。本以为这是玩笑之言,毕竟一国之主怎可肆意去留。
然,思及日前,上君雪不得不承认,君无戏言,夏帝真的去了雪国。
“请辞”最终变为了“休假”,上君雪纵然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此时不过寅时,天际微亮。
取了休假的文书,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军机殿,上君雪一路上心急如焚,生怕无人时花兰卿生了什么变故。
——哪料进了军机殿,军机殿空无一人。
床榻上被窝尚温,可见离开不久,一枚莹白的玉佩落在了一滩血污里。
刹那间,上君雪脑子一片空白,身形不稳地晃了下,几欲栽倒。
花兰卿珍视、爱惜这玉佩如命,不会凭白无故落下,还是说……
这时,昏暗的视线里瞥见枕边一张遗留的苍雪般的白纸。
打开白纸,只书有两字:无邪。
……不是花兰卿的字迹。
柳暗花明,绝处又逢生。
不多时,军机殿迎来了位不速之客,夏景桐。
“你来做甚?”
夏景桐神色惊慌,径自冲进内室,却没找见花兰卿,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急急问上君雪:“花兰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