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带着“少不更事”的沈琼华进了书房,曲韵瞧过去,见着那人果真一副好容貌,难得是那双眸子,清清灵灵若明镜,不见艳色媚邪,想着祝归时所说“少不更事”应是夸他至纯至真吧。
沈琼华上前乖顺地行了礼,恭恭敬敬唤了声,“曲姨。”
曲韵笑着应了,“我才进门就有人与我说,温言带了个小公子回来,护得紧。”说话间开了手上的精致盒子,里面安放着一枚莹润的翡翠平安扣,曲韵拿在手上,亲手系在了沈琼华衣带上。
沈琼华有些无措地去看一旁的温言,不知这礼收得收不得。
“谢谢曲姨就是了。”
沈琼华行了大礼,照着温言所说,“谢谢曲姨。”
曲韵有些慨叹。总觉得温九公子言笑晏晏仍在昨日,今朝却都已看着他带大的小孩子有了心上人,当真是岁月无情催人老。
“他过两日要去南海,你不若留在剑琴阁等着他吧,正与我做个伴。”
沈琼华摇摇头,“我与他同去。”
曲韵有些吃惊,看看温言看看沈琼华,末了也只得说一句,“同苦共甘,甚好。”
四人围着圆桌坐了,各自探听的消息却是十分一致——无人知晓钟景云是去了南海何处探得故人子。
几人一筹莫展,沈琼华更是不甚明了。思量良久,仍定于两日后前往南海,揣着最坏的打算,若到得南海那日仍未有消息,便挨着去找。
期间钟怀遥捧着一瓷盘的精致点心来请沈琼华一起享用,沈琼华自认添不得什么助力,温言亦不愿他跟着心急,便让他跟着钟怀遥去了小花厅。
钟怀遥看着沈琼华,将点心向他推得近了些,又指了指其中的一款点心,“海棠酥好吃。”
沈琼华从善如流,夹了小巧的海棠酥咬了一口。
钟怀遥却是伸着白净的长指拈了一块,“你别用竹筷,手抓着才好吃。”
依着钟怀遥,两人吃了一瓷盘的点心,弄得满手油脂。钟怀遥脸上尽是少年意气,“我说的可有错?”
“没错。”沈琼华笑着答了,接过了钟怀遥递来的绢布拭手。
“以后有好吃的好玩的我都会带着你,你……”
钟怀遥一副惊惧神情,惹得沈琼华跟着心慌,“怎么了?”
钟怀遥指着沈琼华手上的帕子几乎要当场哭出来,“南海、还魂……”
沈琼华见他这样慌张,紧着将自己手里的素绢铺在小桌上。
果真是记了钟景云出行南海的那张绢,上面斑驳着油渍,已然脏污了。
“如何是好啊,我、我本想着把它放在手边,与你吃了点心一起看看的,可我竟把它当作拭手的绢布递给了你,怎么办,脏了,有几个字都看不真切了……”
沈琼华看着那方素绢,低低“嗯?”了一声。
油脂浸染过的地方竟出现了些许缠绕繁复的花纹。沈琼华抓在手里细细看了看,那花纹竟不是纹画在绢面上,倒像是夹在绢里。
“你找把剪子来,不不不,别用剪子了,这样薄的绢,只怕会坏了里面的东西。”
钟怀遥不知他嘀咕着什么,只见他坐在圆凳上,拿了那方素绢,自撕裂处一丝丝拆着细线。
“你做什么!”
“绢里有东西,你别吵。”
钟怀遥一下子好奇起来,凑过头去看,沈琼华抬头无奈地瞧了他一眼,“别挡着光。”
钟怀遥点着头换到了另一边。
沈琼华拆得入神,钟怀遥看得入神,无一察觉温言与祝归时进了小花厅。
眼前稍稍暗了些,沈琼华好似是怕大声言语会惊断手里的线一般轻声低语,“你别挡着光。”
“我没挡着。”一旁的钟怀遥同样轻声细语。
沈琼华小心地捏着细线,侧首抬眼,温言与祝归时的脸便映入了眼里。
“温言,祝公子。嘘,别说话。”转头便又去拆那些繁复织就的线。
钟怀遥小声道,“我家的那方绢,里面竟然有东西,拆开就可以知晓是什么了。”
温言与祝归时俱是惊异,那方薄绢里竟能裹进些别的物事?
“那为何要这样小声言语?”祝归时轻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言罢,便又盯着沈琼华手里不言不动了。
不知拆了多久,那方绢里的东西才露出真容。
一张纱。
纹了双面绣竟然还是轻轻薄薄,裹在那方细绢里无人窥探到一二。
温言略微看了一眼,伸手抚上了沈琼华的颈项,揉揉按按,轻缓有度。
祝归时与钟怀遥托着那纱,凑在一处看着,钟怀遥惊叹这样的精妙工法,祝归时却是脸色沉沉。
“魔宫楚澜。”
温言闻得这四字,按着沈琼华颈子的手指一顿。
南海楚澜宫,居雾霞岛,多邪术。楚澜本是极神秘,谢承言的江湖志里无丝毫记载,后来不知怎的忽然猖狂了一阵子,只是这近来十几年倒是又有些摸不到行迹了,可那时楚澜的诡谲邪术真教人印象深刻,世人便谓之魔宫。
祝归时将那细纱递与温言。
沈琼华挨着温言去看,细纱上一面绣了些曲曲折折的路线,一面绣着一句“此物百年即归,楚澜。”
祝归时侧首看着钟怀遥,轻轻一叹,“你祖上真是好本事,竟然是去了楚澜宫。”
钟怀遥不解,“那是什么地方,难去得很吗?”
“传言是恶鬼修罗的居所,你说是不是难去得很?”
温言将细纱交予祝归时,“不论此行艰险,总归是好消息,告知曲姨一声吧。这个你来保管,别叫他们两个瞧见了。”
钟怀遥小小不满起来,“这还是我们发现的呢。”
祝归时叠了叠轻纱收进怀里,戏谑道,“你管着也行,那日后不准再吃点心了。”
钟怀遥气呼呼地追着祝归时跑出了小花厅。
沈琼华看着温言,狠狠舒了一口气,“险些闯了祸。”
温言轻轻捏着沈琼华的后颈,“你这算不得什么。当初祝归时想烧了它。”
沈琼华嘿嘿笑着,拉下了温言附在颈上的手,“早不酸了。”
温言将那只手收在掌心握着,问他,“曲姨收着一幅先生的画像,要看看么?”
“你先前说的,你师父给你取名字纪念的那位?”
“是。”
“要看要看。”
温言握着他的手,一路引着去了客间。圆桌上静静搁置着一卷画轴,十年弥新,显是画卷主人将其细心保管得极好的缘故。
温言缓缓展着画轴,素青衣衫,颀长身姿先入了眼,继而是铺了满纸的桃花,画卷展开极致,那人的面容便真真切切地展露出来。
温润似玉,眉目如画,是大雅的君子模样。
“啊,这个人!”
沈琼华忍不住惊呼一声。
“怎么?”
沈琼华紧紧反握住温言的手,整个人禁不住微微发着抖,“这是我的恩人。”
一瞬的不可置信,温言又觉得,冥冥注定。
眼前的沈琼华激动得厉害,温言将他揽进怀里,拍拍他的背,轻声道,“你稳着些。”
“他好么?你说你师父是在纪念他,他是怎么了?”
温言拉着他坐下,“他的情状不好,我与你慢慢说。你稳着些。”
这是温言再次与他说“稳着些”,沈琼华内心里忽地惧怕起来,却又强自撑着。
“这是名门江南温家的九公子,唤作温澈,表字幼清。”
沈琼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听得极为仔细。
“十年前先生与师父决裂,本是走了的,毒门夏侯昭带人夜袭时,折而复返,被夏侯昭门下的十余人围攻,身受剧毒,继而被断了全身经脉。”
沈琼华死死扣着温言的手,“我竟不知火云毒门有这样的渊源。”
“旧事惊心,至亲之人惟愿就此深埋,无人想提及。”温言缓声言说,“此行我们去寻的传言中活死人肉白骨的还魂珠,是为了先生寻的。”
活死人肉白骨——沈琼华白着脸色,“他、他……”
一个字都不敢问出口。
“一息尚存,师父日日为先生蓄着真气,只是如今能化进去的愈加少了。”
“十年前他还教了我心法习字,走时笑言回来接我,我那时等着等着,后来寻着,却没想他遭了这样的厄事。”
温言由着他想这些事,直等到错过晚膳,沈琼华方回了些神。温言想着此行是魔宫楚澜,极不愿沈琼华随着,如今得知先生是他的恩人,许是个劝他的契机。
“你可愿意去看看他?”
“自然愿意。”沈琼华看着温言,即时便猜中了他心中所想,“等我们寻着了还魂,一起回去。”
温言看进沈琼华的眼,半晌叹了声,“好。”
第12章 第 12 章
沈琼华为了温澈心伤,仔细问了温言还魂珠,总归是复旧如初,只是去往南海楚澜的心意较之先前更为坚定了些。
两日后,春和景明,万事俱备。
临行前,曲韵千千万万的不放心,恨不能随着一起前往,每一个都亲自叮嘱万自珍重。
“阁里奸徒未现,曲姨才要万事小心。”
“我身在自己的地界上,又有朋友从旁帮衬,总比你们好上些,别要挂念着我。缺什么少什么,只管传信给我。”
“曲姨珍重。”
夏侯昭端坐在赤色高马上,冷眼看着那一副团和景象,不言不催,看着钟怀遥朝他望过来,勾着唇角绽开了一抹笑,惹得那个小公子红着脸避开了他。
几人见着夏侯昭的排场皆是怔愣了下——二十余人,风姿各异,身体康健。若说是毒门所出,看姿容不过是俊了些,尚称不上艳,怎么也算不上是能入夏侯昭那双眼的。
祝归时本就因了夏侯昭随行不悦,此时心头火更是教这二十余人的排场烧得更旺了些,“夏侯门主好大的阵仗。”
此去楚澜,最好便是隐秘着行迹,悄然而往,免得徒惹些麻烦事。他却带了这样一支人马,倒像是生怕无人知晓似的。
夏侯昭噙着若有似无的毒冷笑意回道,“我比不得你们这些个年轻小辈。年纪大了,自是要有人在身旁伺候着才行。”又看了看静若山河的温言,冷笑一声,“也是亏了小温言,不声不响地断了那几个废物的骨提醒了我,带着些人总是好的,保命。”
温言理也未理,只与祝归时说道,“只管赶路就是了。”
沈琼华瞧也未瞧夏侯昭一眼,拜别曲韵,早早地去讨好追风。
所谓近墨者黑,追风随着逐影的性子,不复先前乖巧遵规了,倒是逐影自前两日见着了温家领回去的追风,开心至极,再见沈琼华时难得蹭着他的肩头撒了个娇。
沈琼华见着走来的温言,笑着唤了声,“阿言。”
“你叫我什么?”
“阿言。你不喜欢?”
“你喜欢?”
“嗯。”
温言理了理沈琼华的领口,温温道,“那便这么叫吧。”
温言与祝归时本意打算沿途歇在各自别馆,夏侯昭自去驿馆客栈。夏侯昭却是执着了要跟着其中一方。他疑心极重,思来想去,深觉要提防了温言与祝归时会私带人马前往南海。无商无量,两方只得时刻一起。至此,温家别业与火云分教都去不得,纵是密林之外十数里便是温家或是火云的产业也定是要歇在密林里。
草花映带,竹树蒙茸,于这样的山水诗意中歇在野间,倒也算不上辛苦。
沈琼华捧着水袋,压低了声音问道,“其实,我倒是有一点不明白。”
“嗯?”
“还魂可活死人肉白骨,怎的钟景云还是离了世?传言他曾依仗还魂复还人世,是否还魂仅有一次效用?”
祝归时看着他,“萧怀眠寻了还魂十年,倒并非一无所获。谢承言与钟景云的来往书信他得了三两封,年3 头久了,很多字看得不甚清楚,大致是说,钟景云因了什么事情心死,不愿活着了。”
沈琼华只盯着他,却没接话。祝归时被他看得身心不自在,不禁挪了挪,离得他远些。
温言伸了手,轻轻遮上了沈琼华的眼,“不准看了。”
沈琼华长睫似羽,和缓地扇那么一下,蹭着温言的掌心,直把那掌心撩得更热了些。将那只手掌拉下来合在自己掌中,笑道,“不看了。只是有些惊奇,祝公子对火云知之甚深。”
祝归时冷哼一声,“温家与火云十年不和,若不是为了九师叔,谁要对它知之甚深。”
温澈出身高门大家的温家,行九,是温家最小的公子,颇受护顾,温家曾祖还在时对他很是爱宠,后来他却执意要跟了萧怀眠。萧怀眠恣意疏狂,他的火云更是顶了邪/教的名头,温澈亲父深感耻辱,一怒便将他逐出了家门。
祝归时记得那时自己小小年纪,随着温澈的三哥温湛在婆娑大雨中劝他,温澈只是跪着,说“幼清不孝,幼清不孝”,到底还是随着萧怀眠走了。
其后,温澈亲父无所作为,被温家祖爷敕令传位给了温湛。
温家祖爷温正则离世,温澈日夜兼程地回来跪在墓前三日三夜,温湛扶着他,祝归时小小年纪也扶着他。自家师父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分明——“幼清,你在火云一日,温家便同它一日不往来,只是你若受了罪,温家势必与它陷水火不容之态。你记着,温家未曾夺了你的姓氏,你永是温家的人,凡事皆有三哥给你撑着。族中长老我去说服,总有一日会教你回来的。”
后来便是温澈重伤,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温家自此果真与火云势同水火。温湛片刻不愿自己的弟弟待在火云,那年带着几乎是温家全部人马前往火云,祝归时年仅十二的年岁亦随行在列。数年争夺,祝归时便与温言数次交手。
这样的境况直到温湛得知温澈离不得萧怀眠寻着的东海寒玉方有所和缓。此后便是温湛经年在外寻觅奇草珍药,萧怀眠殚竭心力寻觅还魂珠。江南温家与江北火云,虽是不容,到底也会互通消息了。
沈琼华不知当年细况,此时见祝归时满面愤愤,温言神情肃哀,真是有些无措。想了想道,“萧教主十年倾心倾力,所得尽数传予温家,想来对恩人是挚情至真。”
“没有他萧怀眠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何来今日种种!待我千般好万般好的九师叔又何至教人害成那副凄惨模样!”
温澈是暖性子,待小辈们极好。祝归时初到温家,温澈抚着他的头顶,笑得极是和暖,夸他处处皆好,又问他“离家千里,总有归时。唤作祝归时可好?”他被暖了心窝,欣欣应了这个名字。
祝归时拜在温家,日后有了本事自是要去江湖里翻云逐浪,温澈祝他归家有时,他自己却在那冷玉上深眠十年,不得归家。
祝归时瞧不上火云上下,恨透了毒门,十载流年,总算是消弭了几分对火云的恨意,今日提起来,忆起往日桩桩件件,却仍是满心气愤哀凉。
钟怀遥不明所以,实在受不住这氛围似的去扯了扯祝归时的袖子,“你不是要教我捉鱼?正巧临着水,就现下里教吧,走了走了。”
沈琼华见钟怀遥将人拉离,却不知要如何宽慰温言,只好离他近些,将人圈在了怀里。
“阿言。”
温言轻轻回抱过去,低叹似的在他耳边喃喃,“无碍的。”
这一声“无碍的”不知回的是祝归时的出口不敬还是回的他自己心里因陈年旧事而起的凄悲。
“可想一个人静静?”
温言的下颌抵在沈琼华的颈窝里,“你不伴着我?”
沈琼华轻拍着他的肩背,像是哄着小孩子,“当年事我不清楚,劝慰你不会劝到实处,只怕会惹你多加忧虑,想得较之现今还要多些。其实,往日种种你定是想得清了的,只是如今一经提及,难过是在所难免。”
温言细细听着,心田乍暖——沈琼华与他相处时日不在短少,真正交心诉情却没得几日,可这人竟是对自己明了至深。
温言侧着头,在沈琼华鬓间落了一吻,“别走远了,离夏侯昭更要远些。”
沈琼华恍惚着点头,指尖触着鬓边起身走了一段,复又停了下来左右看看,向着另外的方向走了一段,又是停了停,忽地蹲坐下去,整张脸红着埋进双臂间,稍顷,起身跑得远了些。
温言定定看着,忍也忍不住地笑了笑。
待温言想得通透了,沈琼华仍旧没回来,倒是夏侯昭自离着那方向不远处的矮树丛后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