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间陆俊随无为大师来到一偏殿之中,两人盘膝坐于榻上,无为大师沏出一壶清茶,倒满两只木杯,请陆俊一起饮下。陆俊饮过,叹道:“好茶果然只能出于清静优雅之处,今日得尝大师之茶,陆俊方知俗尘果是浊污不堪。”无为大师笑了笑,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又慢慢说道:“陆大人说此处清静优雅即可,浊污不堪的俗尘何必再提?”陆俊又饮下一杯茶水,笑道:“陆俊本是个俗人,说话难免带有俗尘,有亵渎清雅之罪,还请大师见谅?”无为大师道:“善哉善哉!是贫僧失言,陆大人莫要见怪才好?”
陆俊向大师请了茶,两人又一同饮下,陆俊笑道:“大师所言并无不对之处,陆俊怎敢怪罪?不过,想那俗尘渺茫,佛却云善恶有报,但不知何为善?何为恶?还请大师为陆俊指点一二?”无为大师又请陆俊饮茶,然后说:“众乐则为善,独乐则为恶,善恶由念而生,也由念而报。陆大人为何会有此疑问?”陆俊叹道:“陆俊只是最近听到一个故事,从而对因果报应之说产生了怀疑。”无为大师笑道:“既然是故事,那么其中缘由也只能是道听途说了,陆大人为何信它而不信佛呢?”陆俊道:无为大师难道也听过那个故事?”无为大师笑道:“陆大人还未说出,贫僧怎知是否听过?”
陆俊笑了笑,开始讲道:“曾经东海之滨住着一位的高士,他就像大师一样的清雅,人称为花田居士。他有一位美丽的妻子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本是幸福的一家,但在三十五年前的一天,他受朋友之邀离开了花田,而等他再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妻子儿女都不见了踪影,他就发疯似的四处寻找。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找到了自己的儿女,但他的妻子却永远离开了她。他为了替妻子报仇,不惜将儿子送入宫中,他又勾结乱党创立如意堂,并把他的两个女儿训练成了杀人工具。后来,他找到了复仇的机会,可他的大女儿却偏偏爱上了他要杀的人,他的小女儿也背叛了他站在了姐姐那边。虽然最终他报了仇,但也因此失去了一双女儿,而他的儿子却将一切的罪恶归罪于世人,所以不停地杀人,成了恶贯满盈的雪公公。现在他的儿子也已丧命,但他却还在受着天下英雄的敬仰,他甚至没有一丝的愧疚。请问大师报应在哪里呢?”无为大师听完,又念了句佛接着说道:“他该得恶报,他也已经得到了,亲人的离开难道还不是报应吗?”陆俊叹道:“也许是吧?但大师也说过故事都是道听途说,其中的缘由也许并不为他人所知。”无为大师又道:“陆大人所讲的故事,贫僧会记住的,贫僧也会讲于他人听的。”陆俊笑道:“大师也爱讲故事吗?”无为大师道:“讲故事就像讲经,但有不同的是,经中有故事,故事里却没经。”陆?6 ⌒Φ溃骸澳乔氪笫ξ娇〗惨桓鼍械墓适氯绾危俊蔽尬镜溃骸奥酱笕艘巡恍欧穑伪卦僖械墓适拢俊?br /> “他不信佛,却会信我!大师!接下来的故事让我来给陆大人讲!”一个人说话推门走进,大概他已在门外听了很久。陆俊认得此人,他一眼就认得出他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而且他亲眼目睹了他化为灰烬。
“早知你不会就那样就去了,但却想不到你会躲在这里。”陆俊对来人说道。
那人笑道:“我在此可不是躲藏,而是在等人,也没想到一等就是三年。”
“你在等我?”陆俊笑问。
来人笑道:“当然,除了你也没有人敢来与我见面吧?”
陆俊笑道:“那就请安王爷开始你的故事吧!”
他就是三年前悬梁自尽的彩云城主废安王,陆俊见到他还活着,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陆俊对他并不熟悉,当日随便一具尸体都可以代替他化为灰烬。但是他现在出现在这里,且还称作是在等陆俊,难道陆俊有把柄在他手里?当然,他活着就是陆俊的欺君之罪,而陆俊与他见面,那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然而陆俊不会在乎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他在乎的只有真相,有时真相在他眼里就是一颗有毒的苹果,明知吃了会死人,但却抵挡不住那美味的诱惑。
“故事很残酷,但却又是事实,陆大人确定一定要听吗?”废安王说道。
陆俊点头道:“当然,多么残酷的故事也要听下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残酷的故事不在发生。”
废安王笑道:“不让残酷的故事发生,陆大人你做得到吗?”
陆俊道:“也许可以吧!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安王又笑了笑,说道:“那么故事就开始了?”
陆俊笑道:“开始吧!陆俊已准备好了。”
无为大师却道:“前面的故事还是有贫僧来讲好了。”
废安王道:“大师来讲前面的故事,当然最合适了。”
无为点点头,接着开始讲起三十几年前的那段残酷的回忆:“陆大人之前所提到的花田居士,他是一名画师,也是一名驻颜术士。三十多年以前,他凭着一手画艺和独门的驻颜术,结交下了许多的达官贵人,其中就有当时的安王和英王爷。有一日,花田居士收到了英王爷的请帖,前去恭贺小英王爷的满月之禧。不想宴会结束后,英王爷称宫中传话,要居士进宫为皇上画一幅像,于是他就随英王爷进宫为昭帝画了一幅像。等他们又回到英王府时,英王便央求他凭着记忆再画出一幅昭帝像来,他本不答应,但在英王爷的重金许诺下,最后他还是画了出来。第二日,他带着大量的金银回家了,可是家中妻儿却全不见了踪影。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了四处寻找妻儿,可他找了整整十年都找不见他们的踪迹,心灰意冷之下他最终放弃了寻找,他就那样剃发上了少林。虽然他是皈依了佛门,但在开始的几年他一直忘不掉自己曾经的家,他仍然还在期盼着再见到自己的家人。数年以后,如意堂开始横行,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了自己的女儿,但他没能救得女儿的命,直到女儿死在他眼前以后,他才彻底的醒悟,从此一心向佛,再无杂念。”
陆俊问道:“那么他的妻儿当日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会十年都找不到呢?”
废安王接道:“他当然找不到,因为他的妻儿当日也去了英王府,而是被人绑去的。当时的英王爷为了要得一幅昭帝的画像,怕他拒绝才绑了他的家人。事后,他妻子的下落成了一个谜;而他的儿子入宫中则是听信了英王爷的一面之辞,认为昭帝是杀他父母的仇人;至于他的两个女儿后来成了如意童子,当然这也是英王爷的功劳了。”
陆俊又问:“如此秘密之事,不知安王爷又是从何处得知?”
废安王笑道:“这个答案,从昭帝驾崩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我找到了玉如意,也找到了与我一样苦苦寻找如意堂的郭少将军,最后还找到了当年绑架花田居士妻儿的那个人。所以我们联手上演了三年前的那场戏,可惜本是好戏却被陆大人给搅了,不过还算不错,至少让天下人对当今的皇帝产生了怀疑。其实皇帝也早有了准备,他要向天下释疑,当然就找被废的安王做羊,所以安王想要活,就得先死一次。”
陆俊道:“这么说如意堂是英王爷所为了?那么绑架居士妻儿的人又是谁?”
安王说道:“还有小英王爷,如意堂后期都是有他控制的,陆大人也应该明白,当日他赐给我的那栀子其实就是让我去死。而当年绑架居士妻儿的那个人,就是当时英王府的一位门客,他后来喝了英王赏给他的毒酒,一条命虽没死成,但却变得又聋又哑,给别人养马都没人要他了。”
陆俊突然大笑道:“同一个故事,从两个人口中讲出来,就是两个不同的版本,陆俊想问大师,佛会喜欢哪一个呢?”
无为大师合掌笑道:“两个版本,同样的残酷,佛不会喜欢任何一个。”
安王也笑道:“陆大人会喜欢哪一个呢?”
陆俊道:“两个都喜欢。”
无为大师又道:“既然陆大人都喜欢,那就请将其收好,也许还有很多人跟陆大人一样喜欢听故事。”
陆俊道:“这样的故事,我想除了我没有人会喜欢听的,因为听故事有时也会是一场灾祸。”
安王笑道:“那么陆大人明知会是灾祸,为何还要来听呢?”
陆俊叹道:“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但我也从不相信耳朵听到的会是真。”
安王道:“如果你想证实它的真实性也不难,只要找到千面盗佛笑观音就可以了,你问他是否曾经照着一幅画为别人做过一张假面,而那画中之人就是之后江湖中出现的墨子剑凌风。”
陆俊道:“我想我会去问他的,但以后的故事,不知安王爷会怎么讲下去?”
安王笑道:“以后的故事会有别人来讲,我只会去听。”
陆俊又问无为大师:“以后的故事,大师会怎么讲。”
无为大师道:“贫僧的故事,二十几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以后也不会有新故事了!”
陆俊道:“花田居士的小女儿,如今做了西里国的国师,现在她带着她姐姐的遗孤,回来为她的家人报仇来了。大师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
无为大师道:“种恶因得恶果,因果循环,一切随缘吧。”
安王道:“陆大人又会怎样讲以后的故事?”
陆俊笑道:“陆俊以后的故事怎样讲,当然是要听的人都满意了。”
安王笑道:“任何一个故事,都不可能让别人听了都满意,但至少要让自己满意。”
安王说完微笑退了出去,陆俊也微微笑了笑,便向无为大师辞行。无为将陆俊送至寺门,陆俊又问大师:“此次大战,大师说谁会赢?”无为大师道:“都不能赢。”
陆俊听了仰头大笑而去,无为大师则喃喃自语说:“输赢还重要吗?”
没有人会回答他,因为他的身边没有一人。输赢对于他也许早已无所谓,但是他还是希望能看到输赢。所以他收留了安王,也收留了自己。
……
银曜之河,飞流直下,缤澜霓虹,揽霞入梦。
这里是挽霞山庄,这里曾经美女如云,这里曾经多少英雄豪杰只为红颜惜命。可如今这里只有那从天而降的一潭乌泉奔放着生命,其它地方都是地狱底层一般的沉静。这里很久都没有来过人了,据说是这里鬼闹的厉害,而且个个都是凶猛的厉鬼。二十几年前的那次大战就发生在这里,一樽白骨如意将武林正派引来这里,最后以挽霞山庄无一生还,武林正派死伤大半而告终,但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看到过如意堂的影子。凌风和翡翠也是死在这里,可他们的尸身归宿却成了谜,有人说翡翠没死,她将凌风的尸体沉入的潭底;也有人说潭底是翡翠的尸体,而凌风的尸体是被一群神秘的人秘密运走了,所以翡翠的阴魂每晚都会在这里呼唤自己的丈夫,直到现在一如既往。
陆俊来这里是寻鬼来的,他不怕鬼,因为他自己就是只丑陋的鬼。
一座被荒草淹没的庄园,尽显它无尽的深沉;一潭真情怒放的瀑布,倾诉着它的无限生命。这里只有一排脚印,那是陆俊自己留下的,他在寻找死亡的痕迹,他在寻找曾经的断岩。但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东西,只有那一张张可怖的鬼脸……
夜幕降临,磷火四起,不时传来鬼哭的声音。陆俊随着声音寻找来源,但它时近时远、时左时右,就像田野里的布谷,永远听不出它在哪里。
陆俊生起了一堆明火,他觉着四处寻鬼不如让鬼来找自己,至少自己不用到处乱走。
鬼声渐渐向他围了过来,陆俊充耳不闻,一边饮起了酒来。鬼声又渐渐散去,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人,陆俊举起酒瓶示意对方一起坐下饮酒,对方当然也毫不客气接过酒饮了几口坐了下来。
“怎么是你?”陆俊笑道。
“我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对方也笑道。
“可我并不是找你来的。”陆俊又道。
“我知道,但我们是朋友,你不希望我帮你找到他吗?”对方说。
陆俊笑道:“你知道我要找的是谁?”
对方答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个人你一定想见。”
陆俊笑道:“他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一定想要见他?”
“你跟我来。”
陆俊跟着对方走了,而对方就是昔日他遇到的自称吴三那个人,但吴三又会带他去见什么人呢?
庄园里的一个房间,宽敞洁净,是这里的阎罗殿,因为有许多鬼魂总会在这里聚集。今日这里有两只鬼,一个是又聋又哑的车夫,一个是冷面如霜的杀手,他们都曾经是如意堂的棋子,也都是被如意堂迫害的弃子。
“陆大人请!”冷面如霜的杀手请陆俊坐下。
陆俊谢了座,开口问道:“两位怎么称呼?”
“我,墨如意;他,白骨血衣。”冷面人的说话很简单。
陆俊笑道:“原来是二位,但不知二位为何会在此做鬼?”
冷面人说:“人间容不下我们,只能来此做鬼。”
陆俊笑道:“我也是鬼,却是来自人间的鬼,而人间为什么会容不下二位?”
冷面人道:“因为我们的使命完成了,留在人间就是障碍。”
陆俊问:“你们在人间的使命是什么?”
冷面人道:“杀人,清除主人眼中的障碍。”
陆俊又问:“你们的主人是谁?”
冷面人道:“他现在是你的主人。”
陆俊笑道:“是他吗?为什么在可怕的如意杀手的眼里,他总是那么可怕?”
冷面人道:“陆大人不觉得他可怕吗?”
陆俊道:“以前不觉得,现在也不觉得,以后可能会觉得。”
冷面人笑了笑:“不错,陆大人所做之事都是摆在天下人眼前的好事,主子当然也是明主了;而我们做的都是背地里的坏事,那是主子的污点,是主子身上的毒瘤,他还会容我们存在吗?”
陆俊道:“是我也不会,但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还有,你最后一次的任务是什么?”
冷面笑道:“因为我没有执行最后一次的任务,所以我才来到了这里;而我最后一次的任务,就是杀死自己。”
“杀死自己?那是如意公子的指示吗?她不是让你杀小英王爷吗?”陆俊问。
冷面人道:“当然,如意童子只听命于如意公子,她当日指示我去杀小英王爷,却又告诉我种在我们身上的毒是假的,所以我猜测他是想让我自己选择,我选择了离开,身上的毒果然没有再发作过。白骨血衣和如意公子是平级,在他们的上面才是真正掌握如意的人,那个人也只有他见过,但是他现在又聋又哑,不能亲口告诉你那个人是谁了。”
陆俊笑道:“这么说来,你们还是没有证据了?”
冷面人道:“当然,做这样的事谁会留下证据,何况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陆俊道:“那你为何还要告诉我呢?”
冷面人笑道:“是你问的我们为何不留活在人间,我实话实说而已。”
陆俊笑了笑:“其实陆俊来此,是来寻找翡翠的阴魂来的,不知两位可曾见过?”
冷面人道:“陆大人怎么也会相信这样的鬼话,你真的相信世间有鬼吗?”
陆俊道:“当然,因为我就是鬼。”
冷面人道:“那是我向外面散布放的谎言,目的是让人远离这里。”
陆俊笑道:“这么说,陆俊今日是白来一趟了?”
冷面人道:“也不是白来,至少陆大人会今后提高一些警惕。”
陆俊道:“谢谢二位的提醒,但陆俊还想再问两位一个问题。”
冷面人道:“陆大人请问。”
冷面的杀手,只是别人手中把玩的如意;让人不寒而栗的白骨血衣,只不过是一个赶车的马夫。这是对杀手这个职业的无情讽刺,也是对杀手无情的另一种诠释。
墨如意为人扫清障碍,最终自己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障碍。白骨血衣杀人如麻,但他只是个名字,他不过是引导了车轮的前行。
陆俊原来已很幸运,同样是为一个人做事,他可以享受天下人的赞誉,而别人却只能永远躲藏在黑夜里,承受黑暗的恐惧。
“如意堂还会东山再起吗?”
也许这句话不该他问起。